《奈何缘浅（下册）》苏炼魂

18、第十八章 山高月小何处家？

　　阜今亲自赶着马车，不许任何人跟着，一路疾行到了硕王府前街牌坊才停，却也不唤车中的两人，就那般静静坐着，眸中闪着暗夜中仍清晰可见的冷厉光芒。虽手拿长鞭，一副车夫的派头，唇角处不知怎的肿起高高一块，很是狼狈，偏又着一身白衣，凭添了一股遗世独立的味道，唇角的伤倒显出落寞的意味。

　　“浅浅，到了。”薛瑾之早觉出马车停了，心中千般不愿，到底还是轻轻唤了怀中的林浅一声。

　　林深设计让英王绑走了林浅，便寻了机会同他说了此事，井胥街别院中他自有耳目，见那哑婢伺候林浅颇为上心，想着林浅虽失了自在，终归比回了硕王府瞧着薛瑜之伤心更好些，他也便顺其自然没急着接她。

　　这些日子朝堂上每每见英王冲薛瑜之发难，薛瑜之却丝毫没有避让，这几日两人争得愈发厉害，他便有些担心，英王恼羞成怒之际会对林浅不利，因着那耳目千万瞧紧了，万一情势不妙，便设法救了林浅出来。

　　谁知，今夜那耳目一身血迹并烟尘地寻到陈建，说不知什么人将林浅截了去，陈建又快马报了他，幸好薛定云今日当值，他才得以偷偷出了宫。

　　原是想着阜今恰回了京，便即刻打马去他府上借人手，谁知竟碰见林浅一身伤在同阜今哭闹。

　　耳目说韶娘待林浅极好，他自不信林浅身上的伤是韶娘留下，大惊之下，重重赏了阜今一拳，抱了林浅便走，只是林浅伤处痛得咬牙，他若依旧打马而行，她自是支撑不了许久，因此阜今赶了马车来，他也未再硬拒。

　　马车上铺了厚厚的绒毯，还点了一支安神香，饶是薛瑾之极恼怒阜今，却也感叹他心思细腻行事利落。只是下一瞬，又恼起他来，也不知他这短短时辰同林浅说了什么，自见了他，林浅面上倒一直是冷冷的，上了马车更是缩到车厢一角，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一靠近，她便更往后退，满是伤的后背抵在车厢上也不管不顾，只咬牙倔强地望着他。薛瑾之担心她痛，只能远远坐在对面。

　　好在这安神香极是有用，未行多时，林浅便神思沉沉，伏在车座上盹着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挪了过来，扶了林浅趴在自己身上，这一路下来，他唯恐自己一动惊醒了她，双腿已是麻了。

　　林浅被薛瑾之轻声唤醒，一时面露迷茫，仿佛不知身在何处，待清醒了些，发现自己被薛瑾之揽着，冷哼一声，随即坐直了身子，自然又是痛得咬牙。

　　瑾之忙将揽在林浅双肩的手高高举起，叹气道，“我究竟哪里得罪你，惹你这般厌我，你总需同我说个明白才是。”

　　林浅冷冷瞟了他一眼，伸直手臂去够放在一旁的拐杖。

　　那已不是林深为她打制的那一副，却是薛瑾之今日带来的，看那材质和做工比原来那副自是好上许多。

　　薛瑾之眼睛活，已取了拐杖递给她，叹道，“不说也罢，仔细些伤口，我负你下去。”说着伸手抱了林浅，小心得避过她背上伤势最重处。

　　林浅依旧一言不发，既不道谢也不道别，只沉着脸沿着前街往正门走去。

　　薛瑾之远远看着，心里总觉得被什么拉扯，就要跟上去，却被阜今伸手拉住，不由恼怒，一把甩开他的手，怒道，“你那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竟狠心到连她都不放过。往日是我错看了你，且离我远些。小爷嫌恶心。”

　　虽然厚厚的云层遮了朗月，仍能看见阜今双颊明显抖了抖，似是咬了咬牙，却恭顺地往后退了两步，张口道，“微臣鲁莽。只是觉得此时虽已夜深，殿下在硕王府四周终究不妥当，落在有心人眼里又是一封弹劾的奏折，也添硕王殿下的疑心，恐对奉孝夫人大不利。”

　　他说得话句句都为薛瑾之和林浅两人考量，薛瑾之不好再同他发脾气，却也不谢他，只冷哼一声，转身上了马车。

　　阜今也跟着上了车，本要挥鞭打马，却还是轻轻说了句，“她许是气你，未将硕王爷在汤药中下毒之事相告。她醒来时头一声便唤了你名字，可见极信你，却不想你瞒她，我不晓得你如何打算，但你纵是好心，也……寻个机会同她分说清楚才是。”

　　这话倒是没了方才的恭顺，多了兄长对幼弟的殷殷教诲，只阜今自己晓得，自己心中酸楚无人能说。

　　车厢内良久没有声音，阜今长叹一口气，静静看着林浅进了硕王府的大门，这才高高扬起长鞭，调转马头回将军府去。

　　那些鞭伤虽遍布，却都是皮外伤还能忍，只是背上被贪狼踩那一脚，深入血肉，稍有牵扯，便痛得钻心。以往看着那镌着“天地盛泽”的王府牌坊与王府大门相隔并不算远也就是三五十步的距离，林浅今夜只觉得这前街分外漫长。

　　此刻万籁俱寂，她一步一步走着，虽知不远处有两人殷殷目光跟着，还是忍不住觉得这天地间只剩了她自己，谁也依仗不得。伤处一痛，便忍不住想哭，想咬牙将那泪逼了回去，却又怎么容易？

　　门房早已不是青迟，是个三十出头的精壮汉子，一脸的庄严肃穆，林浅原还担心自己擅闯了正门，他会疾声厉色斥自己一番，将那狐假虎威的派头做足，再轰了自己去侧门。

　　谁知，那汉子将朱红的府门打开，虽然睡眼惺忪，倒是极认真地冲林浅施了个礼，“原是奉孝夫人。夫人总算平安归来了，王妃吩咐过小的，无论夫人何时回府，都不许阻拦。”

　　林浅微微点点头，虽疑杨奉君怎这般好心，却已无精神多想，只无言自那门房身边行过，一路朝蕴贤苑走去。

　　这一路虽无人，然因杨奉君惧黑，府上各苑仍燃着灯烛，令人分不清是白昼还是深夜。林浅不知哪个角落有杨奉君布置的眼线，因而也收了悲戚之情，面寒如雪地行着。

　　行至蕴贤苑门口，她试探着轻轻推了推门，竟就吱呀一声开了，心下不由有些恼怒，她不过是十余日不在蕴贤苑，这夜间闭户的规矩便被这帮丫头们忘得一干二净，也不知穆儿是如何打理的，还是杨奉君另又为难了她们？

　　蕴贤苑中也一例地灯火通明，林浅未出声唤人，沿着笔直的径往集雅轩走。

　　经了英王别院的那场惊吓，又同阜今吵嚷一通，回到此处登时觉得通体透着疲累，只想寻了自己的床榻，安然睡上一觉。

　　不知怎的，许是因为初初醒来时便在蕴贤苑，在她心里，蕴贤苑便是家，如今回了家，就安了心，只想倒头便睡，便是有天大的事，也等明日再去理会。

　　她脚下有了些力气，走得也快了些，眼看着只消再上几级台阶，便能进“集雅轩”的门，她却陡然浑身一僵，双拐更是像被牢牢地钉在地上，再难挪动分毫。

　　集雅轩前有道回廊，爬满了藤叶，方才在院中她看不到，这会儿却能看清楚看见，映着房中的灯火，那轩窗上有两个人影晕出模糊的影，身影摇曳，如风中的小舟，起伏不定，恰似薛瑜之带她和瑝之去看的那种皮影戏。

　　只是那时的皮影戏，断没有这般令人耳红心跳的喘息声，告饶声，并女子时断时续的呻吟声。

　　房内上演着活春宫，林浅听得真切，倒不觉得耳边酣热，只觉通体冰凉，薛瑜之能在她的房中宠幸别的女子，定是能做出在她汤药里加上一味难解的剧毒之事，仰面无声地笑了两声，想哭却觉眼角干涩，方才在前街汩汩而流的泪，此刻倒不见了踪影，只觉胸中憋闷。

　　见空中云层渐退，露出一轮月来，林浅竟觉着自己站在此处，当真是糟蹋了这满院溶溶月色，满屋旖旎春光。

　　因转了身行到侧手的见贤阁，轻轻敲了敲门，青盏披衣来开了门，见是林浅，半天大睁着眼睛说不出话来，面上神色复杂，偷眼瞥了集雅轩一眼，耳根即刻变红了，回头见林浅面上并无怒容，忙扶了她进门，欢喜道，“尊主可算回来啦，我给尊主倒茶去。”

　　“大半夜的，喝什么茶？”林浅一张口，倒是极冷，吓得青盏立在一旁不敢乱动。

　　里间传来轻轻地咳声，呼吸倒是平稳，想来未儿在睡中未被惊醒，林浅心中一动，问道，“未儿的病情如何？”

　　青盏斟酌着答话，“依旧吃着药，平时倒也不妨，只是夜间常常咳些，未儿姐姐说习惯了也没什么大碍。”

　　林浅微微点头，侧耳听着集雅轩的动静，唇边绽出一个冷笑，问，“敏敏不是与你同住，正是夜半，怎么不见她？外面黑黢黢的，她要出门，你也不陪着，就不怕她出什么事？”

　　蕴贤苑里加上敏敏拢共才五个婢女，穆儿是贴身使唤的，常日睡在集雅轩侧房，未儿与青陶睡在见贤阁内室，青盏同敏敏共住外间。

　　林浅这些日子不在府中，自无需谁在集雅轩外间当值，这等时辰敏敏不在，自然可疑。

　　青盏自林浅进门便提防着她问此话，闻言忙跪在地上，只觉得集雅轩的动静大得怕人，脸色苍白如纸，一咬牙索性和盘托出，“尊主息怒，原是……是王爷唤她伺候。尊主也无需生气，咱们原也就猜着了，这敏敏本就是个不安分的，狐媚子一样。王爷早前酒醉来了一回，她便巴巴地赶去伺候，成了好事，这已是第五回了，王爷一来，便唤了她去，想是……想是也对她有些情意。怪只怪尊主一走便是这许多日子，让她闹了妖，若是尊主在府上，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定不敢的。”

　　“你看来倒比我生气？你气什么？可是气她占了你的先？”林浅见青盏面色通红，嘲讽地道。青盏比青陶大两岁，想必于这男女情爱已粗通，焉知她就没有这心思，这般想着，看青盏的目光便有些毒。

　　谁知一语之下，素来胆小的青盏倒没受惊，反而红了眼睛，重重叩了头，举了三根指，恨恨立誓道，“尊主明鉴，青盏要敢存了这等龌龊心思，便让天打五雷轰，死无全尸。青盏打尊主来了这苑就跟着了，尊主不嫌青盏粗鄙，待青盏便如……便如妹子，青盏只想着尊主同王爷能如方成亲时那般，弈棋作画，品茶赋诗，看着就令人舒爽。如今这个样子，实实地看着扎心。”

　　她说着已呜呜地哭倒在地上，倒把青陶和未儿都惊醒了，拢着头发便出了门，林浅见错怪了她，伸手想扶她起身，便隐隐听见集雅轩的门一响，又是一响。紧接着，见贤阁的门便被人打开，门口立着一身水色衣裙，头上松松地挽了个髻簪了一把玉钗的娇俏姑娘，正是敏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