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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五 且把新桃换旧符 ...

  •   腊月二十三,小年,往年这时京中内外便开始热闹起来,过年的味道越来越浓。

      然今年因宫中先帝的一位长居太庙的老太妃于腊月初的时候殁了,宫中传了旨不许成婚开府的各位王爷过分奢狂,那些朝廷命官自然也比照各位王爷,一个赛过一个的低调,因此,京中的气氛比往年沉郁许多,虽然也张灯结彩,却没有往年家家户户太平鼓的震耳欲聋。

      只是这日,寻常人家的男子依旧忙着用秫秸扎起“飞马”,请下灶上的“灶神爷”,摆好香案供品,开始祭灶,却挥不散供桌周围一群小孩自对贡品糖瓜的垂涎。

      在这般低调而隐忍的喧嚷中,章帝二十五年的新年,依然一日一日临近了。

      腊月二十四,洗尘日。家中的瓶瓶罐罐桌桌案案便在今日清洁的一尘不染。

      腊月二十五,告祖。宗谱上的祖宗们这一日格外繁忙,倾听着众多子辈孙辈或卑微或贪婪的欲望。

      腊月二十六,打酥锅,酥茶,酥饼,酥鱼,酥肉……,林林总总,香气四溢。又是一个令孩子们狂欢的节日。

      可这一切,林深都不曾亲见。因为虽然“杜康居”已经歇业关门,可文华苑却还没有休沐。他没处安身,只能暂居于文华苑中沈洛的房中,与沈洛和其他两位士子挤一挤。这些热闹都是听其他士子在课业之余,对他讲述的。

      好容易熬到了腊月二十七,文华苑休沐前最后一天。

      刚用过中饭,因下午没有课业,沈洛约了几人准备去市集逛逛,林深想着在苑中呆着也无聊,便也随他一同去。集市上的东西琳琅满目,所有的商贩都在拼命叫卖着,令人深感不在他们的摊贩上破费几钱银子便是天地不容之事。

      不出多时,沈洛几人怀中已经多了各式各样的盒子,只有林深仍旧两手空空。

      沈洛看了林深一眼,还以为他是囊中羞涩,上前揽了他的肩拉他到一旁,塞给他一锭银子,见林深微愣一下便恍然大悟地摇头又将银子放回自己的口袋。

      沈洛有些急,遂诚恳道,“贺兄,难得出来逛,看上什么东西尽管说。你我兄弟,我的银子便是你的银子。千万别跟我见外。”

      林深笑而不语,只从怀中取出一支木钗,在沈洛面前晃了晃,便又往前走去。

      沈洛虽不十分明白林深之意,却也知道他是拒绝了自己,当下只能叹了口气。

      林深只看着自己手中的木钗,那是方才在一个卖饰物的大嫂那里看上的。虽然不值几钱银子,可这钗却着实适合梦梨戴,更何况若是贵重了,依梦梨的性子反倒不肯戴了。

      几个人逛得尽兴,看日头也渐渐沉下去,这会儿的天愈发暗得早了,便急急往回赶。

      刚进文华苑的大门,门房穆伯便急匆匆出门唤住林深,“贺公子……贺公子请留步。”

      林深讶然回头,走到穆伯身旁,拱手道,“穆伯,你找我有事?”

      穆伯虽然无品无级,可在这文华苑做门房已经三十余载,前世看多了官场小说的林深深知小人物不能得罪的道理,因此向来对穆伯毕恭毕敬,尤其是曾偶然碰到那位硕郡王爷对穆伯亦是执后生礼,林深在惊叹之余,除了平添一份对硕郡王爷的敬意和惧意,对穆伯也愈发恭谨起来。

      只是他此等行径向来不被沈洛等人接受,见他又去与穆伯搭话,沈洛已和其余几人退开几步等他。

      “我倒是没事找公子,是公子的妹妹来看公子了。现在正在仲家茶馆等着呢。”穆伯年过五十,一脸和善的模样,他这边话音未落,从内院跑出来一个头戴方巾身穿青衣的士子,沈洛一见来人便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与其余几人夸张得放声谈笑却对来人视而不见。

      那士子直跑到林深和沈洛身旁才立住脚,气喘吁吁地跟两人分别见了个礼,庆幸道,“贺兄,沈兄,幸好你们二位都在,两位大人让我请你们二位速速过去。”

      因文华苑中除了监书硕郡王薛逾之和副监书陆其骧在朝中有实职有品级,剩下的教习不过是翰林院的行走,均是虚衔,是以众士子也只称两位监书为大人,平日里那位硕郡王批阅士子文章虽然勤谨,看评批也是个文采卓然之人,却常常深居简出,甚少与士子见面,苑中大小事宜多是陆其骧在操持。

      “这……”林深犹疑了一下,想着梦梨必然已经等了许久,再等下去天就要黑了,她出不了城也不知该安顿到何处去,可像这般两位大人同时召见的情形,在文华苑少之又少,除非有什么重大事情,他自然不能不去,只得向来传信的士子回礼笑道,“劳烦葛兄跑这一趟了,只不知道两位监书唤我们何事?能否稍待片刻再去?”

      来者正是沈洛最看不上眼的葛东衢。

      葛东衢本是个眉目普通的年轻人,只是双眸显得格外明澈,倒令他整个人增色不少,听林深如此问,也摇摇头,和善笑道,“听陆大人的话头,确乎有些着急,至于为什么事情,这我倒不知了。……”话还未完,便被沈洛打断。

      “哟?两位大人竟还有瞒着东衢兄的事情,啧啧,这倒是咱们文华苑的奇闻了。我平素还以为,东衢兄连两位大人几时安寝几时起身都详知于心呢。”沈洛平时并不是个尖刻的人,与文华苑众人也相处甚欢,却一到葛东衢面前便总是出言不逊。

      葛东衢无奈地摇摇头,他进文华苑中,私底下是靠得陆相爷的关系,如今见硕郡王对他的态度应当是知晓了他的母亲便是硕郡王府上的录事嬷嬷,只是他向来低调沉稳,文华苑并无人知晓这些。他对这位从他一进文华苑便和他针锋相对的侍郎公子一向忍让,因此,对沈洛的讥讽并不多做理会。

      “子和,我们快去拜见两位大人。”林深见沈洛又与葛东衢对上,忙上前拉住他,冷了目光冲他摇了摇头。

      性子中有股桀骜不驯的沈洛只服气林深一个人,见他不悦,只得强抑住心底的不畅快,拧了眉头道,“那,你妹妹怎么安置?”

      “哦?贺兄,家中有人来了么?”葛东衢在一旁听到,热心地问。

      林深极快地在心里思量了一下,他素日里便认葛东衢是个秉性高洁的人,也便付了十分信给他,“对,我妹妹。在仲家茶馆,看这般天色也出不了城了。不知能否劳烦葛兄……?”

      葛东衢自也是个伶俐人,当下笑道,“那是自然。贺兄放心去见大人,我正有闲暇,令妹的事我来安排。”说完冲林深拱了拱手,撩了衣摆出了大门。

      沈洛与林深并肩快步往后院行去,一路上少不得埋怨,“贺兄,那葛东衢怎么好信的?有江生他们难道不能跑这么一趟么?”

      林深不能挑明了自己心里是站在葛东衢那面,只好半真半假地打哈哈,“我家妹子天生丽质,江生他们过去我能放心么?好歹,那葛东衢也是个不近女色的。”

      江生也是一个与他们常聚在一起饮酒的,人也可交,只是好色。葛东衢却是个对女子极不上心的,甚至有传言说,他乃是个断袖,正合了不知哪位大人的脾性,是以才能在文华苑众士子中居首。

      也不知沈洛是信了林深的话,还是快到了两位大人的值房,沈洛停了话头,只顾埋头走。

      值房垂着厚厚的帘子,两人停在门后,沈洛朗声道,“两位大人,学生沈子和、贺凝求见。”

      “进来。”门内响起的声音不大,低沉中却自有一股威严。

      林深与沈洛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进了门。

      外面的天色已经颇有些暗,值房内因点着灯,屋内的炭盆也烧得红彤彤的,倒是明亮了许多。

      文华苑的两位监书薛逾之和陆其骧正穿着厚厚的氅衣,相对坐在炭盆旁烤火,见到两人进门,陆其骧站起身来,指着一旁的红木椅子和气道,“没有外人,坐吧。”

      林深与沈洛斜签着身子坐在红木椅子上,却不如站着舒服。

      这不是林深第一次见传说中“冷僻清绝,幽独萧瑟”的硕郡王,之前却只是走马观花匆匆扫了几眼,心里并没有清楚轮廓,像这样近在咫尺的坐着,还是头一回。林深只觉得硕郡王面庞瘦削,颧骨高耸,若按相学来说,这是命硬之相,有这般面相的人一般都断情绝爱,甚是寡情。

      正想着见硕郡王的目光冷冷得扫过来,他只觉心头寒了一下,忙低下头去。

      听硕郡王开口是跟他们两人说些明年春闱的注意事项,林深才明白他们两个被急急召了来,用现代的话说就是班主任老师高考前给优秀生“开小灶”。

      因明日文华苑就要休沐了,硕郡王也不过是嘱咐两人休沐期间莫忘了课业,又嘱他们休沐过后每日寅时到值房作一篇文章,题目就由硕郡王当场拟定,便放他们回去休息。

      帘子将要放下的一瞬间,林深听见硕郡王在跟陆其骧告假,“其骧,近来天寒,离儿的身子颇有些弱,左右苑里没什么大事,我今日便先回府去。明日士子休沐,这些事也都须你多操劳些。”

      陆其骧笑答,“王爷自先回府吧,终究是王妃的身体要紧。这些小事自有我来办,我若办不妥帖,别说王爷罚我,就连相爷也是饶我不得的。”

      林深回头看了下灯影中硕郡王线条分明的侧脸,突觉得那些相术果然是坑蒙拐骗的行径。听这话语,硕郡王倒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一抬眼见沈洛已经走了数步远,忙松了手里的帘子,小跑着跟上去。

      到了士子住宿的院子,沈洛自回房去,林深则去了葛东衢所住的房间,因临近春节,苑中走了几个外乡的脚戏,因此课业愈发少了,与葛东衢同住的两人均告假各自回府去了,只剩了葛东衢自己还在埋首苦读。

      林深立在门口,见葛东衢弓着身子读书,心底的亲善之情更甚,见他专注,竟有些不忍上前惊扰。

      却是葛东衢自己觉出有异,抬头见是林深立在门边,遂笑着起身,道,“贺兄,大人都吩咐完了?快请坐。”

      林深进了门,只觉整间房墙壁净,房屋清,几案洁,笔砚正,心下更是赞叹。

      葛东衢已给他倒了茶,道,“贺兄是来问令妹的住处吧?我将她送到同福客栈,在锦字三号房。虽是个小客栈,不过店主夫妇都是本分人,却是个踏实住处,离咱们又近。”

      “多谢葛兄费心了。茶,我便不叨扰了,改日我再请葛兄喝茶。”林深谢过葛东衢,自往同福客栈去,找到了锦字三号房,轻叩三声。

      门里安静了片刻,传出梦梨充满防备的紧张声音,“是哪个?”

      还是刚刚进文华苑的时候,他与梦梨见过一面,到这回再见已过了一个多月。

      那时,他给家里去信说自己可以在文华苑习书,贺凤翔接了信欣喜若狂,让林场的王敢赶了车带着梦梨进京,给他送了林场众人凑出的五两银子,还告诉他,能在文华苑习书是贺家祖上积下的阴德,要他好好读书,霍家的债不用他操心。

      林深知道,贺凤翔打的算盘不过是万不得已便将林场卖了。只是,林场的日子虽然清苦,却是那近二百口子人唯一的生活来源,怎能说卖就卖。不过,来了近半年,他已经了解了贺凤翔其人,因此当下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把那五两银子收了起来,又和“杜康居”的孙掌柜商议自己出五两本钱,按这五两本钱分利。

      孙掌柜一则早将林深看成自己的准女婿,二则对这入股一说闻所未闻,只觉合理,当下也便应了林深的要求,因此,如今的林深已经不只是“杜康居”的账房先生,也是“杜康居”的小掌柜了,只不过除了他与孙掌柜,并无人知晓而已。

      “小梨,是我。哥哥。”林深笑着应道,侧耳听着门里的脚步声陡然轻快起来向门边行来。

      房门陡然打开,露出贺梦梨的笑脸,她笑得开心,不仅面上的梨涡明显,就连那对可爱俏皮的小虎牙都露了出来,“哥哥,你来了?吃过饭了么?要不要我去厨房给你弄点吃的?”

      “你别忙了,我已经吃过了。方才在集市上我和朋友一起吃了些。”林深边拉着梦梨进屋,边对她说道。“怎么今天有空来了?快过年了,家里不忙么?”

      “家里都已经忙完了。今天我跟着叶奶奶进城给哥哥买新衣的,叶奶奶回西城官道去看女儿了,我便说来给哥哥送衣裳,谁知道正巧碰上哥哥出去。”梦梨解释道。

      林深听说她给自己买了新衣,故意沉了脸道,“只给我买衣服?你呢?过年了,还穿这身旧的不成?”

      “我不用穿新衣。只要哥哥穿得精神,我便看着,也是心里高兴得紧。”梦梨面上的梨涡更深了。

      林深笑道,“喏,这个给你。过年了,既没有新衣,多少也要有些新东西吧。要不,这年不白过了?”摊到梦梨面前的手心里,正躺着他今日在集上买的那支木钗。

      谁料梦梨面上的笑意却在看到木钗后僵住,哽着声音问道,“哥哥这是给我的?”

      “可不是?难不成我自己买了这么个木钗是为了束发不成?”林深失笑,却不料没有逗笑梦梨,她的眼圈反而迅速泛红了,硬生生说了句,“哥哥好生收起来吧,我不要。”

      林深不由有些纳闷,若说是因为这钗太过廉价,梦梨看不入眼,他是无论如何也是不信的,可梦梨到底是对他说了“不要”。或许这“不要”只是梦梨的一个说辞,这样林深还容易相信几分。

      “为什么不要?小梨,我实话告诉你,这钗不值钱,只花了我五钱银子,就只是哥哥的一点心意。来,我帮你戴上。”林深说着想帮梦梨将钗戴在头顶,不料梦梨猛然起身,将林深的手挥开,那钗从林深手里飞了出来,落在了桌子底下。

      林深强忍住怒火,却见梦梨已扑倒在里间的床上呜呜哭了起来,还断断续续道,“哥哥这是做什么……,原来……哥哥……给小梨退了……霍……霍家的亲事……,竟是……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你让小梨……今后……怎么还有脸见人?”

      “这怎么又跟霍家扯上了?”林深终忍不住怒意吼道,“我只不过是看你没有饰物,这木钗又不值钱,所以买了。原是图个喜庆,若知你不开心,我又买它做甚?你不要,我即刻毁了它便是。”

      “哥哥别砸”,梦梨抬起头哭着唤了一声,已是满脸泪痕,走到林深旁边迟疑道,“哥哥送我钗只是为了过年?”

      “不然还能为什么?”林深不解。

      梦梨咬着嘴唇半天,才低声道,“哥哥难道不知道?男子只有求亲才向女子赠钗,女子若是收了钗,便是应了婚事……”她每说一个字,头便向下低一寸,待说完这些,头已经恨不能埋进地底去了。

      听梦梨这么一说,林深才知道自己闹了个大乌龙,顿时握着木钗哭笑不得,想不到在襄朝还有这么一说,怪不得方才竟把梦梨都吓哭了,于是无奈道,“这么古怪的风俗,我从没听说过。也罢,既然不能送给你,我就将它丢了,免得招惹什么是非。明日,我再带你去买一身新衣。”

      “丢了做甚?买它的银子也不是平白来的,哥哥真是败家。”梦梨虽犹吸着鼻子,却已经重展了笑颜,对林深道,“哥哥便留着,日后送给嫂子也是好的。”

      林深虽不以为然地道,“有什么样的女子能看上这种廉价的首饰?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好打发么?”却还是依言将木钗放回了怀里。

      嘴上虽说找不到,可心里还是希望有那样一个女子,并不以他送出的是木钗还是玉钗为分别,只是因为是他的一份心意,便真心欢喜的吧。

      林深的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幕,这样一个陌生的时空里,到底有没有一个能让他倾心爱慕的女子?前世他是否积攒了足够的缘分,与那样一个女子相遇?

      窗外隐隐有些人家还是点响了爆竹,噼啪声令这般沉冷的夜显得有了几分暖意。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十五 且把新桃换旧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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