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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二 锋芒初露文华苑 ...

  •   天气一天天冷了起来,薄薄的夹衣已经抵御不住越来越劲的北风。怕冷的人早早就穿上了毛坎肩,比如与文华苑的大门隔街而望的酒楼“杜康居”掌柜孙丰炎。

      虽说他名字里带了三个“火”字,却是个惧冷的人,又上了点岁数,前两天北风刚一紧,他便翻出老伴儿给他做的毛坎肩护在身上,眼下正坐在“杜康居”大堂的柜台后,微微打着盹。

      昨晚北风刮了一夜,今天愈发冷了起来,这将午不午的时分又是一天中往来客观最少的时节,因此,偌大的一楼大堂内只有两桌客人。

      一桌是在“杜康居”打尖的几个北地客商,或许因为北地常年天寒地冻,这点寒风还不放在他们眼里,仍旧是一身短打,正吆五喝六的划着拳饮酒。

      另一桌则是每天必来的对面文华苑的几个士子,此刻正缠着他们的帐房先生贺凝没完没了讨论什么诗词歌赋,孙掌柜抬了抬眼,嘟囔了一句,“这帮混小子”,若不是他们把贺凝缠住,哪里需要他在这里枯守着,早去“诣兰苑”听戏了。

      人老了,精神就总是不济,看这两桌人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孙掌柜便把头搁在交叠的双手上打起盹来。

      那桌士子正和林深也就是这楼里的贺先生讨论着前儿文华苑里得了正副两位监书好评并让他们一众士子熟读成诵的一篇文章。

      “依我说,葛东衢这篇文章,秾丽浮华有余,沉郁稳健不足,不知怎生就能入得了两位大人的眼?照此说来,你我往后,都像他这般才好,也不必去想什么家国天下,什么百姓疾苦!”一位叫沈洛的士子甩着手里的几页纸,愤愤不平道,脆薄的纸页发出刷刷的声响。

      林深按住他的手,转头看了看隔着两三桌的那几个仍旧在豪饮阔论的北地客商,小意求告道,“我的沈相公,出言经心,你可千万别给咱们惹什么祸事了。”

      沈洛本不是冲动莽撞之人,方才因一时激愤,口不择言,经林深一提醒,也便恨恨收了声,将面前的一盅酒灌入口中。

      同一桌的还有另外两个青衣士子,这时也都举杯道,“沈兄,不过是一篇文章,不议了,不议了,喝酒,喝酒。”

      那几张誊写着葛东衢《东野记》的澄心堂纸,就扔在林深脚边。他弯腰拾起,心下不由感叹,古人云澄心堂纸滑如春冰密如玺,诚不我欺也,也只有沈洛这样的世家子弟用得起如此昂贵的宣纸,还能这般随手丢弃。

      再看上面的字迹,虽然潦草却还是一派卓然气派,林深抬眼看了看正在闷头喝酒的沈洛,微微摇摇头,这位先祖曾是大襄朝国公爷如今虽家道冷落却还是依旧家教严苛的侍郎公子,若是能少些埋怨刻薄,倒也是个有大才之人,只可惜他虽才高八斗却心窄如毫,全没有容人的雅量。

      林深忖度,那文华苑副监书陆其骧人称“深智高才”,葛东衢又是个贫寒士子,陆其骧断不致如此拍马奉迎。更何况还有那位高高在上的监书硕郡王爷对此文亦有褒奖,这篇文章定是有它过人之处。待通篇读过,才觉《东野记》虽是一篇游记,却有着登天地之浩大,同万古之荣枯的气概,虽描景之句稍显繁复,可点睛之句却也警醒,并不全如沈洛所言。且不说文笔如何,立意是否高妙,只葛东衢这与一般士子不同的淡泊胸怀,便对得住两位监书的赞颂。

      “若吾生,必望东野,苍生渺渺,苍原阔阔,余当何自?文也,书也,尽善,可传万古;人也,事也,尽美,可颂天下。至吾死,求东野之一隅,必无憾矣!”林深轻轻读完最后一句,只觉眼前一亮,似在茫茫迷雾中看到一丝光耀。

      此时距他被贺凤翔责打已近三个月。

      那一场后,纵使身子强健,林深后背也还是被打得血肉模糊。他在梦梨泪眼盈盈的注视下,好歹在林场养了三四日伤,待伤口方一结痂便急急下山进了京。凭着林场的身份文引,好歹进了城,可身上没有银子,只好住在了城西的沿河小棚屋里。为了挣钱,他先是在双影河畔担了水到内城卖,贺凝自幼习武,这副身板倒是有力气,不觉得太劳苦,只是每日从早到晚,担上七八趟,却只得四五钱银子,日常生计无忧,要想凑足了六十两去偿还霍家的银子倒难了。

      趁着卖水的功夫,他四处寻找活计,没几日便到一个小酒馆当杂工,跟着掌柜往各个酒楼送货,其中便有这杜康居。“杜康居”的孙掌柜年岁大了,店里也没有个识文断字的活计,见林深口齿伶俐,又识得字,便雇了他来当账房。

      却是有心将他招了进门,做个入赘女婿。

      林深虽心下明镜一般,却只佯做不知,反正自己也并未想过在此长待。只不过因为“杜康居”正对着文华苑方在此暂居一时。

      既有了这个近水楼台之便,沈洛等人又好一口酒,要与他们相熟便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不过是在他们推杯换盏之际,随口吟诵一首诗,对上一副对联,酒酣耳热之际,将他的伶仃身世和为救妹而辛苦做工的遭遇,七分真三分虚的叹上那么几声,没什么架子的沈公子也便折节相交礼贤下士引他为友了。

      虽说沈洛算不上盛气凌人,可人与人相交也是奇怪。他与那葛东衢都算出身寒门,论才华葛东衢/他和沈洛三人也是伯仲之间,沈洛对他惺惺相惜,他对未曾谋面的葛东衢神交已久,偏偏沈洛便看葛东衢不顺眼,隔三岔五便和友人到此处牢骚一通。

      不过,沈洛却是个没有坏心的,虽说最初与他相交不过是想以他为谋,以便多认识些京中权贵,也好找个契机,将与葛家这段纠缠了结,只是,两月相处下来,林深倒是也为沈洛这刻薄性子担忧,此刻方诵出葛东衢的这句话,沈洛不满的目光便扫了过来,“贺先生,看来你对此文倒是颇为称道,莫不是觉得子和方才所言差矣?”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1]”凭自己两世为人的经验,林深有心点拨他,先朗朗诵了这么一句,见沈洛的目光沉静下来,方款款言道,“沈相公,或因我与那位葛相公身世阅历仿佛,是以我倒觉得他这篇文字颇有见地,生民在世,唯生计二字耳,若不果腹何谈其他?今吾辈幸能阅诗书,通古今,万里之志虽应称颂,可这尽善,尽美四字却更难做到。不能修身齐家,何谈治国平天下?百姓疾苦,这四个字,不应挂在舌尖,而应放在心上。家国天下,也不该只写在纸上,更当作些点滴小事。”

      沈洛握着酒杯的手指用力,缓缓垂下首去,类似的话平日里他那位在吏部任侍郎的父亲也常说他,他却从来听不进去,今日自一个酒楼账房口中说出,却令他猛然觉得振聋发聩,自己果真是有些浮夸了。

      不止是沈洛,另两个士子也被林深一番话,说得垂下首去。

      酒桌上一时静默,只听到那几个北地商人的宏亮嗓门,怕是喝得多了。

      “贺兄教训的是。是子和轻浮了。”沈洛一咬牙,起身对林深拱手道。林深松了口气,这个内心狂傲的狷介士子能俯首认错,便是件十分不易的事情,他倒并不奢望自己的一席话能让沈洛这位未尝尘世风霜的公子哥儿成为一个忧国忧民的文人骚客,当下忙矮了矮身子扶住沈洛,笑道,“沈相公这是做什么?是想折杀我吗?我不过是口说我心,公子不嫌弃我粗鄙就是我的福气,我岂敢有教训相公之意?”

      沈洛脸色虽有些不好,可目光却是澄澈,也笑道,“贺兄,你这话就见外了。你拿我当兄弟,能以这话劝导我,我心下却是感动多过羞赧,我自小到大,除了我爹,未曾有人说过我的错处,今日贺兄这话,子和日后定牢记在心,日夕自省。别的不说,就说我在此处喝酒撒泼,却不如多读几卷诗书来的实在。如此,贺兄,我们便告辞了。”

      林深与往日一般,给他们结了银子,送出酒楼门外。

      沈洛快行至文华苑门口,又回头冲林深喊道,“贺兄,喝酒撒泼是不会有了,饮酒赋诗却还要得……”

      他话还未说完,林深便已心下明了,回道,“沈相公放心,这杜康醴我给你备下,你何时来我何时搬出来。”见沈洛进了文华苑的门,这才返身进门,孙掌柜被他们吵醒了,见沈洛他们走了,便走出柜台,对林深道,“小凝,沈相公走了?那你看着吧,我出去走走。”

      林深应了声,自到柜台里坐着翻出两本帐簿来记账。一本是按孙丰炎的记法记得酒楼的收入支出,另一本则是按照现代的记帐方法记录的他每日进项,看了看,酒楼里发的月钱再加上帮文华苑的士子誊写文章,抄录书典得的酬劳,如今他已经攒了五六两银子了。照这样下去,一年之内要还清霍家的债还是很有希望的。

      中午狠狠忙了一阵,过了未时店里便又空了。

      林深正在对着中午的账目,对面文华苑里跑出来一个人,“贺先生,贺先生……”,唤着林深便进了店。

      一抬头,却是上午陪沈洛在店中饮酒的一人。

      “怎么了?”林深放下手里的算盘和账本,问道。

      那士子脸色惶急道,“是我们陆监书让我来请你过去一趟。”

      “请我?”虽一直盼着能结交权贵,可突如其来这么一下,林深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陆其骧是当朝相爷的远亲,门生,又是堂堂三品京官,与他这平头百姓有什么好见的?

      “午时我们用膳便不见子和,有人说是被陆监书唤去了,不知道是不是这头犟驴是不是又出言无状顶撞了陆监书,竟连累了先生。无论如何,麻烦贺先生走一趟吧。”那士子还以为林深不愿前去,当下哀求道。

      “无妨,你莫急。顶多不许他再来我们楼里喝酒便是了。我开门迎客,陆监书也不会对我怎样?”林深说着便自柜台后出来,喊了跑堂的小二看着大门,跟着那士子进了文华苑。

      林深强自忍住自己内心的波澜,面上仍旧装作一派淡然。

      这是他第一回进了这大襄朝的最高学府,想不到外人眼里如此神秘的地方,内里却不过是几排普普通通的厢房,前面院里是书斋和卧房,后面则是正副监书和几位教习休憩的地方。

      “陆监书,贺账房到了。”那士子领着他到其中一间门前停下,敲了敲门道。

      里面有沉稳的声音道,“请贺先生进来。”

      林深走了进去,见后窗大开,整间房子明亮的很,进门处四张梨花木凳子,中间是一张长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内外室并未隔开,而是打通了的,里面那间房里单独摆着一张书桌,书桌后是一张湘妃竹椅,此时正空空如也。

      林深将放远的目光收回身前,沈洛正坐在左手边的一张梨花木凳子上,正襟危坐抄写着东西,看那纸张,应是葛东衢的《东野记》,见林深进门,笑嘻嘻地抬头看他,竟不象受过斥责的样子。他身侧一个身着玄色长衫的人正立在一旁弓着身细细点算沈洛抄写好放在一旁的文章,此刻微仰起头看向林深。

      那人放下手里的东西,直起身子,道,“是杜康楼的贺先生么?在下陆其骧,惊扰你了。”

      他这一抬头,林深便呆了一呆。他一直以为所谓的襄朝文华苑监书,京中鸿儒,应当是国学泰斗季羡林那般白发覆额睿智矍铄的老者,再不济也应当是沧桑屡经坎坷历遍的中年汉子,却未料到陆其骧却是与他和沈洛都年纪仿佛的白面书生。

      “贺先生……”见林深没答话,陆其骧不厌其烦地又叫了他一声。

      林深这才回过神来,做了个揖,道,“草民贺凝见过陆大人。”

      陆其骧伸伸手,笑道,“贺先生无需多礼。文华苑是以文会友的地方,不论官阶大小豪阔平民。”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2]”林深顺口冒出这么一句,不知怎的,陆其骧一说话,便令他想起那个“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刘禹锡。

      陆其骧愣了一下,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才道,“贺先生如此形容极是妥贴。先前听子和提起,我还当他将三分说成了七分,现在看来,先生之才倒有十分。”

      “陆大人见笑了。这原是我幼时学过的一篇铭文,方才听陆大人说起以文会友,不觉就献丑了。却是不敢贪先人之功。”林深拱手谦虚道。

      沈洛也是惜才之人,不由也来了兴趣,凑兴道,“贺兄,你可还记得这篇铭文的全文,不若写了送给我,待我回去挂在床头。”

      林深看了看陆其骧,陆其骧笑着示意他笔墨自便。

      林深拿了毛笔,极快地将刘禹锡的陋室铭全文默了一遍。

      沈洛喜不自胜地赞道,“果然好文。大人,且容我去把此文装裱一番,挂到墙头,再来抄写。”陆其骧挥手令他去了,探究的目光只盯住了林深。

      “贺先生,你不简单。”半晌,陆其骧沉着的声音响起。

      林深心下突突,不知陆其骧此言何意,又听他道,“能劝住沈子和这个驴脾气,未见你便佩服你三分,一篇传世铭文立笔而就,字佳文更佳,其骧如今已是欣赏你七分。不知先生,可愿到文华苑中学文?”

      林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岂不是相当于清华北大的特招生?

      “这……”,林深迟疑道,或许对陆其骧而言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于他却是极有可能改变一生命运的大事。

      陆其骧还以为他担心其他,便道,“你家中的事,子和都同我说了。你放心,杜康居的差事你不必辞,每日到文华苑习文两个时辰足够。只是,明春大考,你尚不能以文华苑士子的名头去考,仍旧是普通士子,你可愿意?”

      陆其骧思量地如此周到,林深想拒绝都难,更何况到文华苑本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事情,当下点头应允,辞了陆其骧离开。

      他刚刚迈出门去,内间帷帐后走出一个人来,陆其骧对那人拱手施礼轻声道,“王爷。”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嗯,此人果真有大才。其骧,你且细细观察他,果真腹有锦绣,也别埋没了人才。”那人沉吟着道。

      “是,王爷。恭送王爷。”陆其骧毕恭毕敬。

      那人应着迈了步,却放着大门不走,依旧回了帷帐后,原来那处有一个小门通往文华苑的花园。

      陆其骧走回自己的书桌前,取出一本空白册子,打开第一页,写上“贺凝集录”四个字,暗道,也不知自己今日举措,对贺凝而言,是幸还是不幸?且不管它,前路还长,且走且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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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二 锋芒初露文华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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