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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往生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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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正青衫独行。
他脚力很快,身周景致忽而是绿柳桃花,忽而又是焦土黄沙,有时能听见流水潺潺牧笛清扬,不多时又有醇厚悠远的诵经之声从浓重磅礴的阴云中飘来。也不知这样走了多久,他前后渐渐有了与他一样的赶路人,有人面兽身脚踏彩云者,有头戴斗笠游侠装扮者,更奇的是,有一白发老妪怀中抱着个哭闹不休的稚龄童子,也未见得这老妪如何行走,所有同行人最终都被甩在青衫人身后,惟有她佝偻着肩背不曾落后半步,那童子哭一阵笑一阵,哭时撕心裂肺,笑时娇憨顽态。
这青衫人到了一处密林,停步席地而坐,从袖中掏出一壶一杯,悠悠倒了一杯茶水。他也不闻,他也不饮,只将那茶杯放在身边道,“我们到了,此地便是‘长生林’。你莫看它终年不见天日,这里的绿树红花走兽昆虫,是绝不缺了一样的。只这里没有四季之分,因而有的树正在发芽,有的树正在开花,有的树却已经硕果累累。”他将袖子凌空一卷,再摊开已是红红黄黄一片,有水嫩娇红的樱桃,也有饱满鲜黄的梨,就这样随意向茶杯中扔去,“你且尝尝,走了一路想必有些渴了。”
那些果子被丢进杯中,竟倏忽不见了踪影,只听一个声音叹息道,“路远迢迢,你这又是何必?”
青衫人并不回答,扬手折了一片竹叶扔向茶水,自己纵身一跃也进了杯中。天地陡然开阔,烟水浩渺的天际似有一叶扁舟,方才那声音自水雾中而来,若远若近,“若有旁的赶路人经过此地,将咱俩这杯茶水一饮而尽,你说多有趣?”
青衫人答,“谁敢?”
那声音笑了几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是这样就是那样,不是因为这些就是因为那些,人横竖都是个死。你进来做什么?”
“喝茶。”
“那些人过得片刻也要来了吧?”
“看各人脚力了。”
他俩谈笑之间,天上果然有脚步声断断续续响起,伴随着咳嗽声、低语声、叹息声,一下一下激荡在碧绿的水面,然后各种声音幽幽升腾起来,混合夹杂在一起,水面渐渐起了涟漪,两只船摇晃起来。忽然天际一声尖利的幼儿啼哭,犹如重物坠落,令水面剧烈跌宕,两只船“哗啦”一声倾倒过来,青衫人咒骂了几句向水雾游去,另一人却在水雾里哈哈大笑。
“子衍,出来。”
青衫人喊了几声不见回应,皱眉一跃出了茶杯,一手端起杯子就向另一手的掌心倒去。茶水清香四溢,青衫人左手掌心只留了两片叶子一个小小人影。那小人儿浑身湿透,兀自又笑又喘,“临渊啊临渊,怎么你也着了道儿?”
“白婆婆的孙子,我向来是惹不起的。”临渊将两片叶子丢掉,掌心一晃将子衍变回原本的样子。子衍慢悠悠梳理着濡湿的长发,随口道,“就是方才那白发老妪?她脚力不输你呢。”
“比我强一些,就在刚才,她已先一步入了‘往生天’。”
子衍随意点了点头,拖着湿漉漉的裙子四处走动,只见这昏暗的林子里奇石遍地,老树参天,不时传来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老远的地方大概有瀑布,哗哗响着,又有一些蒸腾的水汽。这些声响只衬得这林子愈发的静,因没有阳光,再好再美的花朵也附上了一抹阴影,娇艳变成了妖异,怒放的姿态里显出筋骨崩裂的预兆来。或远或近的地方散落着方才那些赶路人,想必他们也是为“往生天”而来。
她走到一棵银杏树下,俯身向树下深井一看,顿时心惊——井中是烧得通红发亮的融浆,时不时喷出一股滚烫的浊气。这融浆里浮浮沉沉的也不知是什么,在一片黑雾之中,那些东西又翻滚几趟,渐渐消失无踪了。
临渊走过来与子衍立在一起,“方才有人跳下去了。”
子衍瞠目,“为何?”
“这井便是通向‘往生天’的惟一途径。你只见那融浆不断翻滚,却看不出这其中有一刹那是另一番景象罢?《梵典》有云:八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昼为三十须臾。”
临渊讲到此处,见子衍敛眉思索的样子不由得一笑,“不要去计算啦,你只需知道是极短的一个时间里,这井中会是一片清净绿水,水上有一叶扁舟,接人去‘往生天’。也就因为这些烧红的融浆会让人想起炼狱中的景象,故而‘往生天’又被称作‘炼狱桃源’,也不知有多少人,多少妖,甚至多少仙……在这井中被融为白骨,然后化得一点不剩,未入桃源,已去炼狱。”
子衍奇道,“这‘往生天’就这般稀奇么?令人不惜拿命去赌。”
“去到了那里,也不过尔尔。”
“你去过?”
“我自‘往生天’而来。”临渊话音刚落,一把握住子衍的手,“凝神!”
子衍只觉自己腾空而起,随临渊一同跃入井中。眼前明明是一派红光,那滚烫的浊气几乎要触碰到发梢,耳中却听“哗啦——”一响,竟是入水声。于无所不在的清凉中急剧下沉,她这才来得及心中一惊,随即感到她正与另一人紧紧握着手,握得如此之紧,几可碎骨。
“临……”她一开口,一连串气泡咕噜噜上升,眼耳口鼻顿时倾入无数的水。满眼是晃动的波光,而后在这些斑驳的光影里,临渊游近了,抱住她上浮。
一下子挣出水面,他们大口大口地喘气。子衍向头顶望去,只见那些融浆虚浮在半空,翻滚喷涌之间不断落下燃烧的物事。它们坠落在这片清水中,滋滋作响,而后现出本来面目——白骨,都是白骨,那些空洞着双眼的头骨和嶙峋各异的胸骨手骨腿骨,统统在水中静静浮着。
“快走!”临渊在子衍耳边低喊一声,拖着她迅速上岸。他们刚在岸边坐稳,便见这清水中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巨大的竹筛,划开水面推着那些白骨向前,也不知要堆积到哪里去。然而顷刻之间,水面又干干净净的了,除了荡漾的波纹再不见其他。
子衍愣愣看着,说不出话来。
临渊领着她又复前行,他们坠落的地方不过是三步见方的井底,然而沿着水流下行,转了几个弯,水面渐渐开阔起来,现出几块拼接的青木板,奇的是,这些青木板也不见如何固定,竟能飘在水上不偏不移。他们踏着青木板过河,又走一阵,到了一个像是渡口的地方。
水面已经茫茫一片不见尽头了,竟与湖泊一般。渡口处有几只乌鹊在飞,孤零零竖着一根木杆,悬着一盏灯。
“往生使者就快来了。”临渊说,与子衍并肩立在了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