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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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伺候玉菡的小五撅着嘴道:“这又是在压榨您呢?琪官哥哥可不能随了班主的意。”
“班主的话有道理。我如今事多,总不能缺了我,戏班就不做营生。”玉菡道:“再说了,我也十五六了,还能唱多少年呢?趁着还有点声明,收两个徒弟,将来唱不动了,也有个依靠不是!”
小五惊讶:“收徒?”
别说小五惊讶,玉菡脱口而出之后,自己也觉得诧异。然而细想一下,却又是再正常不过了。
自己的本事自己知。京城天子脚下,圣人之地,卧虎藏龙。比自己厉害的人不知凡几。自己生得好,唱的也不错,故而得了贵人青眼。远的不说,只说近的,单是庆喜班的雪郎,多年来独霸梨园。他自认是比不过雪郎的。近来的吹捧声,大部分原因是世人追逐美色,南风日盛之故。论真功夫,他是远远不如雪郎的。
今日因他多了几分颜色而受吹捧,他日年纪大了,长了胡须,自己还能如何。倒不如,趁着还有些脸面,收一两个有灵性的孩子加以培养,将来老了也有个依靠。
晚上,玉菡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柳官。柳官先是惊讶他想得如此长远,却也认为此法可行。他们整日价汲汲营营,为的无非是老有所靠,怕就怕遇上个白眼狼,养不熟的,吸干你的血,连骨髓都不留。所以人选须得好好斟酌。
先是通过柳官放话,将玉菡有意收徒的消息透露出去。班子里那些小孩儿,个个都往玉菡跟前凑,想混个出路。
连小五都期期艾艾的问玉菡觉得他根骨如何。
小五是流云买回来的。那一年芜城大旱,千里饥荒,粮食吃光了,草根树皮吃光了,除了卖儿卖女还有什么办法呢?小五比家里的其他孩子生得齐整些,多卖了五钱银子。玉菡看到三四岁的小五听他爹的话跪在班主面前苦苦哀求,只求能让孩子有口饭吃不致饿死。玉菡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于是恳求师兄收留那个孩子,师兄已经答应了,正在掏钱,流云丢给小五他爹一串钱——他和师兄同是唱花旦,有些闲气。于是,小五跟了流云。那年玉菡才十一岁,师兄还在,柳官的嗓子也是好好的。
后来,永安班迁往钦州。师兄的名声日盛,遇上了命中的冤家,枉送了性命。接着柳官的嗓子被毁,十三岁的玉菡用琪官的艺名儿开始登台,崭露头角。然后,玉菡几乎已经忘记了小五这个人的存在,某一天,他却浑身伤口的跌进他的院子。十五岁的玉菡已经是永安班的当家花旦,当年风华正茂的流云却是昨日黄花,脾气日渐乖张。
十五岁的玉菡懂得什么叫明哲保身,他若是管了那个孩子,流云非和他吵闹纠缠不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总是起不了什么作用也能恶心死你。玉菡原本打算当做没看到,过一会儿流云自然会来寻他。至于流云带的是鞭子还是棍子就没他的什么事了。
可是那个孩子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哭着说,当年是他才让自己留在戏班里,从饥荒中保下一条命,求他今日再救他一次……这孩子甚至没说什么来使做牛做马报答他之类的话。
“您带我进来的……不能不管我……”他抽泣着重复这一句话。
玉菡终究是留下他了。自然又是和流云闹了一场。不过形式不同,世易时移,当年连师兄也要忍让两分的流云已经成了鸡蛋,碰不过玉菡这块坚硬的石头了。
玉菡留下小五,就是因为那句话。小五当年是因为他才留在戏班子,他得管他。
虽然,他现在根本不知道当初绑着他留在戏班子里是对是错,就像现在小五期盼能做他的徒弟一样,他不知道应不应该答应。
到京城前,他和小五的羁绊不过是芜城时看小五可怜说的几句好话,京城之后,小五跟在他身边也不过三四年。说情分是有的,却远远不应该到尾他操心前途的份上。可是玉菡是真的丢不下,就像小五那年哀求的那样,是他把小五领进戏班的,他不能不管他。
“听说你要收徒弟了?怎么突然想起这一出?”冯紫英很是疑惑。在他看来,玉菡风华正茂,离授徒传业的时候远着呢,俗语不是说了吗,“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冯紫英就派人邀他小聚。地点却是在锦香楼,席上自然有韩公子,卫公子,柳公子等熟面孔。
“先挑着呗,也不是立刻就要传承衣钵,总是为将来打算……”玉菡笑着说。几位公子说了几句诸如“名师出高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以后有耳福”的话,然后打听起玉菡和北静王的亲近。
北静王对玉菡倒真是喜欢,一个月里,总是有五六天要传他过府一叙。对这位怜香惜玉的王爷,玉菡自然是要使出百般功夫婉转承欢。背靠大树好乘凉,这可是颗参天大树。拔根汗毛比他大腿粗的主。就是不为这个,当时北静王的人品,相貌俊美,身份尊贵,为人和气,玉菡到京城之后,所见还是第一份儿。不得不赞叹皇室贵胄,果真与俗人不同。
听说北静王爷是异姓王,以玉菡的见识,只是觉得恐怕真正的皇家也不可能比北静王爷更好了。
“蒙王爷垂帘,三生有幸……”玉菡的话是发自肺腑的,不说别的,光是王府这几个月的赏赐,就比得上他来京城的两年,怎么能不感激涕零!
听了玉菡感恩戴德的话,冯紫英不知为何,心中一闷。玉菡能和北静王扯上关系多亏了他的美言,如何今日会觉得不舒服呢?冯紫英百思不得其解。他可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啊?
说话间,锦香楼的姑娘们进来了,袖带香风,笑语连篇。
因着这不知缘由的郁闷,冯紫英对劝酒的来者不拒,不一会儿便觉着腹中发涨,忙告了饶,退出雅阁。再回来时,却见锦香楼一个红姑娘叫云儿的依偎在玉菡身旁,两人头耳相接,窃窃私语,神态带着几分亲密。
冯紫英顿感不悦,坐回自己的位子,轻咳一声。玉菡的位子正在冯紫英右手边,听了冯紫英的声音,回过头来:“可是喝多了?”玉菡本想再说要碗解酒茶来吃,又想着男子汉大丈夫绝不愿意在酒场上被看不起,酒席才开这么一会儿子,冯紫英绝不会表明自己喝不下了。于是把那句话吞了下去。
冯紫英听得玉菡语带关切,全没想到别的,心中畅快。但是方才他和云儿的亲密神态仍然残留了几分不舒服。面儿上却笑道:“你们倒是投缘!”
云儿笑道:“爷不知道呢,琪官可是咱锦香楼的常客,老熟人了……”
“哦,这其中想必有些缘故了?”冯紫英道。
玉菡结果话头道:“哪有什么稀奇的缘故,只因素日有些相熟的客人爱在这里置席,常来往就认识了她,多说两句,竟是同乡,故而比别个亲厚些罢了。”
“这也是有缘啊。”冯紫英从话中推敲出玉菡与云儿似乎非关风月,心情大好。至于为什么大好,却没有细思。
最早小五并不在玉菡徒弟人选中,甚至班子里的也基本没有玉菡愿意收的。他想着托人牙子寻些五六岁的小孩。记事不多又初尝世道艰辛,能吃苦,也能够接受这个行当。边关连年争战,每年都有逃难来的,花些时间,找个可心的孩子并不算难。
不过自然小五求到了他头上,少不得要斟酌斟酌。
北静王新得了玉菡,正是新鲜的时候,隔三差五的派人召玉菡过府。有时候是王府,有时候是别院,还有一回竟然把他带到了猎场。
北静王面如美玉,目似明星,人品贵重,温文尔雅。玉菡心里虽想着身份有别不敢高攀,却抑制不住对这位美姿丰仪的郡王爷的倾慕。每每有传召都慎重以待,不为郡王爷的权势,只为了他的人品。
如此一来,难免将别个达官贵人得罪了。
这一日,门房送进来两张帖子,一张是高校尉的,一张是仇都尉的。琪官因约了冯紫英,自然请班主婉拒了。不料,帖子没退回去,院子里倒冲进来七八个壮汉,不由分说,架起玉菡出了大门,堵了嘴,塞到一顶小轿。
这种阵势玉菡每年都要遇上几遭,怕倒是不怕,只是不知道主人家是谁?
轿子晃晃悠悠出了城,停在东郊一座二进的小院。主人不出玉菡意料,是仇都尉的公子,和他一起的正是讨厌的高校尉。
“仇兄,小弟可有说错。这等下贱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高校尉在玉菡脸蛋上拧了一把,得意洋洋的对仇公子说。
仇公子色迷迷的盯着玉菡,偏要做出正经模样,摇着折扇道:“高兄高见……高见……”
下人给玉菡松了绑,玉菡站定,忙在脸上堆出笑容,故作娇嗔对着仇公子道:“衙内这是做什么,如此无礼,岂不失了您大家公子的风范。”边说,边抛了个媚眼。
仇公子道:“琪官贵人事忙,轻易请不到,本公子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