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殢师]流光》萧城花事

7、19~21

　　19

　　殢無傷站在無衣師尹面前微微躬下身，他的目光緊迫卻溫柔地探索師尹的雙眼，柔聲說：「如果我是那個孩子，我想我愛你。」

　　無衣師尹覺得左胸口突然一窒，一種酸澀的感覺漸漸在那個地方擴散開來緩緩蔓延到周身，他眨眨眼睛仿佛是要哭的，然而最後卻也只是看著殢無傷漂亮的眉眼，什麽話都沒講。

　　殢無傷便覺得那一時刻這人臉上表情瞬息萬變，明明看起來是如常的淺笑模樣，他卻分明見到驚異愕然喜悅質疑瞭解等諸多情緒，竟叫他一時忍不住伸出右手撫上對方眉角，輕聲道：「你所有情緒都可隱藏，我卻最喜看你神色變化眼相萬千。」

　　無衣師尹周身一抖似乎是想起什麽事兒來，眼中痛苦之色一閃而過，殢無傷有些莫名又有些了然，剛欲說話并聽聞師尹輕笑著道：「先前那一時刻，我以為你會吻下來。」

　　殢無傷這才察覺二人距離不知何時縮短至此，他躬身時候與師尹目光交接，漸漸竟只剩下不過一拳相隔。他後知後覺剛剛兩人呼吸交融，他並未覺著濕熱，卻分明嗅到對方身上清涼的竹香。

　　殢無傷道：「如你這樣的人物，居所定在竹林深處。」

　　無衣師尹并不為他的轉移話題而惱怒，自然詢問：「為何？」

　　殢無傷便道：「一者，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師尹搖頭一笑，又聽殢無傷續道：「二者，你身有異香，若非是因一地環境長期浸染肯定達不到這個效果。」

　　師尹一怔，反問道：「異香？」似乎立刻想起了什麽身形一陣飄忽，殢無傷抬手欲扶卻見師尹已擺手抬眼看他，嘴角突兀一勾輕笑道：「他當年也這麼說。」

　　殢無傷立刻便明瞭這人口中的「他」是誰，然而師尹此時語氣與先前都不相同，若說剛剛還是因追憶舊事而起的悵惘悲涼心思，先前那一驚卻是突然發現什麽不可挽回的事情時才有的表情。

　　不可挽回……

　　這四個字突然砸在殢無傷心頭落下有力的痕跡，他不自禁看自己左手掌紋，那上面正中的紋路異常連貫且深刻，不像尋常人的生命線，更肖似不知何時揮匕自殘，提醒自己不要忘記。

　　殢無傷一時怔忡，耳邊響起一些人抱團在一起時的低低哭泣，而他仿佛站在陰暗骯髒的角落將剛剛刻意打破的瓷碗碎片，深深扎進肉裡。

　　20

　　殢無傷在一個陰森濕冷的室內睜開眼睛，周圍是女人壓抑的低泣以及男人不敢大聲的咒駡。

　　他身上鋪了一層罎子，薄而破爛，裏面的棉絮不知多久未見過日光而散髮出難聞的味道。

　　除去村莊被滅當日，殢無傷一生再也沒這般落魄蕭條光景，無衣師尹是家居精細的人物，對待他撿回來的那個孩子更是如此。

　　左肩的傷口隨著理智回歸而愈發疼痛起來，上一次任務時那位要員能幹的警衛在他身上留下的子彈還沒有取出他已經因為體力過度消耗而只支撐回到旅館，接著是黨派間的爭端波及到他所在的這一隅之地，竟被當做牽連者送進牢獄之中。

　　殢無傷已經感覺到因失血過多引發的暈眩，他需要將那枚子彈取出並且止血，否則他撐不到回去見無衣師尹。

　　他想跟他說，阻礙你計劃的人都死了，你的學生可以完成你的心願，如此，你跟不跟我走。

　　他並不能十分肯定無衣師尹的回答，然而在他最美好的想像之中那個撫育他的人會露出與平日不同的驚訝表情然後點頭應允，他的眼角該是有喜悅忍不住跳出來唇畔的笑容該是帶些極難得的羞澀難為情的。

　　殢無傷無疑喜歡那樣的簡單，因為背後的深意是心頭包袱的卸下。

　　無衣師尹從不明白，即使是殢無傷自己也並不十分清楚，很多時候他的厭惡並不針對師尹本人，而是少年人彆扭的疼惜，由不得將最深處的好感無礙地釋放出來。

　　想到這裡殢無傷便覺得暈眩感輕了些，他用右手撕裂左肩的布料露出底下翻出血肉的猙獰傷口。子彈隨血液流轉稍微偏離了位置，他需要一柄尖銳的武器幫助挑出威脅，然而他身上利器都被搜走。

　　殢無傷正考慮用手指摳出子彈的時候有腳步聲窸窸窣窣將近，他抬眸看到一位紅衣的捲髮女郎，她鬢邊插了一朵珠花，身上精緻的長裙因為靠牆而顯得髒污，但她姿容豔麗，並不因這些條件而有絲毫減損。

　　女子看了殢無傷很久，忽而露出一個有些天真的笑，她指著殢無傷的肩膀說：「你求我，我幫你。」

　　殢無傷已默默低下頭用唾液濡濕右手手指，女子便走近了些，想要拿袖子擦乾淨殢無傷臉上的血漬卻被揮開，她並不惱怒，反而從小洋靴中抽出一條纖長的銀色鐵片。

　　「你要記住，你欠我一命，追著你生生世世，我也要你還的。」

　　殢無傷想起每日清晨細心照料那株君子蘭的無衣師尹，終於沉默地將鐵片接了過來。

　　21

　　仿佛有那麼一根纖細得不值一提的繡花針挑開一個洞，有零星的水滴漏進，慢慢地便積聚成流，直到洶湧的浪潮豁開一條巨大的傷口，所有記憶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無衣師尹看著面露痛苦之色的殢無傷有些明瞭，然而他神色平靜，只是右手攥緊了扇柄，也止住了搖扇的動作。

　　當殢無傷恢復過來時他見這天地都覺得不同了，仿佛是熟悉的，卻又突然變得陌生。如同他來時只知道這屋前的樹木長得真真蓊鬱，此刻卻想起師尹初定居在此時他曾嗤笑，傍槐而居，也不怕被你害的人化鬼來害你。

　　無衣師尹當時沉默了片刻，最後才道：「即使如此，總有你在。」

　　殢無傷便扭頭進了屋，說不出其他難聽的話來。

　　……

　　晚風吹得輕易，天際厚重的夜色仿佛被拂開了一抹重色，漸漸淺淡起來。

　　殢無傷盯視著無衣師尹的目光變了，不如先前癡迷而疑惑，多了些犀利，叫人緬懷又痛心。

　　無衣師尹強撐起一個笑試圖打招呼，這是昔年殢無傷離開以後他們真正聚首，卻如他當時預感，兩人生前，竟是再未得見了。

　　然而殢無傷卻先一步打破平靜，他看了無衣師尹一會兒突然垂下頭，長長的睫毛遮擋住那雙極漂亮的眼睛，眉頭稍微擰起，仿佛在師尹這裡受了多大的委屈。

　　「我找了你很久。」殢無傷說，他的聲音帶著些不同的音色，似乎是浸了水，就流露出難過依戀的感覺。

　　師尹便如兩人初相遇時安撫那個防備受傷的小孩一樣，用極柔的聲音說：「我一直在等你。」

　　——等了你近百年，直到再也等不了。

　　殢無傷向前一步伸開雙臂攬住久別的故人，然而他的雙手竟透過對方的身軀再也碰觸不到分毫。

　　很遠的地方似乎有機械運轉的聲響，無衣師尹傾聽了一陣，笑道：「所幸，你還是來了。」

　　殢無傷為那包容的笑容心中一痛，腦中浮現起他那時在報紙上見得那份訃告的心情。這個人的名字就那樣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出現在那白紙黑字上，方正的字體，佔據了頁面一角。他起先漸漸好轉的傷勢在這之後再無轉圜，從沒有過的感染高熱倏忽爆發。

　　這一病來得迅猛而不及防備，但他最終熬了下來。那次牢獄之災只是無心的牽連，他很快獲得自由。出去時那個紅衣女子纏著他不放，看守的警衛對女子露出討好奉承的笑，他心中了悟，腳步卻不停。

　　殢無傷攤開左手掌，那上面被大力刻下的劃痕仍在，他曾經關於會為師尹報仇的誓言卻並未完全實現。他最後死在一個叛逆而張狂的黃髮小子手裡，那人吹開槍口散出的白煙，輕笑道：「不如你殺我父親那一槍。」

　　殢無傷當時並不覺得痛苦，只是有一些隱秘的不甘，那關於無衣師尹。然而他讀書時曾經聽一個信佛的老師講，「有情輪回生六道，猶如車輪無始終。」

　　如果這一生的開頭與結尾都不夠圓滿，可不可以拿下一世來還？

　　……

　　「我找了你很久。」良久，殢無傷又重複了一道。

　　無衣師尹點點頭，仿佛是知曉大限將至，這時候他生前死後糾結輾轉的許多情事仿佛都不再那麼重要。其實真正在終結那時，不論是一刻還是一秒，人的心願將會降低至最低，只是花開草長都可以成為安然閉目的理由。

　　「我聽到機器動工的聲音。」師尹說，「你該走了。」

　　殢無傷道：「你跟我走。」

　　無衣師尹便笑起來，「好。」

　　這個字一落，兩人面目都有些怔忡，師尹突然搖頭苦笑道：「我終於明白，那年你要的，竟然只是一字而已。」

　　殢無傷定定看他，良久才說：「你就是走了，我也會找到你。」

　　師尹便道：「我信。」又一頓，「可是在那以前你需要如常度日，縱然是那位小姐驕縱頑劣也要懂得謙讓，你是男孩子，終究要……」

　　至此師尹說不下去，殢無傷便接口，「多少年，再沒聽你這麼絮叨。」

　　「可惜于你只是南柯一夢。」無衣師尹微笑道：「雁過而潭不留影，風過而竹不留聲。你閉上眼睛，再醒來時會有陽光從你的窗子射進來，你的女友會給你打來電話告訴你來接你回家，你不會記得有關我的任何事情，然後你會結婚、生子、抱孫，平凡而安穩的一生，是我曾經想給予你卻失敗的東西。」

　　殢無傷正欲反駁，這時天際透亮，慢慢有些柔和日光，將師尹透明淡化的身影襯得愈發明顯。殢無傷想脫下外套來遮，卻見到師尹手中的芭蕉扇落到地上，一滴水打在上面。

　　「終我之念，也只願你平安、和樂、幸福。現在，閉上你的眼睛。」

　　……

　　殢無傷看了那張逐漸透明的臉很久，終於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