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与橙》梁侬

2、她生长的地方

　　从地图上看，序城的形状像一个倒着的直角梯形，序城大学坐落在直角梯形的东北方向的锐角里。有一条河从西往东穿过序城，暂且称它为序城的护城河。护城河将序城分成南北两个大区，无数座大桥小桥将南区和北区连接在一起，这使得护城河从正上方看起来像一条大拉链。大拉链两边各自分三个小版块，分别叫东南区，中南区，西南区，东北区，中北区，西北区。之前说过，这是一座不怎么大的城市，所以在看到西北区这种听起来气势磅礴的地名时，要提醒自己，这不过是个小地方。

　　夏天，序城的天很早就亮了。十几年前，序城有很多小摊贩，卖早点的，卖菜的，卖水果的，卖衣服的，一个路口连着一个路口，一条街连着一条街。十几年前的序城人刚出家门就能买到热气腾腾的甜豆腐脑。炸油条和油饼的小伙子肌肉结实，熟练地操着长筷翻动油锅中的面块。几米开外的菜贩可能冲你吆喝：“誒，今天豆角刚摘的，来一把？”沿着一溜的地摊，早点吃了，菜也买了，主妇们捋一把头发走近卖衣服的简易商铺，这件摸摸，那件看看，又拉着三姑六婆浩浩荡荡走出来，躲过路上几辆铃铛打得震天响的自行车，踌躇满志地回到自己家中。

　　这景象是早年序城上班族的痛苦记忆。那时的上班族，多是去中南区的棉纺厂或是中北的饲料厂，当他们揣着早点跨上自行车，意气风发往厂里赶的时候，总要穿过一两个这样热闹非凡的早市。

　　市容市貌被提上日程后，序城的摊贩日渐减少。柏油马路铺起来，两旁种上高矮一致的香樟，公交站隔两三个小区就有一个。正规的菜市场修起来，一部分菜贩交了钱进到那里；大排档被取缔，做早点的从小摊贩变成个体户，有的从小区一层开出窗口，用红色的彩灯圈出“早点”字样，也算有了自己的门脸。早年的小摊贩中最成功的当属王小麻，女的，漂亮得了不得，当初她摆摊卖油条的时候就有不少青年（也包括中年和老年）男子去排她的队。王小麻小名叫王小马，大名王静琪，她卖早点时穿的白褂子上老有炸油条时溅的油点子，男人们便打趣叫她王小麻。市容市貌被提出来后，王小麻拿挣的钱盘了一家门脸，挂上楷体的“王小麻”的招牌，做起豆浆、豆腐脑、油条、烧饼的生意。慢慢的，一家变两家，两家变三家，王小麻将早点铺子开满了序城的六个区，将“王小麻”变成了序城的城市品牌。

　　序城的小学生吃王小麻的早点考初中，又吃着王小麻的早点考高中。两年前王小麻在序城高中附近盘下两个门脸，推出一款“状元油饼”，让序城高中的学子吃着“王小麻”考大学。序城高中附近的两家王小麻，一个开在正门外的路口拐角，一个开在侧门对面。侧门甜豆腐脑卖得最好，正门“状元油饼”卖得最好。侧门的甜豆腐脑都是女生下课偷偷递钱出去买的，正门的状元油饼都是那些用车接送孩子的家长掏出钱包里的红票子买的。

　　冷婕在高中毕业之前，吃了三年的甜豆腐脑。序城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下来后，卖“状元油饼”的王小麻大姨第一个打来电话，捏着嗓子说：“哎呀我早说了，这孩子肯定有出息。”王小麻是冷婕的大姨，王小麻爸爸的第一任老婆生王小麻时死了，第二个老婆生完王小麻她妹妹，也就是冷婕的妈妈王静书，没过几个月又死了。王小麻的爸爸很不开心，两年后又娶了一个，也就是冷婕现在的奶奶，生了冷婕的舅舅，王静凯。王静凯长得那叫一个漂亮，十八岁进棉纺厂工作，厂里的女工见了他都挪不动脚。王静凯分在拆线组，拆线组的孙丽萍老公是个杀猪的，王静凯就每天往家里带肉。王静凯十九岁那年，有天二姐王静书鼻青脸肿地挺着大肚子回娘家，王静凯二话没说冲到五里外的二姐夫家里，操起什么是什么給二姐夫一顿狠揍，揍完神清气爽回到家。王小麻在后院炸油条，扯着嗓子冲王静书喊说：“哭啥哭，咱弟这不给你出气了吗？”说完捞出锅里翻滚着的油条，用报纸包好，递给王静凯。王静凯吃着油条，还差最后一口的时候从前屋跑来一个人，弓腰瞪眼，手挥得老高，压低嗓门说：“静凯啊，那边说你二姐夫死啦！”

　　王静凯就这么进了监狱，判了无期。王奶奶和王小麻一面让王静凯在监狱里好好改造，争取减刑，一面指着王静书的鼻子骂她丧门星，楞是把王静书逼骂出了家门。王小麻的爸爸失了独苗，没等冷婕出生就去世了。也是从这时起，王小麻将后院的锅灶搬到院子外头，开始卖油条。

　　说到王静书这边，当时她娘家婆家都进不去，挺着个大肚子，去棉纺厂当了几天女工。冷婕出生的时候她正在棉纺厂里纺线，突然一阵剧痛，没等她站起来羊水就流了一地。即便现在，依旧时不时有长辈回想当时，而后语重心长对冷婕说：“你真是命大，才能从你妈肚子里跑出来。”冷婕幼时听这话不觉有异，长大后咀嚼出其他滋味来。

　　听闻冷婕出生，冷家人赶来要接回属于冷家的香火。冷家是小姓，王静书再怎么害得她亲弟弟坐牢，她也是姓王，族里人出面将冷家人轰了个屁股尿流。冷家人走后，王静书被一个舅婆收留。孩子上户口时，工作人员问孩子姓名，舅婆说“王忆凯”，舅婆吃过墨水，写得一手苍劲有力的毛笔字。王静书说，我的女儿名字名字我来起，她叫冷婕。登记处的男人看一眼王静书，写下“冷婕”两个字。因为这事，舅婆也不再收留王静书。三个月后，王静书的名字再次在人群中传开，她嫁给了户口登记处的小刘，直接住到了人家家里，还害小刘丢了工作。

　　王静书没离开过序城，也没想过离开。她弟弟在序城的监狱里，她要时不时去看他。小刘外出打工，每个月寄钱回来，年复一年，小刘寄回来的钱也愈来愈多，在冷婕十二岁的时候，小刘回到序城做起买卖，变成老刘。

　　王静书没离开序城，序城也没抛弃她。这座城市在日新月异的现代化进程中减去几种性格，又增添几种性格。这种变化加上时间的洗涤，让王静书的日子得以越来越顺利地过下去。冷婕考上序大之后，王静书的愿望便只剩一个——王静凯出狱。

　　冷婕只在王小麻家的旧照片上见过那个舅舅，眉骨高高，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嘴巴因为拍照时的紧张而不自然地抿着。小刘外出打工的第五年，王小麻第一次来到王静书的住处：“我的乖侄女啊——”她这样喊着。她从不说冷婕是外甥女。

　　老刘敦厚，长得像个树桩，年轻时看着还比较结实，现在就整个变成富态的中年人。他嘴巴很大，嘴唇厚，笑时眯起眼，整个面部于是只剩一张嘴。冷婕不喜欢老刘，也不讨厌他。

　　冷婕长得不像王静书，王静书的鼻子是圆圆的，不塌也不挺，冷婕的鼻子又细又直，高高的挺立在脸上，因为长了这样的鼻子，当她面无表情时，眼睛扫到的人会有被打量的不适感。她眼睛不大，向下看或沉思时会露出下面那一层双眼皮，还有和头发一样呈褐黄色的睫毛。嘴巴的形状很奇怪，周围的人没有人有这种形状的嘴巴，薄得过分，当它呈自然放松状态时看上去依然像是抿着。因为有着这样的鼻子和嘴巴，冷婕总给不熟的人留下爱打量人且脑子里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的印象。和她关系较近一些的人便不会这样，他们会发现这是一个和同龄女孩没什么差别的女生。

　　她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她总用刘海遮住眉毛因为眉毛很淡，她不喜欢数学和物理，她谈论班上谁比较帅谁暗恋谁谁又和谁吵架了。总的来说，她是一个丢在人群里找不到，遇见了又让人觉得有那么一些特别的女孩子。不要认为这是一句多高的评价，这样的女孩子满大街都是。而且，这评价有一个糊弄人的地方，它可以用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并且听起来像夸赞。

　　老刘外出打工的头几年，因为要照顾孩子，也因为名声不好，王静书在家专心带冷婕，整个家靠老刘打工的收入过活。王静书念过书，她比王小麻聪明，也比王静凯好学，是他们三姐弟中唯一一个上过大学的人。王静书上的是序城的外文学院，现在改名叫外国语大学。冷婕长大一些后，序城的经济开始发展，大面积的新楼建起来。新政策一个接一个，人们从这里搬到那里，从那里搬到这里。如果说王静书长大的序城是一锅荷包蛋，那冷婕长大的序城便是一锅蛋花汤。这锅蛋花汤帮到了王静书，使得她周围不再是密不透风的舆论高墙，人员的变动和新话题的不断涌入给了她喘息的机会，又因着家长们对孩子英语的重视，王静书找到了一份英语教师的工作，邻里邻居听着冷婕平时煞有介事的英文发音，主动和王静书套起近乎，让她在教冷婕时顺道让自己的孩子也听听。王静书就这样重新融入序城的社交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