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难》李天师

3、第三章

　　最后这八颗珠子，着实让人费了劲。
　　多化的腿脚好利索了，便于女子一同去寻，可这最后的一颗，却像是飞上了天遁入了地，任凭二人把草甸都翻了过来，仍是不见。
　　女子气恼，“你们这些和尚奇怪，用的东西也都奇怪。怎的就偏偏这一颗没了？”
　　多化心存愧疚，他知女子是好人，此刻也只是发发牢骚，所以低头不语，依旧在草丛中翻找。
　　女子坐下，“我不找了，我要回去。”
　　多化道：“多谢女施主了。女施主请回，小僧一个人找就可以了。”
　　女子听他此言，瞪起了眼，“你这人……没良心！”
　　多化愕然，这话从何说起？
　　女子愤然起身，“那你自己找你的珠子好了！我回去了！”
　　多化愣愣的看着她走远，佛门之人……没良心？

　　多化灰头土脸的回来，女子冷眼看他，重重的把水盆放在地上，又转身进了厨房。
　　多化洗漱后，怯怯的坐在桌边，女子不语，他也不敢开言。
　　吃过饭，女子收拾碗筷转身出去，多化忙叫道：“女施主……”
　　“你这臭和尚乱叫什么？我不是你那个什么施主！”
　　多化噤声，女子见状，跺了下脚，转身快步走出房门。
　　多化追到门边，探头看向厨房，女子正在洗碗，一颗颗小小的水珠滚入水盆，霎时不见。
　　多化迟疑的走到她身边，刚想开口，女子微微哽咽呛道：“不要叫我施主！”
　　“呃……”多化噎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劝她，女子侧脸骂道：“没良心的！”
　　多化扯起袖子，虽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擦上了她的脸。
　　女子的哭声顿歇，她看着多化，半晌后扑到了他肩上，号啕大哭。
　　多化支着手，心思百转千回，最后竟像是醐醍灌顶一般，霎时明亮。他轻轻拍了拍女子的背，女子的哭声却越发的大了。

　　多化和女子在当初他滚落的山坡下坐着，女子飞扬的笑靥竟比阳光还刺眼，她一会儿要靠在多化肩上，一会儿又要躺在他腿上，多化讷讷的红着脸，女子见了又要取笑他。
　　突然间，草丛里精光一闪，女子跑过去，捡起了什么东西拢在手心，而后对着多化大叫：“哎！你看！我就说一定会找到么！这不是最后那一颗？”
　　多化赶忙走近，女子手中的，正是那最后一颗的佛珠。
　　女子将珠子拈在指尖，对着阳光细细的看，忽而又笑，“这个和尚跟你好像呢。”
　　多化凑上前去，女子顺势靠在他身上，用指尖慢慢的刻画着那罗汉的眉眼。
　　乍见那脸，多化一阵恍惚。心底有什么东西，突然之间，碎了。

　　女子站在窗外，静静的看向屋内，多化正坐在床边，摸索着床上的一堆佛珠。
　　女子转开脸，望向天际，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那蔚蓝的颜色，刺得眼睛直想流泪。

　　多化起身，身边一片冰凉，枕边人已离开多时。原本属于她的地方，现在只剩一串佛珠。
　　多化拿起佛珠，心如止水，眼眶却暮然发酸，泪滴无声滑下。

　　多化敲开佛主寺的大门，开门的小僧人见了他，赶忙回去禀报，多化紧紧握着佛珠，站在佛门净地之外，等候。
　　主持大师出来见他，接过了信，又接过了佛珠，静静的看了半晌，却道：“你把这串佛珠带回去，交给□□大师。”
　　多化急道：“这是住持让弟子送与大师的……”
　　住持大师抬手拦住了他的话，“老纳知道。”
　　多化垂下头，默默将佛珠揣进怀里，向住持大师跪礼合十，而后转身离开。
　　住持大师轻叹一口气，“孽缘，孽缘。”

　　回程的路万般漫长，此处，像，也不像；那处，不像，却也像。一直走到寺门外，多化都无法分辨当初滚下的山坡在何处。
　　抬手叩响寺门，看门僧见他回来，愣愣的张着嘴半晌不动。
　　多化双手合十，那小僧人一下跳起，“多化师兄回来了！多化师兄回来了！”
　　多化垂眼，“阿弥陀佛。”

　　住持握着佛珠，吩咐身侧弟子，“带他去悔过室，三年为期，让他自坦良心。”
　　“是。”
　　多化垂头长跪不起，住持又问：“你还有何话可说？”
　　多化重重连磕三头，“弟子罪孽深重，无话可说。师傅……保重。”
　　先前的僧人已走出门外，多化回头看一眼盘腿而坐的住持，下决心般快步走出门外。
　　佛珠在手中慢慢转动，却忽然在一处停住。住持长叹一声：“孽缘，孽缘。”

　　“这位女施主，佛门净地，你怎可擅闯……”看门僧为难的张开双臂，却又不敢上前，急得连忙大喊。
　　被他挡在门外的，是女子，襁褓。
　　“我只想见他一面，就一面，小师傅，求求你，我只是想见他一面！”
　　“这怎可，这怎可！多化师兄尚在悔过中，没有住持发话，谁都不能见！”
　　“那我同住持大师说去。小师傅，让我见见大师吧，让我见见他吧！”
　　“这……”小僧人回头，却见身旁师兄早已不见，“不可，不可！这位女施主，请回吧！”
　　“小师傅，求求你了，我想见他啊，就一面，让我见见他……求你了……”
　　“门外何人？”
　　小僧人闻声赶忙回头合礼，住持由人搀扶着慢慢走了过来，“你，要见谁？”
　　“多化，他叫多化！大师，求求您，让我见他一面，见过他，我马上就走……”
　　住持看了看女子，又看了看她手中的襁褓，长叹一口气，“痴儿，痴儿。”
　　“大师！大师！”
　　“就让你见他一面。从此往后，你不可再来纠缠！”
　　“谢大师！”女子跪下，抱着孩子勉强的，重重磕着头，“谢大师！”
　　“去唤多化出来吧。”

　　多化走到大殿前，向着门外望去，却突然被阳光刺了眼。女子见他，竟含泪而笑，不管不顾的想要冲进来。僧人将她拦住，多化脚下稍稍迟疑，而后才躅躅上前。
　　“多化，孩子。”女子抹了泪，急忙抱起孩子想要给他看，多化却后退一步。垂下头。
　　“女施主，小僧并不认得这孩子。”
　　“你……你叫我什么？”女子怔怔后退，“这是你的孩子啊，多化，多化，你看看他啊你看看他，这是你的孩子啊，多化……”
　　“往日皆为凡尘，还请女施主早日看破，脱离苦海。”
　　“你这没良心的和尚！”女子大喝一声，“我只想你看看自己的孩子，他是你儿子！”
　　多化垂目不语，少顷，他转身就要进门，女子道：“你当真不看他？”
　　多化顿住脚，却并不回头。
　　“好，好……这就是你们的慈悲之心……”女子眼中决然，语气却清浅，她轻抚孩子的小脸，“他还没见过爹，他还没有名字……他有什么错！为什么你连看他一眼都不肯？！”
　　多化依旧不语，女子骂道：“你这没良心的和尚！你倒是说话啊！”
　　多化的身子晃了一下，随即倒地。一旁的僧人赶忙扶起他，却被他嘴角的血丝惊了心神，“住持，多化他……”
　　住持摇头不语。
　　多化惨然一笑，张嘴时吐出了小团血肉。
　　他费力的将脸转向门外，直直的看着女子与孩子，迎着阳光，他伸出手，女子哽咽，赶忙上前递过孩子，可那手在触到襁褓的一霎，突然垂下。
　　女子含泪轻抚着多化的脸，“没良心的和尚，你这没良心的和尚。”
　　僧人将他放开，多化的身子颓然瘫在地上。女子顷身，把孩子放在他胸口，转身向着住持跪下，连磕三个响头，而后抿嘴轻笑。
　　一旁众僧顿感不妙，这时女子的身影如脱兔般突然惊起，冲向寺院厚重的大门。
　　住持摇摇头，闭上双眼，“痴儿，痴儿。孽缘，孽缘。”
　　“住持，这孩子……”
　　“留下吧。”住持挥开身侧搀扶的人，轻轻接过了孩子。孩子挥舞着胖胖的小手，一颗檀珠从小小的襟口滑了出来。
　　住持拈起那颗佛珠，叹道：“阿难罗汉。阿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