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君》西门侑君

66、第六阕 Ⅳ

　　怔怔地看着这一叠纸，我无法想象凤翼是用怎样的心情写下的这四个字。
　　把这些纸叠摞在桌子上，我走到榻边，捡起地上的那本卷宗。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字型瘦长干冷，撇如刃，捺如刀；词句堪破天道，明且悟，悟且思。
　　……我在教导昔朝的间隙默写的《庄子》。
　　真的，好像做戏。
　　可太像了，却反而失了取笑的余裕。

　　走进浴池，从山中引来的温泉水依旧温热。
　　整个人没进水里，我只觉得茫然。爱，自然伴随着欲。但同床共枕这么久，凤翼却从未越雷池一步。而平日里他时时表现出来的温存栈恋……我究竟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费心费力。
　　跨上床，我静静地注视着身边安睡着的凤翼。
　　这个人，我究竟该拿他当作什么？

　　熟睡中，我感觉到有道强烈的视线盯在我脸上。猛然睁眼，看到的是凤翼近在咫尺的脸。
　　“你醒了？什么时辰了？”
　　凤翼脸一红，微微向后撤了撤：“将丑时了。”说着，他看了看周围，“是你把我抱……搬过来的？”
　　“好歹我也是习武之人，抱得动你很稀奇吗？”说的好好的他干嘛要改口？
　　“也……不是。”凤翼的脸又红了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傍晚进的城门，先去处理了点别的事，大约一个多时辰以前回的宫。”本来想要详细说明一下，但抬眼就看到凤翼眼下淡淡的乌青。我轻叹一声，抬手抚上了他的眼睛，“我回来了。”
　　凤翼随着我的动作闭上眼。薄薄的眼睑在我的指腹下微微颤抖，感觉上说不出的微妙。
　　“回来了就好……”
　　“先睡吧。早晨不是还要上朝么？有什么话，等你下朝回来我们再好好说。”让他翻身背向我，我把掌心贴上他的背，真气缓缓渡去，跟着，怒从心起。
　　“……你这一个多月到底在干嘛？经脉淤塞成这样！”
　　“我……”
　　“闭嘴。这么不懂得爱惜自己还想解释？”我直接骂回去，“你想干嘛？自废武功吗？想的话不用这么麻烦，你说一声我随时可以废了你。”
　　……只是骂归骂，为他梳理经脉的事还是不能不做。天知道我本来只是想帮他消除一下疲劳。
　　几个周天下来，瘀滞的经脉已经全部打通，按他在床上爬趴好，我辅着微量的真气为他按摩背部僵硬的肌肉。
　　“……嗯……”凤翼的喉咙里溢出细细的呻吟声。
　　……受。
　　真受。
　　以凤翼现在的模样，完全就是四个字的具现化：
　　任人鱼肉。
　　如果我再禽兽一点……啧啧，真是不要想太多。
　　“君若……”不知是不是快睡着了，凤翼语气含混地叫我。
　　“嗯。”我应着，按摩的范围开始从背部往腰部移动。
　　“你……喜欢师兄么？”凤翼的脸埋在枕头里，含混的声音闷闷地问着。
　　我一顿。
　　“喜欢。”
　　我的手还贴在他的背上，说出这两个字的同时，隔着亵衣单薄的布料，我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身体僵硬了。
　　“果然是喜欢的……么……”凤翼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着。我注意到他原本枕在额头下面的手伸进了枕头下面。臂肌牵动，可以看出他攥紧了拳头。
　　我沉默。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跟师兄一起离开不好么……你这样……我怎么舍得放下……”凤翼喃喃着，“我舍不得啊……”
　　我闭眼，手指再一次拂过他的睡穴。
　　暮秋的夜里，人的体温真的很有诱惑力。
　　慢慢俯下身，我伏在凤翼背上，眼前是他形状美好的耳朵。叼住那瓣圆润的耳垂，我幽幽叹息。
　　“凉夜说，若我明白了你的心，就决不会再忍心负你。其实他错了。不该是若我明白，而该是，若我相信……”

　　隔天早晨，就像是昨夜的对话完全没有发生过般，凤翼如常地去上朝，我则去拜见太后。
　　近两个月不见，甄太后还是一如既往地气韵非常。
　　“顾君若参见太后。”我抱拳行礼，“抱歉辜负了太后的一片期待。”
　　甄太后睨起眼看着我，再不见平日的从容淡漠：“顾公子果然人中龙凤！”
　　“君若还算不得龙凤，充其量，不过一匹豺狼。”我轻笑，“一匹两年前就该死，但却终于侥幸未死的豺狼。”
　　“豺、狼、公、子！”甄太后盯着我，一字一顿。
　　“不才正是。”我坦承。
　　甄太后就这么看着我，半响，粲然一笑：“难怪冷如风杀不了你。”
　　“不止杀不了。”我垂眸浅笑，“花佐……屈才了。”
　　这一次，甄太后的脸色真真正正地变了。
　　“花开堪折直须折。君若不才，先下手为强了。”不是我喜欢炫耀，就算是为了凉夜日后的安宁，这一次，我也必须强硬。
　　“原因。”甄太后阖眼。我知道这一阵她丢得不甘心。
　　“不知道您有没有留意过，两个原本旗鼓相当却又互决生死的男人，一旦有机会化干戈为玉帛，他们之间的感情反而会比和其他人更好。”我突然有些怀念，那曾和凉夜斗生斗死的日子，“我和如风，不幸正是如此。若两年前我就那么死了也就罢了，可偏偏我还活着。偏偏，我又遇上了他。偏偏，他又认出了我。偏偏……我们彼此欣赏。前代当年既然能选择您，那他为什么不能选择我？至少，希望凤离国泰民安这一点，君若不认为自己比任何一位先王差。”
　　“顾公子似乎并不是凤离人。”
　　“国有疆，人心无域。”我答得问心无愧，“此身在处，便是吾乡。”

　　作为登基后的第一个寿诞，凤翼的这个二十一岁的生日可以说是劳动了相当多的大人物。比如涟国的蚩阳君•煜隽卿，又比如，龙月王•龙云。
　　凤翼告诉我龙月是由龙云亲自来访的时候我正在喝茶，听到这消息的一瞬间我只觉得怒火上涌，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的茶杯已经被我捏成了瓷粉。
　　结果我下午的行程就从“接鸳洵进宫面圣”临时改成了“通知青、碧送鸳大人进宫面圣后前往驿站拜见龙月王”。
　　进入驿馆，来到龙云所住的跨院，我赫然发现守在院子门口的两个侍卫居然都可以说是熟人。——以前在龙月时负责戍卫我寝宫的那群侍卫之二。
　　他们看到我，也是一脸意外。
　　我笑笑：“去通报龙云吧。就说顾君若，来访了。”
　　看着其中一人慌忙跑进去通报，我笑意不减。反正以龙云的性格，也最多只是再让他出来引我进去而已，何苦这么忙乱。
　　但事实证明，我对龙云，不够了解。——又或者，是我小瞧了龙云疯的程度。
　　龙云居然亲自迎了出来。
　　努力克制着当下就一拳朝他脸上揍过去的冲动，我跟在他身后走进院子。
　　“今天天气不错，去花园吧。”我拦住了准备回前厅的龙云。对不准备避人目却也许需要避人耳的谈话来说，花园这种视野相对宽阔的场所其实很合适。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跑来凤离做什么？”
　　找了个石桌旁边坐下，我和龙云同时开口，然后，开始像流氓互瞪一样等着对方回答。
　　结果，先妥协的是龙云。
　　“孤听说离江水患，凤翼让你去胧州赈灾。孤知道这没什么。可是……孤听到了流言……”龙云看着我，眼神一如既往的诚实，“孤担心你。”
　　担心……
　　“就因为这种原因你就扔下政事千里迢迢跑到这边来？！”一瞬间火气上涌。龙云，你怎么可以让我这么失望！
　　“你以为你后面也有个决断超群的太后吗？你以为你朝里也有个手眼通天的同政君吗？你以为，你后宫里还有第二个顾君若吗？！……只因区区流言就劳师动众，你到底是在小瞧我还是在小瞧你自己！？”
　　说到激动处，我狠狠一掌拍上石桌。
　　白色的石材无声无息地变成白色的石粉，细细簌簌洒落在地上。
　　我和龙云都是一阵傻眼。
　　龙云傻眼我估计他是没想到我武力能强悍到这地步。
　　我自己傻眼，却实在是因为我本来没想弄出这么大效果。——相比之下，当初轩国公府的那张石桌真是幸运，至少还只是五马分尸，而这张……可怜直接挫骨扬灰了。
　　“你果然懂武功。”半响，龙云才干涩地吐出一句。
　　“而且似乎还不算太差。”我点头。果然当日月城万里烟波的那一场仓皇逃离没有瞒过他。
　　“凤翼知道吗？”
　　“在月城时就知道了。”大约比你早一天。
　　“那就好，”龙云露出个安心的笑来，“早些表现出自己的实力，也省了日后的猜忌。”
　　我笑笑。果然人和人不一样。如果是我，大约反而会怀疑一开始就亮出了似乎是自己所有底牌的人。
　　“那，你到底是为什么跑到凤离来的？”话题再度转回最初的方向。
　　龙云看看周围：“跟前没有第二张桌子给你拍了。”
　　“没有桌子我可以拍你。”喀喀喀地折响手指，我现在一掌劈死他的心都有。明明做的事已经很混账了，现在居然还在这里给我企图用笑话蒙混过关？
　　……等等，龙云讲笑话？
　　我估计我现在的表情一定目瞪口呆得相当壮观，不然龙云的笑容不会看起来那么得意。
　　“孤来，只是想看看你。”在我马上就要挥拳揍人的时候，龙云垂下了眼睛，“孤知道这次是孤太任性。可是，孤真的只是想见见你。想知道，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你这又是何苦……”我闭上眼，叹息。
　　“本来孤想，如果凤翼待你不好，孤就算沦为天下笑柄，也一定把你接回龙月。”龙云的声音里没有起伏不见悲喜，但莫名地就是让人觉得坚定、沉重，“只是凤翼做的比孤想象的好了太多。……凤栖宫……这样的承诺，孤当真给不起……”
　　喟叹一声，我倾前身体，握住了他搭在膝盖上的手：“你该知道我从没怨恨过你。”
　　“……孤知道。”龙云微微地点着头，“孤，一直都知道……”

作者有话说

　　H……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