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谈》平生顾

1、雪月谈

　　三四十年前，我的故乡曾流传过一个故事。
　　说是几世几劫之前，曾有个误入深山的书生，提了盏略有些昏黄的灯笼，映轻纱似的月光，漫漫长夜里，独自踏雪走在林木深处。
　　那书生冷极饿极，叹一口气，呼出一道白烟。也是无意，他循了这道白烟望去，恍恍惚惚地，竟在远处瞧见一道不甚清晰的人影。
　　他不敢走得太近，略前行了几步，吹熄了灯笼，躲在树后看着。

　　看形貌，那是个年轻的公子，金冠束发，一袭胜雪白衣，斜倚在梅花树上。他一手提个酒壶，一手托只酒盏，自斟自饮，悠悠歌道——
　　——美人迈兮音尘绝，隔千里兮共明月。林峰叹息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这公子举杯邀月，姿态娴雅似神仙中人。

　　梅花瓣随了风簌簌落下，飞雪连天。
　　恰此时，又闻一阵轻歌，道是——
　　——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
　　书生转头，见一人撑了油纸伞，环佩玲玲，款款行来，同样一身的素白。再一转眼，来人已在身旁，濯濯如春月柳，袅袅娜娜，玉骨冰肌，却是个再好看没有的女人。
　　女人没瞧见他一般，径自朝那公子走去了。

　　书生却看呆在那里，怔怔地，心里忽而念出一句：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之后这书生不知怎的熟睡了去，再醒来已身在山外，忆及前夜所见，真觉是置身幻梦之中。

　　再后面的故事，说法就多了。
　　有的说这书生又折回了林子里，久寻不得，迷了路冻死了。
　　有的说这书生对那女人犯了相思病，终日神魂颠倒的，疯了。
　　自然还有人说，书生在人世中找到了那个女人，然后结为连理，厮守终生。
　　凡此种种，莫衷一是。

　　我偶然听了这个故事，倒是只觉得开头的场景甚好。
　　后来与人讲起过，众人只道，传说便是如此了，传传说说的，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听听也便罢了。
　　我有个擅写戏文的好友，照这个故事写了出戏文，叫做“梅花缘”。
　　说是那公子是天上的雪神，那女人是梅花的花神。书生寻到了晚间所见的梅树，说了好些痴心的话，那花神听得又羞又恼，现身将书生教训了一顿，恰巧被雪神看见，以为花神与凡人有了私情，禀了玉帝，将花神贬下凡间。最后的结局，便是那书生娶了凡间的花神，又中状元做了大官，一辈子福禄双收。
　　他的唱词写得好，结局又喜庆，虽说故事荒诞了些，倒的确有不少人看。

　　又过了几年，我这写戏文的友人先是放了外任，又回京做官，我摆了宴席与他接风，几杯酒下肚，他说了另一个故事。
　　初到外省的时候，有个老人来拜访过他。
　　那老人说，这个书生雪夜遇美人的故事他也听过，只是后事全然不是他戏文里写的这般。

　　书生当年也是个相貌清隽，锦心绣口的人物，为那美人着了迷，在风雪中又等了一夜，却什么都没看到。
　　后来他倒的确是中了进士，做了官，却迟迟没有娶亲，总盼着哪个雪夜里，美人会撑了伞再到他面前。
　　再往后，有一天他突然什么都想明白了。那一晚他是睡在山外，后面的事情根本就是场梦。而后他娶妻生子，末了告老还乡，与旁人并无两样。

　　“他说得倒是真切的很，还真不由得人不信。”
　　我一哂，问道：“怎么，你竟以为他是那个传说里的书生？”
　　“是也好非也好，说不准他年轻时就做过这样的梦。哪个书生没梦见过佳人啊。”我那友人一笑，不置可否。
　　“哈，也是。我倒喜欢他这个故事，执着固然可以执着，但何必事事都强求圆满呢。”
　　友人倾杯，乐道：“你这话我喜欢。大笑大笑还大笑，管那书生美人是何方神圣！”
　　“不过啊，我倒也想做这么个梦，梦里我就是那个公子，长歌坐等美人来哟。”
　　“你是这样，我又何尝不想啊，哈哈…哈哈哈哈——”

　　那应该是很美好的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