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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踏杨花 ...


  •   暮春三月,正是江南草长莺飞的时节。那些个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在一夜之间铺满了小城,叫暗淡惯了的青苔也鲜亮起来。然而此刻的天色却略有些阴沉,不一会儿就飘了雨丝。细碎的水珠滑在黛色的瓦上,倒又平添了几分情致。
      云娘就是在这样烟水迷离的妙景中被赶出阮家的。两个粗壮的看门大汉架住她瘦削的身躯,稍一使劲,就把她甩出了门。她挣扎着爬起来,却看到大门将关;她赶忙伸手想要阻止,却被门夹了手指,因吃痛缩回手来。待她再要做些什么的时候,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
      大滴的眼泪顺着她的双颊流淌下来,恣意沾湿了这一身孝衣的前襟。她的眼睛已哭成桃红色,因刚刚的摔打,嘴角也溢出血来,却仍旧匍匐在门前,用尽全身的力量敲打着。只是没有人肯多看她一眼,门也没有丝毫要开的迹象。
      路人走过,就指指点点地说:“都说是这个女人克死了婆婆呐!被赶出来真是活该。”
      又一个接了话茬:“阮家少夫人那么厉害,她都敢嫁进去,现在是遭报应了!”
      “谁不贪恋富贵,但也犯不着跟自个儿的命过不去吧。”
      “听说阮家少爷最近也快不行了,说不准都是这个女人克的。真是个害人精啊!”
      七嘴八舌地说一阵,那看热闹的人群也便散了,只剩下云娘一个人哭哭啼啼,这哭声倒跟里面响成一片。阮家老夫人的尾七也将这么过去。

      又过了半晌,阮家少夫人牡丹派了个小厮去门外查看,得知云娘仍在,就对旁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心领神会,趁别人不注意,悄悄溜到门房去了。
      紧接着就是两个大汉把云娘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趁她昏厥,把她丢到了城外的荒野里。手下人回来禀报的时候,牡丹便料定云娘不死也要丢半条命,再不敢来狐媚她的丈夫,只一心一意地侍候阮郎了。

      云娘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茅屋的榻上。屋子虽简陋,却收拾得干净,布置也独具匠心,叫她觉得安心得很。她勉强坐起身来,试图下床,腿上却一点力气也无。云娘撩起衣衫,才看到身上尽是瘀青,稍一触碰就是火辣辣的疼痛。
      她又看到床头倚着的一根竹竿,就用双手牢牢抓住,硬是又站了起来,费力地走出门去。阮郎久病,云娘心中无论如何放心不下,必要再向牡丹哀求,尽心服侍的。

      她没走出几步,却见眼前一人快步走来,一手还提了药。不是别人,正是她的阮郎。云娘错愕之间,阮郎已到她身旁,柔声道:“身上有伤,就好好歇息吧。”随即把云娘扶进屋内躺着,自己在她身旁坐下。
      云娘心中顿时有千万个疑问,看到他熟悉的温柔笑靥后,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末了只问道:“阮郎,莫非你的病都好了么?”
      阮郎俯下身来,道:“都好了,你放心吧。”
      “真的?你不是说来叫我安心?”云娘心中仍存一丝怀疑,但更多的是高兴,以至于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
      阮郎的手抚上她的脸,满怀怜惜地告诉她:“我说的都是真的。别再担心我了,好好休息,最近你太累了。”
      云娘点了点头,阮郎又道:“我先去煎药了。”云娘刚想说什么,他就猜到了她的心思,半是责怪地问道:“前些日子你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怎么今日却不肯受我照顾了?”云娘听了,粲然一笑道:“那妾身就在此等候夫君了。”

      待他掩了门出去,云娘又觉事情有异。前几日,他分明还病得昏昏沉沉不省人事,今天怎就突然好了?他们这是在哪里?分明是牡丹遣人赶她,定然不可能给她安身之所,这房子从何而来?阮郎又是怎么寻到此地的?如此便不由得疑心自己是身在梦中,但她背上的鞭伤却依然作痛。
      片刻后他煎好了药进来,把东西放在一旁的小案上,扶她起来,又一手把毯子揉成团,垫在她身后。这才端了药,一勺勺吹凉了送到她唇边,眸光流转,说不出的温柔。待她喝完了汤药,阮郎又取出一个小盒,挑了药膏涂在她有些淤血的手指上。
      云娘道:“我哪有那么娇弱,这些小伤过几天便能好,不必忙了。你大病初愈,也要多休息才是。”
      阮郎又拿出一个略大些的瓷瓶,开始检查她臂上腿上的瘀青,言语中满是关切:“别总想着我,我的病既是好了,便不碍事的。倒是你,身子本就弱,还非要逞强,叫为夫怎么放心得下。”
      云娘一时语塞,只得沉默,但却着实不忍他再忙碌。待他问是否还有伤的时候,就搪塞说没有了。阮郎信以为真,就扶她躺下,但手臂正碰到云娘伤处。她虽未说话,眉心已然是皱了。阮郎见状,便料定她必然还隐瞒了什么,不由分说要看看她背上的伤痕。云娘不让,却拗不过他,转过身去。
      阮郎先是一愣,随即出去打了一盆井水,又掺上些热水,待不觉水冷,方才端进去。又小心地解下云娘的衣衫,用帕子蘸水,清洗她的伤口。
      云娘问他:“阮郎,我们这是在哪里?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并不慌张,淡淡应道:“你可还记得我对你提过,我年少时最爱游山玩水,就叫人多修了几个住处,出游时便在那里住下。这便是其中的一处了。至于我是怎样找到你,这却是凑巧了。我病愈后出来走走,却偏偏见你昏倒在路边。我知道是牡丹赶你,就叫人送你到这里了。为何要问这些?”
      “我只是觉得你这病好得突然,一时还适应不了。”云娘支起身子,侧着头看他。阮郎暂时停下手上的活计,递毯子给她,云娘接过,又道:“前几日还不能下床的人,今天突然就活生生地在眼前,像没生过病似的,我怎能不怀疑这不是我的阮郎?”
      阮郎却不及答话,半晌才道:“我也疑心这事情有蹊跷,兴许是老天垂怜,要么就是可怜我病得太久,回光返照的时候就叫我活得舒服些,真要走也走得舒坦……”
      云娘赶忙转身捂住他的嘴,无奈地叹息着:“休说这样的丧气话。”
      阮郎笑道:“什么丧气话不丧气话的,别去想它了。就算真要我明天就死了,也好过那样躺一辈子,我心里也高兴。”
      “别,”云娘仍道,“我宁可你病一辈子,我天天侍候着。也好过……”
      “也好过怎样?也好过做个守在丈夫灵前的俏寡妇?”阮郎说着,就自顾自地笑起来,不知不觉有几分自嘲流露。
      云娘却听不得这样的笑话,又转身要他别再讲下去。阮郎却道:“若要我不说这些,以后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要听,你说好是不好?”云娘摇头,却又很快点头。阮郎便道:“那好,为夫要云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休息。在没康复之前,不准干活。只准你每日赏花品茶,或者弹琴作画。”
      云娘张口,却欲言又止,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云娘自知伤势严重,却不料三日工夫便好了。她对着铜镜看过,背后竟不曾留下丝毫疤痕,因心中奇怪,便去询问阮郎。谁知阮郎却搪塞道:“那是云娘有上天保佑着,天不忍你受苦。”
      云娘听了,不禁有三分失落,疑心却更重了些。但仍笑道:“依夫君所言,今日云娘可下厨了吧。”阮郎只得颔首答应。
      她蒸了几样点心,又熬了一锅粥,每一粒米都晶莹剔透如珍珠一般。

      吃过晚饭,两人携手走在山野间。山中寂静,只有明月给万物镀上一片银辉。
      却只是忽然之间,草丛中钻出无数的萤火虫来,只绕着他们二人飞舞。云娘从未见过这般场景,不觉看得痴了。阮郎则是看着云娘的灿烂笑颜,不知不觉地,嘴角浮起一丝欣慰的笑意。
      他们坐在草地上,云娘的头倚着阮郎的肩,黑发落在他胸前。阮郎道:“若每日都如今日多好。”云娘没答话,只是伸手握住阮郎的手,轻声道:“阮郎,若遇到难处,切莫瞒我。”阮郎也握紧她的手,掌心的温暖传到她的手心:“云娘,我怎会有什么难处?”
      云娘低了头,半晌才道:“我觉得我不敢相信你了。”
      阮郎身子有些僵,垂头看着她,并没说话。
      “阮郎,你的病是怎样好的,云娘至今不知。而牡丹姐姐为何不曾找来,就更叫云娘不解。我总觉得这一切都是梦,待我醒了,你就不在了。这几日云娘虽过得快乐,却总觉受宠若惊,担心这样的日子不能长久。阮郎,能告诉我实情吗?”她抬头看着他,萤火虫的光芒映在她的瞳眸里,像是闪着泪光。
      阮郎心中不忍,别过头去。但很快就又转过身来,满眼笑意:“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早上起来,就觉得身体没有往日沉重,便猜测多半是好了。”
      云娘却又低了头,哽咽道:“如此看来,云娘果真是灾星。我不在,你便好了。云娘当自此离开才是,唯有如此,才能让夫君少受折磨。”阮郎正要宽慰,云娘却起身行礼,勉强一笑。她柔声道:“云娘有愧于夫君,只盼夫君莫要怨恨。今日一别,再见无期。夫君珍重,云娘再不能伴君左右了。”言罢就转身跑开。
      阮郎赶忙起身去追,云娘却越跑越快。山野之中的路崎岖不平,阮郎生怕她会摔伤自己,就不由加快了脚步,在后面紧紧抱住她。
      云娘的泪水打在他手上,一片冰凉。
      阮郎俯下身去,在她耳畔说道:“你是我的快乐,与其失去快乐,倒不如直接死了。”
      云娘没说话,只有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沾湿了衣裳。

      琴瑟相和的日子,虽单调些,却也幸福。又过了几日,阮郎带着云娘到湖边踏青。垂柳仍绿,却已过了飘柳絮杨花的时候。但已有荷叶盛满了翠意,荷花的花苞也婷婷地生在枝头了。
      阮郎道:“前些日子不能出来,没与云娘一道看杨花,不知明年此时,是否还能同游。”
      云娘道:“今日风光多好,至于以后,若得同游,自是再好不过了。”
      看着她一脸憧憬的样子,阮郎有些快乐,又有些伤感。他看着远方的群山,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两年前,你我初识就是在这里,还记得吗?”
      云娘笑道:“怎会不记得。那时荷花开得正好,我划着小船采莲蓬——”云娘伸手指向西面的一群采莲女,“——就像她们一样。”
      “我还记得你穿了粉色的衫子,摘了一朵粉色的荷花拿在手上。”阮郎又补充道。
      云娘嫣然一笑:“这我却记不得了。倒是阮郎那日穿了绣梅花的长衫,远处看着就好像是有花瓣落在身上似的。”
      “那时候桃花都落了,哪来的花瓣?”
      “说来我正是看了觉得奇怪,才划船到你面前的。”
      “这样说,岂不是那身衣服做了你我的媒人?早知如此,我今日不该是这般穿戴。”
      云娘忍不住笑出了声:“我随口说说,谁料你却信了。当年怎么想的,现在哪里还记得清?”
      “这倒也是。不知今日有没有早开的荷花,你在这儿稍等片刻,待我采来给你。”

      云娘答应了,却久久不见他回来。心下着急,不由得到处去找。找遍了湖边,却仍不见人。云娘在街上徘徊着,不知不觉就到了阮府的大门口。
      她抬头却见四处仍是白绸花,倒像是又遇了丧事一般。云娘觉得奇怪,站住了脚,在门前停了许久。
      又过片刻,一行人哭哭啼啼地回来,为首的正是牡丹。
      云娘诧异之间,牡丹已快步走到她面前,紧紧抓住她的手哭道:“好妹妹,我真不该赶你走!阮郎醒来找不到妹妹,听说是我赶妹妹,一口气上不来,竟就去了!若不是我作孽,只怕还能与他多几日相聚,到如今却是……”
      云娘听到这里,不禁后退两步,双腿一软就瘫在地上,连声问:“姐姐,你说的可都是真话?”
      牡丹取帕子拭了泪,道:“此事怎可说笑。”
      云娘站起身来,仍是不信,摇头道:“近日我却总是见到阮郎,听他与我说话……”
      “妹妹怕是心中太挂念夫君,臆想出这些事情来的。”牡丹低下头,又是一阵哽咽,“近日姐姐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只可惜阮郎总在说我太好妒,眼里容不得人……”
      “姐姐莫要自责了。”云娘赶忙道,“这都是云娘自己福薄,没能见上阮郎最后一面。”她这样说着,不由得疑心自己连日来见到的果真都是幻象。但若只是幻象,何处来的餐饭,她的伤又怎会好?
      “妹妹,我到如今才明白,这么大一个院子,自己孤零零地住着是个什么滋味。妹妹若不嫌弃,来进府同住吧。”
      云娘心中极乱,一时理不出个头绪,便婉言谢绝了。

      她跌跌撞撞地回到那间茅屋,却见阮郎已开门迎了出来。
      阮郎把手中的荷花递给她,问道:“去了哪里,怎么一会儿不见就找不到你了?”
      云娘没接荷花,怔怔地抓住他的衣袖,眼泪就又淌了下来。
      阮郎仍笑道:“这是怎么了?”
      云娘突然紧紧抱住他,带着哭腔道:“阮郎,你快告诉我这不是梦!快告诉我啊!”
      阮郎也抱住她,柔声道:“这自然不是梦,怎么说这些傻话。”
      云娘道:“我今日见了牡丹,她说你已经……”
      “我已死了。”阮郎轻声道,眉眼之间仅是哀伤。他推开云娘,拭去她的眼泪,而后道:“牡丹所言不假,我确是死了。”
      “这,这怎么可能?难道你是魂魄?”云娘连连后退,心中有些怕了。
      “我是个游魂,或者说,我是个鬼。”阮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本想一直瞒你,不想被你看破了。”
      “可我能摸到你,你的身体不是冷的,你也有影子——”云娘摇着头,试图找出所有能证明他还是人的理由,却被阮郎打断。
      “那是法术。”他垂下眼帘看着她,问:“你要看我真正的样子吗?”
      云娘点了点头,眼中满含泪光。

      月光柔柔地倾泻下来,那一朵粉嫩的荷花却突然掉到了地上。阮郎的身体变得透明,他的双颊深深地凹陷下去,显得十分虚弱。云娘想触碰他的脸颊,但是手指却穿过他的身体,她赶忙缩回了手,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阮郎问她:“你怕吗?”
      云娘摇了摇头,噙着泪水却努力笑道:“我不怕,因为我知道是你来了。”
      阮郎的身影又变得清晰起来,他淡淡地告诉她,自己趁鬼差不注意,逃回了人间。今日突然离开,是因为鬼差追到这里,又带他回了冥界。他向鬼差哀求,才又得了这几个时辰。但今夜子时,便是他要彻底离开的时候。
      云娘淡淡一笑:“还有几个时辰便好。我要你好好记住我的模样,来世也能找到我。”她说着,走到屋内,坐在铜镜前细细地打扮起来。她盘了发,施了粉,染了胭脂,末了取一点玫瑰膏子点在唇上,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衫,转身看着他。
      阮郎心知他生未卜,此生却休,但仍打起精神,不住地夸赞云娘的妆容。待子时到了,云娘笑着送他远去。

      就是这日夜里,有个偷儿看见了这茅屋,进来想寻些个值钱的物件。偷儿见云娘正躺在床上,不由小心很多,走近稍一试探,却发现云娘已没了气息,遂大胆起来。
      他点了灯,见桌上有一画轴,就展开来看。画上是一男一女携手走在漫天纷飞的杨花中,男子月白衣衫,温文儒雅;女子水蓝长裙,秀丽可人。他们身后是碧色的湖水和浅褐色的群山,山间有数层云雾,美而朦胧。左上方有飘逸的题字,道是“又踏杨花过谢桥”。
      偷儿琢磨着这东西能换些银两,遂吹熄了灯,带着这画儿消失在夜幕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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