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网》路书遥

8、第 8 章

　　八

　　朱阿姨一家人住在菜市场里，她自己也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女儿跟周彤差不多大，和周彤睡一张床。周彤和她比较要好。朱阿姨对周彤挺和善，不过周彤看得出他们家境不太好，每顿吃剩的饭菜从不倒掉，热一热下顿再吃。周彤原本就比较瘦小，在朱阿姨家没呆三个月就更瘦了。大概住了两个月后，周彤忽然咳嗽得很厉害，朱阿姨先是给到药店给她买了点药吃，不见效，就带她去家附近的一家小诊所看病，可打针了两个多星期还不见好，越发严重了。
　　朱阿姨问周彤：“你知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亲戚没？”
　　“有，我还有三个舅舅和两个阿姨。”周彤回答。
　　“你知道他们住哪吗？”朱阿姨问。
　　“我知道大舅舅家和二姨家住哪。大舅家就离这不远。”周彤说。
　　那天下午，周彤躺在床上休息，不时传来阵阵咳嗽声。门口突然出现了大舅舅，周彤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紧张，咳得更厉害了。她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劲来，声音沙哑地叫了声：“舅舅。”
　　大舅“嗯”了一声，摸着周彤细小的手，说：“怎么会病成这样子啊？病了多久了？”
　　“是啊，打了两个星期的针了还不见好，她妈妈已经一个月没有寄钱来了，这次打针也花了不少钱。我想想这也不是办法，只好看她有没什么亲戚好把她接过去。”朱阿姨说。
　　“我知道了，麻烦你了。今天我就把周彤带走了。”大舅说。
　　朱阿姨把早已收拾好了的周彤的衣服和书包拿给大舅，大舅给了她一些钱就抱起周彤坐上车走了。
　　大舅先送周彤去医院看病，一直折腾到晚上两人才一起回到家，医生说已经发展为急性肺炎，还好现在送来了，再不治疗恐怕后果更糟了。当晚，大舅和舅妈一起来到周彤床头，看着周彤如白纸一样苍白的脸和瘦小的身躯，两个人眼睛都不禁红了。
　　舅妈对周彤说：“孩子，你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觉。明天舅妈再带你去打针，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周彤点点头，眼里含着泪水，“嗯”地应了一声，大舅、舅妈叹息地摇摇头，关上门走下楼去。
　　“这孩子真是可怜啊!”周彤听到舅妈下楼时的叹息声。
　　周彤倒从未想过自己是否可怜，只是舅妈这一声叹息忽地让她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很可怜，不禁又泪流满面。
　　舅妈头几天亲自陪周彤打完针再一起回去，后来因为店里的生意实在太忙了，每次把她送过来，交代医生多多关照一下，等周彤打完后再来接她。一连挂了一个星期的吊瓶，周彤的手背上满是大大小小的针孔，全是乌青，已经不能再扎针了。医生只好在她的手臂上扎。周彤不哭不闹，每次都乖乖地伸出手，头转向一边，不看医生扎针。医生笑着说：“还没见过这么勇敢的孩子呢。”周彤这才看扎着针的手，腼腆地笑笑。就这样整整又挂了两个星期的大瓶，周彤才逐渐好起来。
　　大舅家是一幢五层楼的楼房。一楼是舅妈开的服装店，二楼是客厅和厨房，三楼是书房和舅舅和舅妈、表弟的房间，四楼前面是保姆的房间，后面原来是仓库，周彤来了后收拾了给周彤做房间。
　　平时家里的家务活和饮食起居都是由保姆来料理。有时夜里周彤会听到楼下大舅和舅妈争吵的声音，偶尔争吵的内容似乎与自己有关。这个时候，周彤就会躲在被子里，把自己深深地埋起来，偷偷地呜咽着。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万一自己又被赶出来怎么办？
　　大舅其实心里挺疼周彤的，但他表面总是看起来一脸严肃，不大笑，让人敬而远之。他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应酬不断。大舅妈每天忙着服装店的生意，几乎没有空闲。她是刀子嘴豆腐心的脾气，偶尔会亲自给周彤买几件衣服，心情特别好时，还会亲自给周彤洗头发，边洗边唠叨着：“对你好有什么用呢？将来就会忘记了，我这么做不知道值得不值得？”说这话时周彤感觉舅妈好像不是在对自己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不做声。
　　大概是因为大舅总是对她不冷不热的，所以她把怨气牵怪到我身上吧。周彤想。
　　究竟该怎样理解幸福呢？尤其是女人的幸福。周彤年龄虽小，却已经时常思考这个问题。有钱就一定幸福吗？自己的家族里恐怕就数自己家最不幸了吧？反正是最穷的无疑。拿大舅来说，大舅是公认的美男子，又是堂堂的大学生，温文尔雅、文采风流，而舅妈长得并不好看，又只有初中毕业，认识舅舅的时候已经二十八岁了，那个年代的二十八已经是“齐天大剩”，大舅为什么会娶舅妈呢？难道就因为舅妈有钱？
　　她听小姨说，大舅年轻时曾经爱上了一个女孩儿，那个女孩也很喜欢舅舅。但是因为女孩的家境比大舅好得多，她的父母坚决不同意。大而舅又是家里的长子，弟妹们都要上学，他的负担很重，最后不得不和那个女孩以分手告终。直到三十岁，他终于在外婆的催促下和舅妈结了婚。如今大舅家已有上千万资产，但是基本上都是舅妈挣的钱。在外人的眼里，大舅一家是再幸福不过了吧。但是周彤很少看到大舅笑，更别说开怀大笑，偶尔看见他笑的时候，周彤发现其实大舅笑起来其实很好看。分明的轮廓像精致的雕塑一般绽放迷人的笑靥。她想，如果大舅经常这么笑的话，那她就不会这么怕他了。
　　大表弟是名副其实的周家大少爷，每个人见到他都是满脸堆笑，甚至有点毕恭毕敬。包括外公外婆也是特别宠爱大表弟。但大表弟却丝毫没有大少爷的架子。他性格内向，不大主动和别人说话，就算别人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嗯，嗯”地敷衍两句，马上走开。
　　周彤和表弟相处得不错，两个人每天在一起放学回来就看电视，打乒乓球，还一起养过一只兔子。他们轮流去菜市场买胡萝卜回来喂兔子。两人最不喜欢的就是清理兔子窝——又脏又臭，还没完没了。一开始，两人谁都不愿意做，后来周彤提议两人轮流打扫，表弟只好同意。甚至，两人还会把剩菜偷偷地留一点拿给兔子吃。在他们精心的照顾下，这只小兔子长得白白胖胖，唯一缺憾就是无论两人怎么打扫，那个兔子窝总是到处有粪便。所以，他们只能得出结论：兔子“产出”速度太快了，或许应该让它减减肥了。再后来，有一天周彤回去的时候，表弟说兔子给老鼠吃了，因为兔笼没关好。
　　周彤问：“你看见的？”
　　表弟说：“没，阿姨说的。”他说的阿姨指的就是保姆。
　　“她说的你信了？”周彤又问。
　　表弟默不作声，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周彤向来都不喜欢那个保姆。大舅或舅妈在的时候，一脸讨好的笑，对她也是满脸堆笑，可周彤总觉得那笑又做作又虚伪。只要大人们一不在，她马上就会换上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和对表弟的态度截然不同。所以，保姆说兔子被老鼠吃了，那便是很可疑的事。
　　表弟不知又从哪弄来了一只小乌龟，把它养在一个小的金鱼缸里。鱼缸里有一些鹅卵石，有几颗水草，表弟买来食物有空就喂他。乌龟总是把脑袋缩在龟壳里，难得出来冒泡一次，对于这只乌龟，周彤就没多大兴趣了。
　　一年后，周彤又住到了二姨家，这时候周彤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至于原因，她也记不大清了，大概是长辈们讨论的结果吧。她也不愿多想，其实住谁家不都一样呢？
　　她问二姨：“阿妈去哪了，怎么还没回来？”
　　二姨平静地看着她，说：“你阿妈到外地做生意去了。”
　　其实她心里明白，阿妈不是去做什么生意，她是跟一个男人跑掉了，把阿弟扔在了姑姑家，而自己则像一个多余的包袱一样从大舅家转移到二姨家。也常有人打趣般地问她：“有没有想你阿妈啊？”
　　她总是一脸漠然，并不回答。这样的问题分明是在看她的笑话。这些人怎么就这么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她心里想。
　　也许是年龄太小的缘故，也许是刻意避免去想这些问题，周彤的生活很简单。每天按时上学放学做作业看电视，表面上看起来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她并没有特别想阿妈，大多时候沉浸在小孩子自己的世界里。会想阿妈的时候，无非是偶尔下雨了，花花绿绿的伞填满了整个校园，唯独没有一把伞是找自己的；老师布置报听写作业时，只能自己看着课本打乱词语的顺序，自己抄一遍；开家长会的时候，二姨抽不开身，就只好自己打电话给老师，含糊其辞地解释说父母都不在家。
　　其实阿爸期间来过学校一次。当时周彤正在上课，突然有几个同学窃窃私语往窗外看，周彤也不经意地往外看，居然是阿爸！只见他站在窗户外，探头探脑地往教室里头四处张望。周彤立刻把头埋进了臂膀里，心里头开始扑通扑通地乱跳。千万不要看见我！千万不要看见我！赶紧走！赶紧走！周彤默念着。
　　这时老师也注意到了窗外的父亲，她走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看着周彤说：“周彤，你爸爸来了，你出去一下吧。”周彤脸憋得通红，迟迟没有起身。
　　老师看着她又说了句：“你爸爸在外面等着呢，赶紧出去吧。”周彤感觉脚底有千斤重一般终于慢腾腾地起来，低着头不去看同学们各种复杂的眼光，走出了教室。
　　“小彤。”阿爸叫了她一声，刚想再说些什么，周彤立马转身就跑，跑得飞快，跑得很远，心里头唯一的念头就是阿爸千万别追上来。他也确实没有追上来。
　　从那以后，阿爸再也没来学校看周彤了。当然，他也没有给过母亲一分钱，也没给周彤和阿弟买过一样东西，好像从来就不存在过一样，从周彤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二姨的家境没有大舅家好，但还算过得去，他们一家人住在三室一厅的套房里，自然没有请保姆，只会偶尔叫下钟点工。周彤一直觉得二姨是自己见过最漂亮的女人，穿着讲究，很会保养，身材也好，气质极佳，但绝不是一个勤快的女人。家务活儿很少干，大部分时间都是和一群有钱的家庭妇女上上美容院，做做SPA，搓搓麻将。周彤的母亲经常冷嘲热讽道：“她不就是命好嘛，嫁了个好老公。不然的话，谁受得了她那个脾气？”这话里头虽然满是酸意，但也是实情。自然，她比周彤的母亲幸运得多，嫁了个公认的好老公，老公对她体贴入微，她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二姨爹长得还算英俊，就是身高才一米六多点，仅比二姨高出一点儿，自己开了一个工厂。当初外婆本来也已经给二姨找好了婆家，打算把二姨像母亲那样嫁出去。但二姨死活不肯，自己跑到酒店里去工作。后来在朋友的介绍下，她认识了二姨爹，俩人算是自由恋爱。交往了半年后，二姨怀孕了，在二姨那个年代的农村，未婚先孕可是了不得的事。外婆自然很生气，不过事已至此，况且二姨爹的条件还不错，就催促他们赶快结婚。
　　很快他们生了个女儿，起名叫萱萱，比周彤小七岁。从小表妹出生那天，家里的大小事务几乎由二姨爹一个人一手包办。泡奶粉、洗尿布，哄表妹睡觉，既当爹又当妈，可他依然乐此不疲。而且还烧得一手好菜，对周彤也很和蔼。每天一早起来，他就忙着给家里的三个女人准备早餐。周彤最喜欢二姨爹做的菜，真是色香味俱全，有时候周彤能吃上两碗；就算是她生病的时后，不是二姨却是姨爹带着她去医院打针看病。
　　将来能有这样的老公就好了。周彤想。
　　二姨家离周彤的学校比较远，周彤每天要走半个小时才能到学校。傍晚放学后，周彤回去顺路到表妹萱萱的幼儿园里接她。那时，幼儿园差不多也快放学了，学生家长陆陆续续地来接孩子，都等在教室门口张望。周彤个子小，愣是钻进了人群里，把脖子伸得老长老长，透过窗户想找到萱萱。萱萱一看到周彤，屁股就挪来挪去坐不住了。好不容易等到下课铃声响了，孩子们都飞奔出来，扑向自己父母的怀抱。萱萱也跟鸟儿似的飞出来，一把抱住周彤的腿，叫道：“姐姐！”
　　萱萱的老师好奇地打量着周彤，问道：“小姑娘，你是萱萱的什么人呀？”
　　周彤怯生生地回答：“我是她表姐，我来接她回家。”
　　老师半信半疑地看着周彤，说：“怎么是你来接呀？她爸爸妈妈呢？”
　　“我阿姨说让我来接”。周彤老老实实地回答。
　　老师摸摸萱萱的头说：“那你和姐姐一起回家，路上要小心点啊。”又对旁边的另一个老师说，“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来接妹妹了，真是不容易啊。”
　　“老师再见！”萱萱稚气地说道。
　　“老师再见。”周彤也跟着说。
　　以后周彤再来接萱萱，老师就再没问了。总是微笑地看着这两姐妹，她们手拉手一甩一甩，蹦蹦跳跳地回家去。
　　萱萱人小鬼大，整一个儿机灵鬼，一天到晚缠着周彤陪她玩。周彤自然也是爱玩的，两个人挨在一起看动画片《一休哥》、《葫芦娃》、《大头儿子小头爸爸》，看得津津有味，直到儿姨爹喊了又喊，亲自来关掉电视才慢腾腾地起身去吃饭。当然，这两个小家伙也有闹别扭的时候，不过总是很快会和好，每次萱萱都若无其事地来叫：“姐姐！姐姐！”
　　不过有次萱萱居然把周彤的作业本给撕了折纸飞机玩，周彤一进房间就愣住了。她发疯一般夺过萱萱手里已被撕掉的作业本，大声嚷道:“谁让你动我东西了？！谁让你动我东西了！我明天要交的，你让我拿什么交！！”萱萱也被吓到了，她从来没见到姐姐这么凶过，立马大声哭起来。
　　虽然二姨对周彤不错，但总归不是自己的亲妈。周彤想要什么也不敢开口，想说什么也不会主动去和二姨说。记得小表妹才一岁的时候，周彤来二姨家玩，姨爹不在，二姨忙着要去搓麻将，就会把萱萱交给周彤看着，周彤很喜欢这个可爱的小表妹，把她稳稳妥妥地抱在怀里，像模像样。但是毕竟周彤自己也只不过是个孩子，二姨怎么就那么放心呢？周彤盯着表妹熟睡的小脸蛋发呆，想着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吧？
　　现在，二姨爹不在家的时候，周彤就成了家里的小帮手。拖地、洗碗、晒衣服都做，一般是二姨叫她做的，她自己偶尔会主动做，很多时候只是二姨的一句话，周彤就会一声不响地去做了。或许二姨真的把自己当成女儿了吧？二姨自己嘴上也经常这么说：我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
　　周彤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却不是那么高兴。其实多干些家务活儿周彤倒不是很在意，她最受不了二姨在有客人来的时候也对她呼来唤去。客人们吃过饭，二姨一如往常地对周彤说：“你去洗下碗，好吗？”周彤只好快速地吃晚饭，一声不吭地去洗碗了。
　　有的客人看着她笑笑，貌似不经意地说：“这孩子挺能干啊。“
　　周彤感觉那笑里似乎带着嘲讽，口气中透着不屑。她有种想哭的感觉。这时她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寄人篱下”。不知为什么，眼前突然闪过母亲的影子，对母亲的埋怨也一点点地升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