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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六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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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没有一个二十四小时如这一天般漫长。
江宪在正午回到酒店,早上办了很多事,所有的程序沉默而冷酷,仿佛送走一个人要比迎接一个生命的到来更容易,也更麻木。也许不能是仿佛,死亡本来就已经是最坏最坏的一件事。
余一然不在床上。江宪被冰封的神经突然跳了一下,与此同时,浴室的门开了。余一然走了出来,裹着浴巾,脑袋和脸还都是湿漉漉的。江宪的心放下了那么一点,是药效过了。
余一然看了他一眼,回到床边坐下,开始穿衣服。江宪进去,试探了一下水温,已经凉透。然后,疯一般地退了出来,从柜子里抓了毛毯就往余一然身上裹,裹了一圈又一圈。用手心去摸他的额头的时候,余一然才缓缓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开口说话:“我没事。大概是洗太久了,靠在水里睡着了。”
把余一然重新抱回了床上,转身倒了杯热水,又取了电吹风来替他吹头发,江宪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系列的动作里被放大。余一然呆在那,任由老混蛋粗暴的摆布。
终于,江宪把他给料理完了,换上干净的衣服:“替你跟台里请了长假,回去好好休息。”
“我真没事。”余一然看着他,脸色还是苍白的,“你别担心。”
江宪替他把鞋子给提到跟前,帮他穿上。余一然愣了一下,想把腿给挪开,却被江宪抓着脚踝就这么伸了进去,再系上鞋带,忽然力不从心地道了一句:“除了你,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余一然盯着他看,许久,才问了一句:“今天是几号?”
“二十。”
“不是十九?”
“不是。”
江宪忽然就把他从床上给撩了起来,就这么打横着抱下了楼,抱进了车里。下午交通台的广播还是那么热闹。余一然不愿意坐在副驾驶上,执拗地独自一人靠在车窗上,情不自禁地缩成了团。江宪把车开得很慢,在镜子里默默地看着他。他好像明白余一然问的是什么,可是时间过去了以后,从来都不能重新开始。
余一然呆在家里整整两天。早晨江宪把他放在花园里晒太阳,他就能坐在那发好久的呆,江宪就陪着他,彼此也不说话。
阎清说,早就告诫过余一然,别在那个人的身上投入太多,他这样的身体,彻底垮掉,只是早晚的事。就像江宪当年,一味地一厢情愿,最后什么都没得到又什么都失去的时候,一蹶不振、万念俱灰。余一然太重感情,像个傻子一样不停地消耗着自己身体里的能量,也许直到凉透的那一刻,他都不会明白,究竟值不值得。他就像是个被上了发条的玩具一根筋地只记得一件事,他爱江宪,决不放弃,然后,就这么不计后果地把自己点燃了在太阳底下烧。
“知道余一然为什么执著么?”
江宪站在屋檐下撇了一眼余一然:“我知道他爱我。”
“知道为什么么?”
“为什么?”
“因为他想从别人身上得到一样的东西,这样东西,他已经缺失很久。”
无论余一然的心理防线有多厚,无论表面上他机械地跟江宪重复过多少次,他没事,都只是一种毫无说服力的假象。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在眼前坠落,任谁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然后平静地将日历翻到另一页。江宪只想知道,要如何做,才能把伤害降到最低,他问阎清,要不要请一个心理医生。阎清说,尽量陪着他,没有比你更好的医生。
于是江宪真的就这么陪着他,或者,陪着他发呆的时候,偶尔也会觉得,是不是余一然在陪着他才对。江宪搂着余一然看电视,他的身体从回来以后就一直很凉。他不说话,不像平常那样跟他抢遥控器,要看综艺节目了。
那天夜里,电影频道放了《霸王别姬》,江宪把音响的声音开得很小,余一然就靠在他胸口很安静地看。若是摆在以前,江宪不会指望,他能这么安分地陪他看完一场电影。他会唠唠叨叨地说很多话,磕着薯片就着可乐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摆着很不规矩的姿势;或者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给他倒红酒,就着吻就这么包着唇咽下去,然后在他耳后吹着蛊惑人心的热气。他还会笑,不管是戏谑的,还是由衷的。
可是不是现在。
赵默问过他,余一然和秦皓哪里像,所以你才鬼迷心窍地决心改邪归正。他说没有哪里,就是一种感觉,就像逃不过的宿命,浑然天成。他比那个人闹、不安分,说话和行动,没有一样不冲动又妄为。江宪有时候也会不知所谓地想,余一然若是像那个人一样,安静平和一些,也许他会省心不少。然而,那到底不是余一然。
所以,总觉得失去了什么,不是秦皓这么简单,而是别的什么,一个藏在余一然身体里的灵魂。看到尾声,那些看多少次都会觉得心头一颤的镜头,江宪的手背一烫,低头,才知道余一然真的在看。
他把电视关了,抱他洗澡、吹干净头发,然后睡觉。
余一然睡得很浅,甚至失眠。
江宪知道,是因为他也一样睡不着。
夜入得太深,深到令人窒息。翻身的时候,江宪每每害怕,伸手的时候,会摸不到余一然的气息。
可是,或许,他已经连陪着他的资格,都已然失去。
江宪不在的时候,有阎清陪着。他是受恩师的邀请,回国访问一段时间。那一阵,阎清在美国刚好也待腻烦了,便心血来潮地回来看看,想着若是顺利就继续留下来发展,如今时间一长,发现在哪儿都差不多,谈不上哪里更好,再加上出了秦皓这么一件事,早已经没有了心情和余力站上手术台。
于是,索性给自己放风那么一段时间,也重新考量,何去何从的明天。
最后的送别安排在第三天的早晨,余一然看了天气预报,是个雨天。阎清私下给江宪打了预防针,依余一然现在的情况,也许不去会更好一些。江宪并没有异议,只说仪式会一切从简单,最后他会把骨灰亲自送去加拿大,两位老人年事已高,秦父去年中风进了医院,如今在疗养院,秦母已经知悉了消息,江宪仅仅是编了个故事,说在边境的小村落找到了秦皓的下落。那年在沙漠中走失被人救起时,已经失忆,从此以后在那个村子安稳度日,直至几年前一场地震不幸遇难。
老人家当时就在电话那头哭出了声。江宪握着手机的右手从指尖凉到血液。他知道隐瞒真相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却又不得不这么做,这样的一个故事总好过伤痕累累的现实。江宪问了老人家骨灰如何安放,秦母沉默了良久,终于还是做了决定。末了的时候,竟反过来安慰江宪,说人既然已经去了,就节哀顺变吧。十年前就没再奢望活着见儿子回来,十年后,知道他过过几年安稳日子,也就聊以安慰了。
人如果总记得自己失去了多少,就只能活在过去,现如今,你该往前看了。江宪挂了电话,耳边还是老人家最后这句话。
还没到那一天,雨却已经开始下了。中午,江宪回来的时候,厨房里飘着久违的菜香。江宪愣了一下,走进去,真的看见余一然在那做饭。一锅炖得刚刚好的鱼汤,和几个清淡的素菜,余一然将他们端上了桌,盛了饭,开了电视,开始安静地扒饭。
江宪愣在那,那种感觉就像是回到了过去,每一次余一然得闲亲自掌厨,他都能多吃一碗饭。余一然见他不动筷子,便夹了一些菜送到他碗里,然后继续扒自己的饭。
江宪尝了一口,味道还是一如既往地好。
阎清说,如果你想余一然好,你就得先把自己收拾好,除非,你就想这么不负责任地落荒而逃。
江宪把鱼刺挑了,送到余一然碗里。
“我真没事。”余一然抬起头,又是那句话,可勉勉强强地挤出了一个笑。
江宪揉他的头发,发丝还是跟他的性子一样硬:“知道,没事儿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余一然又笑了笑,没说话。
他们就在那张桌子上喝完了整锅汤,然后江宪帮着他收拾碗筷,没有像往常那样回书房去读报或是干别的事,就留在那,站在余一然身后,把着他的手洗碗。
有一个金边的碗早就裂了口子,是先前有一回余一然毛手毛脚地蹭坏的,一直没扔,是因为他们俩一起去买回来的。口子掠过手腕的时候,速度并不快,只划出一小条淡红色的痕。
江宪惊了一跳,就仿佛眼眶里忽然地冲血,猛地把余一然的手给抽出了水池。
余一然抬头看他:“没事,我皮厚。”
江宪的手绕过他的腰,干脆自己代替他把剩下的碗给洗了。
“明天,我想去。”余一然执拗地握住他的手腕。
老混蛋听着,却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