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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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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已是许多年过去。
春末夏初的午后,独自倚在锦榻上。绿玉枕温润的凉意一点点透过来,旁边的鹤嘴里,一线龙涎细香袅袅升起,满室沉沉的寂静。窗纱低垂,外面隐约有风,阳光将一片杏子树的影子印在窗纱上,飘过来,拂过去。有觅错路的虫儿,在树影之间,点点的光影里撞上来。
或许是贪这满室的幽香罢。
我叹了口气。那外面,一园芍药争奇斗艳,满架荼蘼绚烂之极,它又何必为这一点香奋不顾身?
——但是我自己,又何尝比它更聪明?
珠帘轻轻响了一下。回过头,看见药师,他向我微笑,道,夏日昼长,怕你寂寞,所以早早儿回来看你。
任他替我拢起头发,双手攀上他的肩,那一刻,亦不是不欢喜。如他待我这样的好,便是我当初的奋不顾身,想来也值得了。
忽然又看到他颈上,一根红丝绳。我知道那上头,系着一只精致香袋,秋香色外袱,红绫衬里。
心绪一下寥落起来。他到底,还是忘不了那个人。
只是他至今不知,他一直弄错了。那个人,并非他以为的朱颜,而是我,碧丝。
【2】
遇到药师时,我与朱颜在一起。
隔着这么多年,闭上眼时,依然能够忆起街市上桂花的香味。月光似水,照着满街笑语盈盈的人流。店铺门前的红灯笼,一串一串高高吊起,被风吹得飘飘拂拂。
是哪一次回眸,看见灯笼下面的少年。他穿一袭半旧的青衫,腰间悬着长剑,眉间鬓角,有风尘落拓之色,仿佛可以望见江南烟雨,大漠风霜,将他与这红尘繁华遥遥隔开。
我拉着朱颜,示意她去看。而那少年也恰恰望向这里,两个女子的嫣然笑意,不知是哪一朵,落入他的双眸。我低头,绞着手中浅绿丝帕,只听到嘶的一响,那帕子竟被我绞破。
朱颜笑我,又不是与谁厮杀,也值得这样,急出一头汗来?
羞得两腮似桃花。却还是将破掉的帕子塞进衣袖,接过她递来的水红绫帕,将额上汗水一一印去。
谁知道在那一瞬间变了天。狂风骤起,乌云四合,将月亮密密遮住。红灯笼扑啦啦地响,黑暗里的人群乱作一团。有什么东西兜头罩下来,而后一双铁钳般手臂将我挟起。我听到旁边朱颜的尖叫,又忽然被闷起来,仿佛被人塞住了口。
似乎是一路急奔。
雨已经噼里啪啦落下来。黑暗里只觉得凉意飒然,听得到踏在雨水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头顶上粗浊的呼吸。恐惧在心里塞得严严实实。我明白,或许我们遇见了拍花盗。
忽听一声清朗的喝止,那脚步声忽然停下来,我被扔到一旁。顾不得身上的跌痛,自大口袋里挣扎出来,隐约看到憧憧暗影的缠斗。金属兵刃撞击出一道亮光,照见一张落满雨水的清俊的脸。
是那灯笼下的少年。
心里亦喜亦悲,一时怔在那里。有人拉过我的手,说,我们快走。
是朱颜。
我惦着那个少年,只顾回头去看。忽听有人喝了声,小心。有黑乎乎的一物扑过来,仿佛是一个人。心里方才一惊,另一个人紧跟着撞过来,将先前的人推开。
一声惨叫响起,先时的黑影忽然跌下,那随后的身影,亦跟着落下去。
几乎是不假思索,我伸手抓过去,正握住一只温暖的大手。朱颜跺了跺脚,亦跟过来,同我一起拉住那人。
他终于上来,道,多谢两位姑娘。那样清朗的声音,果然是他。我却失去力气,松手坐在地上,泪水混着雨水,潇潇落下。多庆幸,黑暗里看不清,前方竟然就是悬崖。若不是那一瞬间伸出手,我大约,要永远失去他。
而如今,只缘这一个动作,我大约,捉住了一场易逝的姻缘。
奇异的暖意荡漾着,心底又欣慰起来。拭泪时,方才发觉,那一方红绫帕,却在方才,遗落在他手中。
【3】
他送我们回去梁王府。
是,我与朱颜,都是梁王府的侍姬。
王爷竟是一宿未眠。远远看到我们进去,他面上隐约忧色一扫而空,起身微笑道,碧丝,你们无恙就好。
他的目光只淡淡扫过朱颜,便悉数落在我身上。我低头道,王爷洪福庇佑,碧丝化险为夷,只是让王爷担忧了。
眼角的余光悄悄看去,朱颜眉间,果然是一抹清晰的落寞与不甘。
旁边,那少年正长揖为礼,朗声道,晚生李药师,见过王爷。
是那般不卑不亢,风姿俊朗。我的心一时跳个不停,慌乱的甜蜜里,忽然渗进恍惚的忧虑与惆怅。怕只怕啊,那一方红绫帕,错牵了姻缘。
【4】
因为救了我与朱颜,药师在梁王府住下来。
他在西苑的客房,等闲也不大见面。
我只见过他一次。
那一次,信步闲走,至僻静的杏坞,忽然听到隐约的说话声。闪身躲起来,自一架荼蘼后望过去,便看见他与朱颜站在那里。他背对着我,看不清神情,只见朱颜低了头,含着笑,偶尔抬眼看他,眼波里都是含羞带怯的妩媚。
他说若姑娘不介意,这个,我就斗胆留下了。他语气柔软,扬手时,闪过一抹娇艳的水红。
有风吹过荼蘼架,八月天,竟已带着彻骨的凉。我扶着栏杆站定了,咬着一方浅绿丝帕,淡淡笑出来。
那一次遇险后,朱颜反而,与我走得更近些。偶尔两个人说起他,朱颜笑,李药师么?讲风姿神采,也是一等一的人物了,倘若不能够在王府觅到前途,能嫁给他那样的人,倒也不亏我们这样的人才。
我仔细打量着她。她一头云也似的长发梳成高髻,插赤金凤钗,里面填着血滴般殷红玛瑙钿;着樱红衫裙,裙褶里金线绣着繁复图案,于衣裾飘拂间明灭闪烁,衬着她翠生生的眉,黑潋潋的眼,当真是美艳入骨。
纵然王爷常常赞我清灵无双,却又如何敌得这样先声夺人的娇媚?
倘若那不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倘若不是那一方遗落他手中的红绫帕,或者药师款款的目光会落在我身上,但是如今……
朱颜叹了一声,道,碧丝,你自不用想那么多,王爷那样宠你,定然舍不得你出去。
我看着她眉间,一丝淡淡的寥落,心头忽然一动,笑道,如你说,跟着李药师那样人才出去了,岂不胜过在王府为奴为妾?
她笑,碧丝啊,你终是太顺,事事都想得简单——且不说王爷权倾天下,他只是一介寒士,荣华富贵遥不可及,单只凭他拐带了王府侍姬,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我低头,笑道,自然朱颜姐姐想得周到。
分别时赠了她一盒西域香膏,挑一点涂在锁骨处,便会有若有若无的暗香浮动——这香味也罢了,最重要的,是那配方中,加了一种奇异材料——我伏在朱颜耳边,低低道,姐姐不要用得太勤,到底王爷还要操劳许多别的事情。
她啐我一口,起身去了。
我凭窗遥望她袅娜的背影,唇边扬起一丝笑意。
这样,也算我们各得其所了罢?只是药师,事到如今,我再无退路,只能对你不住了。
【5】
王爷来看我时,我推说生病,将他推到朱颜那里。
朱颜自有她的本事,第二日,王爷便只是打发人来问病,说若是不好,王爷就着朱颜姑娘伺候了。
这情形,自然看在王妃眼里。数日后,恰值王爷的五十寿诞,府中便有传言,说为着贺寿,王妃将为王爷收一房侧室。
我微笑。这主意其实不错。如今我与朱颜都正得宠,势均力敌,她这样安排,便是摆明只有一人得势。我与朱颜二虎相争,必有一伤,而无论伤了哪个,于她,都少了一个心腹大患。
为了药师,我定是要做伤了的那个。只是为了要伤得真实笃定,眼下也势必要争一争。
我遣人去请王爷。
等他时,留意收拾了一番。穿月白小衣,掩在一幅红绫被下,清水面庞儿,只浅浅打了粉,一头青丝迤逦散在枕上,映着目中盈盈泪意,这人儿,必定是娇怯虚弱,楚楚可怜了。
果然王爷一进来,我便自他目中,看到想要的结果。
他握着我的手,叹息,如何病成这样,到现在才叫我?
我垂下眼睑,道,王爷公务繁忙,碧丝怎么敢打扰?言罢略一抬眼,似有幽怨,却又咬住唇,轻轻抿一丝笑。
他在我耳边悄声问,可是喝醋了?我转过头去,听他笑道,这点子小心眼儿,还想瞒我?
我只是笑。抬眼看见朱颜,站在门口,扭着一方红绫帕子,似笑非笑,看着我们。
【6】
病起后,独自一人,悄然行往西苑。
才进去,便遥遥看见药师的背影,立在树林里。
秋叶已黄透,风一吹,飘摇落下。有那么几片,落在他肩头,衬着他清瘦的背影,淡青色的衣,越发觉得寂寞。
心头猛地瑟缩疼痛。
他这样萧索,也是为了朱颜罢?可是药师,你可知道,那日拿着绫帕拉住你的,并非朱颜,而是碧丝啊。如何你就这样误认了?倘是别人,我尚可说他惑于美色,可是你,可是你,那样明澈潇洒的你……
只能说,造化弄人罢。
然而我不能认命。
分明是我看到了他,认定了他,既然有相遇相救的缘,我便要给自己相知相守的份。纵然他心心念念,都是朱颜,纵然我机关算尽,也未必能成。但是我对自己说,哪怕只是一线微光。
我终是忘不了,红灯笼下,那青衣绿鬓的寂寞少年。
我收回心神,唤了一声,李先生。
他回头,看到我,目光中闪过一分惊喜,道,碧丝姑娘,我正要找你。
【7】
我将绫帕与药师的信,一同交给朱颜。
是,那一日,药师说找我,也不过是为了交这封信,给他惦念的朱颜。他久久见不到她,又听到王爷纳妾的消息,心急如焚,莫可奈何,便想到我。偌大的王府,只有我能够帮他。
我将那封信按在胸口。那里,灼灼的疼痛剧烈燃烧,燃烧到极致,竟是冰冷入骨。呵李药师,你凭什么认为我肯帮你?只因为你救我一命?然而我亦舍命救了你,你知不知,如今我们,两不相欠?但或者我欠他,因为我,擅自认定了他。
是,这一生,我认定是他。所以此时,我不会拒绝他,即便是替他送信,给他爱的女子,即便我心如刀绞,亦会竭力办到。
我咬住嘴唇,对自己说,碧丝,胜与负,都在这一封信上。
我看着朱颜的表情。她接过信,迎上我的目光,忽然笑道,碧丝,让你费心了。
我的心怦怦地跳,皱眉道,姐姐,李先生他,如今憔悴得狠了,论理,你也该去看看他?
朱颜点头,叹息道,碧丝,我以前小看了你呢,你原来,也是个有主意的。她将那信与绫帕抛给我,淡淡道,明日便是王爷寿辰,你这信送得不迟不早,可真是时候,我但凡动了一点心,碧丝,明日那登堂入室的人,可不就是你了?
姐姐!我唤她,你便是误会我,又怎能误会李先生一片真心?
她微笑。碧丝,那日拉住他的人,其实是你,不是么?你拿着我的帕子,拉住了他的手——黑暗里他没看清楚,只凭着那方帕子,认定了是我。可是你心里清楚的。这麻烦原是你的,你为何一定要栽到我头上?
我退一步,道,若姐姐真不愿意,何妨与他亲自说清楚了?
碧丝,我是不会去见他的。她向我微笑,自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道,你把这个还他,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我接过来,转身走出去。玉的凉在手里,一层一层沁下去,沁到心里面,说不清是苦涩,还是欢喜。
【8】
我于夜间将那些东西悄悄送给药师。这一去,便再不曾回到梁王府。
多少年过去,依然记得他看到玉佩时,眉间隐忍的痛楚。只是我不愿多想,因为想起来时,自己的心,亦会隐隐作痛。
他对我说,多谢姑娘,这份高情,药师他日再来报答。
他的行李,俱已收拾妥当,想必是等着朱颜到来,两人便要离开罢。可惜如今佳人未至,那么他,是要一个人离开这个伤心地了。
我开口,道,李先生这一去,将碧丝置于何地?
他愣住,我又道,先生想必听说,王府新人,只有一位,而我素日得宠,更在朱颜之上,如今我受她所托,送还旧物给先生,难道她,会不把握这个机会?若是王爷知道我私会先生,碧丝如何下场,先生可想而知。
他果然怔住,道,那么你……为何还要帮我?
我看着他,静静答,碧丝的性命,由君搭救,由君安置。
碧丝。静默里,他低低唤了一声,走上来,拉住我的手。
这一路,他都未将我放开。浓重夜色里,马蹄声急重如雨,箭矢冷锐的劲风在鬓边滑过,他握住我的手,将我紧紧护住。
我千般筹划,到如今,终于如愿以偿。
曾经因那一只绫帕错过,如今终于,你又回到我的身边。
可是药师,即便那时,你都未曾认出,你握住的,便是救你于危难的那只手。
【9】
后来,我与药师结为夫妻。
他投奔起义军,深得重用。不几年,新皇朝建立,他受封大将军,到底是功成名就。
而他对我,始终极好。他说碧丝,在我落难之际,独有你,肯放弃荣华富贵,以一介病弱女儿身,追随我漂泊天涯。
初时听着,亦只觉得甜蜜。
直到那一年,京城攻破,梁王殉了旧主。他回来,怔忡许久,终于对我说,梁王府被洗劫一空,碧丝,你说如今,朱颜会是怎样了?
我道,你何妨差人,去找找她?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忽然将我,紧紧地,揽在怀中。
然而不久,我还是看到了他随身带着的香袋。秋香色的外袱,并不起眼。然而翻开来,便看到里面的红绫衬里。有一角,绣了一片桃花瓣。那正是,当年朱颜的帕子。
我轻轻一笑,将那枚香袋悄悄塞进他胸前。看着他熟睡的容颜,温热的泪,悄然滴下。
是不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可是药师,你可相信,当初那个人,并非朱颜,而是我。
忽然想起许多年的那个夜晚。夜色浓重如铁,马蹄声急骤如雨,岸上的火把通天也似的明亮燃烧,箭矢的冷光带着劲风射过来。那一条小小船儿浮在江心,顺流而下,不知会漂向何方。身边的男子将我护在怀抱里,温暖的双手紧紧握着我的手,仿佛地老天荒,一世都不肯放开。
还有那年的中秋夜,随风飘拂的一串红灯笼下,那个远在繁华之上的落寞少年望过来的一双眼。
也许那是我,此生最快乐的两个夜晚。
【10】
而我终究没有告诉药师,那一晚,到底是谁拉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