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乱红篇 ...
-
莫苒乘火车的时候，对面坐着个年轻姑娘，人倒是粉嫩嫩的，胃口却不小，火车上几个小时，一直在吃东西。初时是枣，看起来也有两斤重，不一会只剩核了。之后她拿出一个大大的油纸包，里面是各色小点心，二三十个，都不是重样的。虽说看就知道是精心做出来的，但混在一起味道难免有些怪。莫苒皱了下眉头，下意识捂着鼻子。
那女孩看见莫苒的动作，憨憨的对她笑了，露出一对可爱的虎牙。莫苒本想礼貌的回以微笑，却只见她一个接一个把点心塞进嘴里，这笑也就僵了……
那女孩陶醉着吃点心，最后手在油纸里什么也摸不到了，才意犹未尽的摸摸肚皮，舌头在嘴边舔了一圈。
这回是做在莫苒身边的媒婆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姑娘看起来也有十五、六了，说不大也不小，吃的多不说，吃相也不好，模样是还可以，不过以她多少年看男相女的眼光去看，真是个赔钱货。
那姑娘也不在乎被嘲笑了，大方的往椅背上一靠，安心睡去。
看着她天真的睡颜，莫苒突然就开始伤心了。
莫苒是大城市里念洋学堂的，不能说心比天高，只是略有些不甘心受命运的摆布。她这趟是给人家做姨太太去的，要嫁的是淮中的名门大户闻家，第七房的妾。虽然是不想接受的命运，但她实在找不到别的路可走了。若说学古代戏文里公子小姐私奔，她身价不够，更可悲的是唯一肯要他的富家子弟，就是闻老爷，已经有了六个老婆却还嫌不够的薄情男人。不知道年纪，想来也不会是翩翩少年郎，没到七老八十就可以感天谢地了。嫁给他，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莫苒也想过要当个新女性，可她知道自己不够坚强，没有勇气去面对繁杂世俗。学堂里当个女学生，老宅里做姨太太，都比进步青年好当。
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只专心爱她愿意为她奉献一切的男人存在呢？
如果有这样的男人，他是怎么个模样？高高的，瘦瘦的，看起来文弱，但是有力气，可以抱着她转圈。还要有智慧，脾气好，懂疼人的。
正勾勒着理想中的丈夫的形象，火车鸣笛进站了。列车停稳前最后的晃动，措不及防的莫苒一头栽向对面，方才那胃口奇好的女孩子刚好扶住她，握住她的手，大惊小怪的说：“哎哟，这位小姐，你指甲可真长！”
莫苒连忙抽回手，僵硬的对她一笑，拉着旁边的媒婆站起来往门口走。
出了车厢，就被闻家来接亲的人找到了。闻家下人够机灵，早就安排好挑夫送行李，也为她订好了旅店休息。
闻家的安排是莫苒在城里住一晚，第二天一早花轿迎娶。
有车送到旅店门口，一行人都住下了。媒婆不习惯早睡，跟闻家下人打麻将去了。莫苒在旅店的弹簧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便下床推开窗子透气。
她刚把头伸出去，隔壁房间也探出一颗脑袋，两人同时转头看对方，竟是火车上那个女孩。
莫苒微笑着跟她打招呼，那女孩却立刻缩头进去，关了窗子。莫苒还没来得及怨她没礼貌，房门就被敲响了。
她机械的转头，不安的看着房门。仔细想想，大概是媒婆，就算不是，这是城里的大旅馆，应该不会有什么闲杂人等，也就安心的去开门。
开了门她有些吃惊，那女孩站在门口，双手捧着一个还冒热气的碗。
“芝麻糊，要不要吃？”她天真的问莫苒。
莫苒下意识的就把碗接了过来，刚想说谢谢，那女孩风一样的跑开了。只剩芝麻糊的热气在她眼前飘忽着。
这注定是一个难眠的夜。
隔天早上，退房后服务员收拾房间，发现莫苒自己把被褥收拾的整齐，房间干净的好像没人住过。只是小桌上多了一个装着早已冷却的芝麻糊的碗。莫苒已经穿戴了凤冠霞帔，上路了。
花轿里太闷了，即使她早就把盖头攥在手里，还是呼吸困难。早上天还没亮就被塞进来，据说要走十多个小时才到。她气愤的想，怎么不用车呢？汽车，马车，牛车，哪个都比花轿快的多。这样颠下去，恐怕还没到闻家，她骨头都要散了。千里跋涉转了几次火车才到这里，居然要坐轿子这种既不快捷又不舒服的交通工具，闻家实在是有毛病。
现在还算是半路上的新娘，不知道到了闻家婚礼要怎么个繁琐，有钱人，就喜欢耍虚把势。
莫苒料错了。她到闻家的一路是辛苦了些，但下了轿子，不用拜堂也不必见人，直接送进了新房。
枯等了许久，有人过来告诉她，自己睡，闻老爷今晚到三太太房里去。
这算什么道理？莫苒纳闷。才娶的新嫁娘，洞房花烛夜不来圆房，在旧爱房里流连，那她以后还会有好日子过吗？
狠狠甩开盖头，把屋里等着要伺候她的小丫头都撵了出去，莫苒合衣倒在床上。案上红烛寂寞的燃烧，无声落下烛泪。
不知睡了多久，莫苒隐约觉得脑袋上方有人，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仿佛是火车上遇到过，旅馆里又住隔壁的女孩。她怎么会在？没看错吧……
莫苒大惊，猛的坐起身里。蜡烛已经燃尽，房间里十分昏暗，她四处搜寻女孩的身影，可是除了夜的清冷，什么也没有。
是梦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个女孩吸引了她太多思绪，所以连做梦都有她。可刚才的梦是什么呢？似乎，是作为阔太太的她，颐指气使，得意洋洋的日子……
只是，闻老爷会喜欢她，给她得宠的机会吗？
会吗？
因想太多而睡不安稳，日出时莫苒才沉沉睡去，没过一会就被叫起来梳洗，娶妾进门是该给正室夫人敬茶的，昨晚省下，今天一定要做。
换上绸面的旧式裙褂，被领着到了前厅，却有两个女人端坐着。
左边女人三十上下，看起来颇有威严，不苟言笑的样子，从她进门就没正眼瞧过她，猜想便是正室大太太了。莫苒看右边的女人与自己年纪相若，脸上有一丝淡淡笑意，不由暗暗猜度着她的身份——这家里姨太太有那么多位，她怎么就能跟正妻平起平坐呢？
有下人给她拿来铺垫，又端了茶，等在一旁。
莫苒跪下磕头。坐着的两个女人都不出声，她悻悻站起来，接了茶碗向左边的女人敬去。
“咳咳。”那女人身旁一个老妈子对她眨眼，直瞟右边的女人。
莫苒还没明白过来，已经有人在后面轻轻推她转向右边。
“七姨太给大太太敬茶。”
身后有人大声说道，吓得莫苒整个人一晃。
那个看起来也十分年轻的大太太接过茶抿了一小口，她战战兢兢接回茶碗随便的往谁手里塞去。她是大太太？实在是太年轻了，比旁边的人还年轻，莫非是续娶的？那旁边的人又是谁？
大太太将一封红包递给莫苒，她正要道谢，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七姨太向三太太请安。”
莫苒这回没犹豫，直接给左边的女人跪下了，恭敬的说：“三太太好。”
三太太没理会她，径自起身离开了。她出了侧门，大太太就站起来，绕过莫苒由正门出去了。莫苒最后看见她侧脸的时候，这个女人的笑容已经被冷漠取代了。
到闻家的第一个早上，莫苒越发觉得前途惨淡。
没能获得男主人的喜爱，家里的女人又都不好相处，嫁到闻家的决定，莫非真是错的离谱？
不。这是她最好的选择。才第一天而已，她相信自己不会还未交锋就一败涂地。
莫苒的姐姐说过：“莫家的女孩，拥有赢得优渥生活的智慧。”她对此坚信不移。
人总是会造一把锁来锁自己的秘密，拆穿这个秘密，就像握有钥匙，占取先机。
莫苒的姐姐莫菱出嫁前夜，郑重的将这句话写下，要莫苒背下来，永远不可以忘。或许，她在选择自己命运的同时，就已经勾画好莫苒的人生。莫菱的经历向莫苒印证，她可以用智慧的钥匙打开每一个人的锁，让所有的人，不是爱她，就是恨她，但是不能违背她。
嫁入富贵繁华中，用奢华掩埋生气。
莫菱成功了，莫苒能否成为又一个出身贫寒的贵太太？
她未能在第一时间拿到闻老爷的‘钥匙’，大太太和三太太看起来也不是好摆弄的，该对谁下手呢？
闻家几位太太聚集用餐时间，莫苒见到了她另外的‘姐妹’。
二太太是先到的，虽然也称得上美丽，但精明而刻薄的印象扑面而来。莫苒暗暗观察她，果然从服饰到配饰再到整个人的气势都完全与老宅的昏暗融为一体，看起来，她更有主人的风范。那么，与正妻同时坐着等候敬茶的三太太又特殊在哪？
莫苒恭候着三太太的到来，只要看看两个女人碰面时彼此的态度，总会猜出端倪。
她完全被自己小小的心思所左右，以致忘了规矩，直到有人提醒，二太太已经满脸不豫了。
“见面总要叫人的。”二太太低头轻声说了一句。
莫苒连忙跪下就要给她磕头，却被她止住了。
“不需要跪，我和你姐姐认得，她要我照顾你，以后有事情跟我说。”
莫苒略微抬头，她完全没有在二太太的神情里看到关照的意味，只好胡乱点头，诚惶诚恐的假笑。
一个悦耳的女声传入耳中。
“二姐这究竟是下马威还是笼络人心？新妹妹都跪在你跟前了，还装什么。”
莫苒小心翼翼回头，便看见晨光中艳丽的身影。她此时并不知道来的是哪位姨太太。
正用进门这女子身段高挑曼妙，乌黑的长发柔顺服帖披在身后，五官精致中又显大气，尤其一双眼睛，真正的剪水秋眸，闪闪亮亮的。阳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晕，使她的肌肤仿佛羊脂白玉那样细腻。完全没有化妆，也似乎并不是很认真的打理过容妆，是天生的明艳娇媚。
如此一个美丽到耀眼的女子，竟也是腐气逼人的闻家一员，莫苒暗暗为她可惜。
而二太太，一看见她进来脸也不阴了，十分自然的笑着。她亲切的扶着莫苒站起来，又拉着手向她介绍：“这是四太太，你称呼她四姐吧。”
四太太对二太太的热络反应冷淡，只是对莫苒很有兴趣，把她从头到脚看个仔细。
莫苒故意做出不知所措扭捏的样子，目光不敢直视她。
四太太妩媚的笑了，想说点什么话，二太太猛然冷冷说道，“入座吧，都利索点别拖拖拉拉的。”
莫苒感到惊讶，“不等大家了吗？”
“大家？谁？”四太太优雅落座，只是随便用指头摩挲碗沿的动作也传递出万种风情，连莫苒都看呆了。
席间，四太太多次想同莫苒搭话，全被二太太冷冰冰的眼神给档回去了。一桌三个女人，都是目光游离左看看右瞧瞧，却都不出声音。四太太一直就是笑，对着莫苒笑，还对二太太笑，看起来就像示威。
大家族总会似模似样的守规矩。姨太太吃饭，前后左右老妈子小丫头围了半圈，夹口咸菜都有人帮手。
莫苒这新媳妇，孤零零的对着许多人，居然有些气愤。
四太太显然看出了莫苒的心事，再次以指肚磨着碗沿，漫不经心的开口：“听说七妹妹没带下人来，我屋里正好多人，妹妹你有时间挑几个吧。”
莫苒只对她僵硬的笑，因为她知道，这事轮不到自己做主。
果然，二太太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盯着四太太的脸说：“各回各屋。七妹妹我会安排。”
“哦。”四太太随便应了一声，看着下人收拾碗碟，站起来转了几步，一下子拉住莫苒的手。
“七妹妹去我屋挑几身衣料。”
“四妹你别热心了，她姐姐嘱咐我照顾她，自然什么都不会缺她的。”
四太太仍是不松手，问道：“她姐姐，谁？”
二太太轻巧的吐出两个字：“莫菱……”
四太太立刻摔开莫苒的手，还气鼓鼓的瞪了她一眼，风度不在的走了出去。
莫苒望向二太太，她带着淡淡的微笑，回了她意味深长又高深莫测的一眼。莫苒顿时由心底产生了寒意。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乱红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