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一章 ...
-
第一章
他走下飞机,穿过甬道,进入机场大厅,向接机的人群步去。其间,飞机里沉闷的空气,甬道间人们疲惫的汗水的味道,还有机场中若隐若现的消毒水气息,都让他微微眩晕,仿佛陌生,然而似曾相识。他感到焦虑,眉头紧紧拧起,他不喜欢这次的旅行。
慢慢掏出手机,开机,一条未接电话,回复,把听筒放进耳边,里面传来母亲矜持的声音:“靛儿,你到了么?”
“我已经到了,母亲。”他淡淡回答。
“走的时候忘了提醒你,”一向雍容的母亲此刻语气温婉,“那边现在已经入了秋,天气越来越冷,注意多加些衣裳。”
他淡然一笑,静静答道:“是的,母亲。”
“看到那个女孩子了么?”母亲又恢复一贯的高贵,淡漠的问。
茫然的抬起头,他向黄线后的人群里望了望,没有看到写有自己名字的牌子。偌大的侯机场里,却有一个美丽的女子慢慢的向他转过头,目光静静的,望着他,波澜不惊。
一定是她。
不知何故,刹那闪现的念头异常笃定,明明与这个女孩子素昧平生,却在他默然的目光中乍然火亮,仿佛曾经与她海誓山盟,许下至死不渝的惊心动魄。
怔怔遥望,似乎咫尺天涯,心中有无以名状的悲哀。
“靛儿?靛儿?出什么事情了......喂......”
惊觉手中母亲的惊呼,姗姗的接起,迟疑地说:“母亲,我很好,没出什么事。我想......我已经见到她了。”
“见到就好。她就是生管家的女儿,你此次一个月的旅行中,她就是你的向导,衣食住行我都向她安排好了,你可要好好玩一玩,别把身子累坏,爱尔兰这边的事情就有你父亲和我来管理,你无须操心。祝你玩的愉快,再见。”
“知道了,母亲,再见。”
他淡淡地回答,淡淡地挂掉电话,淡淡地将手机放进衣袋里。他们母子永远都是这样,淡淡的,母亲高高在上,他只需一味的服从便是最好的生存方式,反正一切于他都太过无所谓。拖起行李箱,步履沉稳地向女子走去。
“你好,我是陈靛。”多年的职业经历使他习惯简短的做自我介绍,然而也习惯了握手以式礼貌。
“呃......你好。”女孩望着陈靛伸向半空的手略微发怔,踌躇着伸出自己的手迎了上去。
“请问,您是生华小姐么?”陈靛淡淡打量着眼前的女孩。
“是的,少爷。”女孩心不在焉地浅浅一笑,恭敬而疏离的回答。
陈靛蹙眉,他不喜欢别人叫他“少爷”,于是他说:“不要叫我‘少爷’,请叫我陈靛,谢谢。”
“是的,陈靛。”女孩笑意更浓,竟不经意地流露出丝丝苦涩。
“不须太过客气,这一个月还请关照。”陈靛漠然地拖起行李,淡淡地道:“我们走吧。”
互相沉默着走出机场,站在机场门口等待专车来接,看人流络绎不绝,皆无语。
陈靛百无聊赖的斜睨着叫做生华的女孩。如今明知是深秋,她却只穿一件白色的紧身线衣,底下是绛红色的苏格兰式格布短裙,以及墨黑的低钥小皮靴,露出白皙的小腿。头发披散下来,圈圈的,深褐色。眼睛像黑曜石,嘴唇像红珊瑚,皮肤像白翡翠。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洋娃娃,好生有趣。瞬间,他平静的眸光如同一池吹皱的春水,浑身血气翻涌似排山倒海。
自从失忆以来便不再对任何女子有兴趣,其实连他自己都很懊恼。弱冠之年已经过半,却未曾对女人动过心,使他怀疑自己对性别取向有问题,瞒着父母,他吃过药,请过心理医生,最终不过不了了之。他到无所谓,父亲却急了,一天愁着他那大笔家产后继无人,推这搡着让他出来玩玩,散散心,说不定还会遇到什么心上人。其实他的私人心理医师找他谈过,说他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人,因为在治疗过程中医师诊断出他几乎连他自己都不爱,似乎天生就缺失这部分感情,不然就是失忆前曾经有人生生毁灭了这情愫,导致他失去记忆。于是他问讯家人他的过去,他们却不约而同的闪烁其词,如同忌讳。无奈,心乱如麻之下也只好隧了父母的意,到处走走。
出乎意料的,当生华苦笑着回答他“是的,陈靛。”他竟没来由的为之心痛,仿若多年未见的情人,那样的疲惫与惆怅居然清晰如昨。多少年了,多少年都没有如此激动过,甚至他都忘记了怎样去激动,在家族中,他是长子,是未来董事会懂事长继承人,他需要的是时刻保持冷静;在公司,他是爱尔兰分公司的总经理,是懂事长的得力助手,他需要的还是冷静;在父母眼中,他是最值得他们骄傲的儿子,自制,沉稳,前途似锦,只因为他天性中异于常人的冷静。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何尝不想酣畅淋漓一番。
眼前的女孩本是陌生,却轻易的就敲碎了他波澜不惊的心弦。须臾前的疼痛如此清晰,清晰的近乎熟悉。她到底是谁?和他有什么瓜葛?他一定要清楚。
陈靛淡淡的转开视线,若有所思。
“少......陈靛,请上车。”女孩的声音轻飘飘的,像青烟,被深秋清寒的风一吹,就散了,同她本人很像。
陈靛转过身,看了生华一眼,绕到生华背后,无悲亦无喜地开口:“生小姐先请。”垂着眼帘,并不看生华。
生华呆了一呆,咬着下唇还是钻进车里。
陈靛还是淡淡的,把门关上后,绕到另一面,开门进去了。
靛蓝色的加长BMW缓缓驶离机场。
“陈靛,”望着窗外的生华近似透明,“请您今后不要再对我如此客气,您这样会让我尴尬。”
“生小姐,也请你今后不要再称呼我为‘您’或‘少爷’,我同样很尴尬。”
生华诧异的回头看向陈靛,他一贯淡淡的,但她就是听出了那么一丝疲惫,和惆怅。就像上车前他看她的那一眼,虽然不经意,虽然无理由,虽然没感情,可看了就是看了,就是存在过,谁也欺骗不了谁。
陈靛转过头来,与她的目光撞了个满怀,他眸光如墨,深不见底。
“再者,这是礼节问题。”他盯着她一字一顿道。
生华莫名的升起一丝愧疚感,于是她下意识的道:“对不起,我......”
“你不必和我说对不起,也许我的礼节也伤害到了你,所以彼此撤平。”陈靛不再看生华。
生华不置可否,漂亮的大眼睛无神的盯着沉淀,怯怯的驳:“总是这样,会有失您的身份的。”
“生小姐,”淡淡的声音,淡淡的语调“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我只是不想那么高姿态,抑或是没意义,地位被抬的越高,越被人阿谀奉承,就越觉得没意义,没生的意义。”他的目光很飘,眼瞳盯着窗外,却又像在看另外一些东西,说着说着,就无缘无故的停了下来。
生华等着听下文,突然这么停下来,怔怔的低下头。
陈靛无意的向这边稍稍瞅了一眼,看见生华低着头,轻轻说:“我没有怪你。”
“我只是想说,高处不胜寒。冰冷的东西,把火热禁锢住了,那么就会很闷,很不舒服。这里,”陈靛把手轻轻的落在心口的位置,也不看生华,自顾自的说下去,“就像被掏空了一样,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突然不知道要为什么而活着,心中的敬畏不知道遗失在了哪里。你明白敬畏么?那实质上是一种朴素的信仰,缺少这种信仰灵魂便会居无定所,精神会饥饿,什么都想吞食,但还是肚子饿。那一刻行为会失去约束,会近乎癫狂!”
生华听着听着,越听越恐惧,越听越无法呼吸,听到最后一句几乎是倒抽了一股冷气。回了回神,她惊魂未定的盯住陈靛的侧脸。他依然是淡淡的,就像从未说起那样深邃的话,回想起他刚才说话的样子,他怎么可能那么平静?怎么可以说得事不关己?怎么像在讲一件别人的事情?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堕落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情!
“抱歉,你如果不喜欢可以全当我没说过。”陈靛的眸光从始至终是看向窗外的,他的手却不偏不倚的放在了生华的肩上。
他并不觉的这有多么的不妥,自然而然的就放上去了,动作之熟练让他自己都为之诧异,仿佛在空气中凿了一条捷径,而尽头就在她的肩上,放上去便不想再拿下来,流连于此,是心安的,羁旅后的归宿,也不过如此吧。
至于为什么要说那些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怎么喜欢提及的事情,他想也许是控制不住了,不自已的就说了,只是觉得如果是说给她听就什么都不必害怕了,心灵是柔软、潮湿的,把黑暗的东西说出来,心就得以救赎,就会变的温暖,所以说给她,那样就会心安。
陈靛不经意的闭了一下眼帘,他知道生华给他的第一感觉是什么,是一种熟悉的心安。
生华望着陈靛放在她肩上的手,脸上有一种让人看不懂的表情,像哭也像笑,像喜也像悲。她知道那只手是英俊的,手的主人也是英俊的,他的英俊没有改变,变了的,是当年他眼里的激情,如今又被谁消磨在何方?
夜凉如水,花枝上盛着一滴夜露,房间里弥散起沉沉的馥香。
生华一人临窗修剪花叶,背影寂寥而闲适。她是这样一个面容沉静,心灵安宁的女子,周身流泻着江南女子小家碧玉的婉约气质,委实像了一朵素净却孤芳自赏的芍药,须以谆品。
手边的花蕊似也隧了她的气韵,显得温婉妥帖,一任她修饰。
世界宁静的仿佛遗矢了声音。
......啧......
她突地呀然惊叫,打破了短暂的安详。
看着指腹上慢慢渗出绛红的鲜血,生华茫然若失,眼中似有泪光。剪刀从手中摔落,她颓然的靠着书柜滑坐在地上,眼里有说不出的无望。
真的......真的......不一样了呀,变的淡漠,变的疏离,变的让人觉得冰冷,觉得无望。可自己为何还是念着十年前那段旧情,无法自拔呢?应该高兴才是呀,他终于忘记了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恨,不必再与情感纠缠,直至撕心裂肺的疼痛了。但,从他的漠然中有如此多的绝望,那段日子让他失去的不仅仅是记忆而已啊!她又该如何补偿他?
十年后再见,彼此已是两个世界的人,偶尔的交汇并不能发生任何关系,他们注定背道而驰,即使摩肩接踵,也是擦肩而过,空留一地悲哀。
那一室的芳香浓郁而狼狈,脑海里的回忆纷乱又班驳。生华缓缓从那一片狼羁中逃脱,目光复又平静如水。
她做了一个决定。
那夜,升华捧了百合,悄悄启开了陈靛卧室的房门。
自从陈靛来到这个城市,升华把他带到一坐华美的别墅,让他知道这就是往后一个月里他所居住的地方,并告诉他,他的房间在二层第三室,她的房间就在他的斜对面,有什么问题尽管可以问她。吩咐完便离开了。所以从午后至入夜,他便再没看到她,她也没再找他。生活平静得一如从前。
但生华却在这个新月初生的深夜,唐突的闯入了陈靛的卧室。
那扇门并没有锁,是虚掩着的,狭长的缝隙里透着橙黄色的光,温暖的如同一只温柔的手,诱惑着牵起升华,情不自禁的推开了门。门是很随意的掩住的,一受压力就弹开了。
房里的陈设豁然展现在眼前,很简约,也很整洁——他已简单的把东西安排妥帖。木制的书橱里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各类关于经济管理的书籍,楠木办公桌上摊开一本未看完的帐目表复印件和一个进入休眠的笔记本电脑,以及一支签字笔和一副精致的工作眼镜,还有半杯很清很凉的水,除此之外,别无异常。
只是,陈靛他人去了哪里?
生华把百合抱在胸前,悄然的走进屋里,逡巡着那些琐碎的东西,只是惟独少了这里的主人——陈靛。
生华并不急,她只是将百合放在窗上,无意中看到窗边的一本书。那书是扣着放的,封面上写着“性格心理学”的字样。升华拿起书,那一页讲的是“自爱”的内容。页角被折起做记号,看来是经常翻阅的。
自爱?生华微微怔忪。难道他不自爱么?仿佛又回到上午的阳光下,他的右手按着心口对她慢慢说:“突然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那一刻,她真的有种冲动想拥抱他,告诉他哪怕是为她也要活下去,不可以再说出如此绝望的话。她明白,人唯一坚实的精神支柱只有自己,倘若一个人只能面对死亡,那么他便不可能再自尊、自爱、自信甚或是自怜,因为他连自己都不信任了,还怎样去期冀别人?那是多么可怕啊。
生华恍惚的放下书,她现在必须去找陈靛,不然她的灵魂将会受到谴责。
一想及此,升华直奔向门外,稍有迟疑,又折返回来。
这幢别墅里,每个房间都配有个人的洗漱间,而陈靛若不在卧室,就很可能在进行清洁,然而浴室是她所想到的最有可能发生事件的地方。
生华颤抖着把手搭在门把上,五指渐渐握紧,指节上泛起阵阵青白,然后——
——咯啦——
——她开门前重心是向前的,此时门从里用很大的力道开启,她顿时失了重心,笔直的倾倒下去——
——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