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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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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遥远帝都来的尊贵的公主殿下并没有打算在定威城待多久,所以在重枫从墙壁的缝隙里扒拉出她的二十八两纹银,然后将自己的衣物打成一个轻飘飘的小包袱,磨亮了自己的陌刀后没多久,就有人来通知她,将要出发的消息。
重枫站起身来,打量着自己这个不大的房子,里面的一床一椅都是她这些年一点一点的积攒起来的,好不容易从一个家徒四壁的环境里,终于有了点家的感觉的时候,现在又要离开了。
“这没什么……你以后会有更大的房子,更多的钱,买更多的家具。”少女默默的跟自己打气,试图冲淡心中那淡淡的不舍,她走出房门,看着自己那破洞的木门皱着眉头,心想自己离开后,不知道会不会有不长眼的小偷来撬门,最终,她还是从邻居那借了块木板,叮叮当当的补好了漏洞,然后仔细的上锁,将房契细细的叠好,贴身放着,这才终于有了点底气。
等她终于磨磨蹭蹭的做好所有的事情,赶到城门的时候,一队静立的侍卫和一驾静立的马车已经在那等候许久了。和定威城的边军不同,这些侍卫们没有边军那种凶悍却近乎流氓的匪气,而是一种冷冷的肃杀,重枫相信,眼前的这只队伍,一定是支精锐的部队,在面对危险的时候,他们都是最合适的钢刀。对此,重枫很是满意,这是增加活下去的筹码。
“我的主人并不喜欢迟到的人。”马车夫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女,说道。他的话不多,但声音沉稳有力,一开口就让人感觉到重量。
重枫没有因为这样的话语生气,也没有顺服的道歉,她将手里的小蓝包袱背到背上,然后握住了腰间陌刀的刀柄,看着马夫,静静的说道:“我的马呢?”
马夫看着少女,他的表情依然静默得像一块石头,然后他扭过头去,朝着一旁静立的侍从打了个手势,立刻一匹喂养得极好的马匹就牵了过来,侍从将缰绳交到少女的手中,又立刻退了回去。
重枫也不多话,翻身就上了马匹,她在西北多年,一半多的时间都在马背上度过,因此动作利落流畅至极。她知道那个马夫的眼光一直在看着自己,也在审视着什么,但她不在乎,如果银子够的话,她甚至不介意再来段花式上马给别人看看。
“走吧。”马夫看到重枫上了马,似乎终于确定了什么,于是一扬手,马鞭啪得一声在半空中打响,一队的人开始缓缓前行,朝向南方,那遥远的帝都而去。
青蓝的天空渐渐的阴了下来,如同西域红酒倾倒下来,将地平线的那头染成一片绯红,那绯红的深处,又积压这层层叠叠的铅灰色,看上去,总有些不详的意味。
帝都的年轻贵人,揭开了布帘,在马夫的帮助下跳下马车,她的双手隐藏在长袖中,交叠放在身前,看了眼远处荒原那抹残红,然后又扭过头去,骑着马的少女大声叫喊着什么从远处奔来,映入了她的眼中。
“今天就在这里扎营吧。”少女像风一样的奔来,一拉缰绳,马儿就乖乖的立住脚步,少女微微的伏下身子,明亮的双眼看着年轻的贵人,额头上几丝沾染了汗水的黑发垂下来,阻挡了她的视线,于是她努力的眯着眼睛,然后对上了年轻贵人的双眼。
贵人并不习惯有人这样放肆无忌的看着自己,更不习惯有人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于是轻轻的皱了下眉。而就在此时,她身后的马夫则一个跨步上前,沉腰踏步,一掌下去,正正击打在马头上。重枫眉梢一扬,脚尖脱了马镫,跃起身子,在马背上轻轻一点,腰板朝后弯去,翻了一个漂亮的后翻,轻飘飘的落到地上。
那马哀鸣一声,脚步不稳,后退了几步,然后摇摇晃晃的摔倒在地上,竟是被那马夫一掌击昏了过去。
重枫看了那马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余悸,这样大的力道……她心里盘算着如果对战的话,自己的胜算,面上却依旧是满不在乎的表情,只是将额前那碍眼的黑发拂开,继续之前的问话:“今天就在这里扎营吧。”
贵人只点点头,应了声好,于是少女就活泼泼的跑了开去,大声的朝周围的侍从们传达命令和相应的安排,这些活持续了四五天,大家也很习惯于少女的发号施令,潜藏在心里的不屑渐渐的消散开去,这些天的事实已经证明了少女的决定的正确,无论是取水,食物,还有隐蔽,都做了详尽的考虑。有的侍从在私底下都猜测,或许这个叫重枫的少女,有一张异常详尽的地图在手中,否则的话,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这样复杂的地形,少女竟然能够像在自己家里那样熟悉。
美美的喝完一碗热汤,重枫活动了一下身子,然后默默的走到一边,对着天边的那最后的一抹亮色扎起马步。这个动作她已经练了很多年,做起来的时候,下盘非常的稳,但这毕竟是极耗体力的事情,不多时,汗水就慢慢的从额上滑下来,只是重枫还是一动不动。
“你每天都这样,真难想象你是个读书人。”宁静的声音从身边响起来。
“阁下如此温和,体恤下属,也真难以想象。”重枫沉默了一下,回答。这几日,这个尊贵的殿下,总会将好奇的眼光投向自己,或许她们的年纪相近的关系,重枫隐隐的有种感觉,总有一天,那个尊贵的少女会来找自己谈话。
轻轻的笑声随着风传到了重枫的耳边,那声音里似乎带着某种自嘲,重枫不知道身边的少女在自嘲什么,她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的进行着她每日的运动。这需要花费她大量的精力与意志,她不想在这时候分太多的神。
两个少女一个站一个蹲,就这样默默的看着天边,一直到天边最后一丝亮色沉入地平线,星河倒悬在头顶,重枫才直立起来,她抽出腰间系的汗巾,慢慢的擦着额头的汗水,眯起眼睛去看远处天边的尽头,似乎要从那边昏暗的色彩里辨别出什么来。只是重枫自己心里清楚,她并不是真的想要看出点什么,而是为了掩饰她潜藏的那份紧张。
“还有多久能到落北?”不是亲善的话家常,也不是好奇的询问平民生活,沉默了半天的少女,最后只是这么问了一句。
重枫悄悄的松了口气,如果是好像领导降临那种公式化的询问,又或是无知少女的好奇的询问,这会让重枫更感压力,所以她现在觉得肩头轻松了一些,随手拿起滚落在脚边,不知道干枯了多少年的沙棘的枝条,在沙地上画了起来。
就如同少女之前看到重枫的画作那样,重枫的画总是又快又写实,很快厚软的沙面上就出现了一张地图。少女眯着眼睛,借助从不远处篝火的光亮,认出了定威城,以及它周围的澜沧河,还有临近的官道,以及他们这几天走过的高高低低的荒原。
然后在这张简易的地图上,被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弯弯曲曲的线条,从定威城一直延续到一个宝瓶状的豁口,重枫那平静的声音响起来:“这是我们这几天走的道路,已经离落北不远了。如果推算没错的话,明天傍晚,我们就能到长恨峡口。”
说完这句话,两人又是一阵沉默。长恨峡口一过,就代表着进入了落北州,帝国真正的军力都驻守在那里,以那贵人的身份,无论如何,落北的掌权者都会保住帝都陛下最宠爱的小女儿的安全。因此,如果重枫在定威城中的推断正确的话,最后的凶险也只能在这长恨峡谷。
“时候不早了,贵人还不去睡么?”重枫问道,她想要再要再磨一次自己的刀,所以竟是有些不愿将珍贵的时间放在眼前的贵人身上了。
也许贵人没有听明白重枫话里的意思,也许贵人只是还不想离去,也也许贵人只是想找个人说些话,她只是看着头顶那倒悬的星海默默不语。重枫微微的侧过头去看着身边的少女扬起的倔强又光洁的下巴,看着她那形状纤细又优雅的脖子。重枫喜欢画画,因此对于美好的事物总有种类似于偏执的喜爱。在此刻,此时的星光下,这个似乎怀着无限忧郁的少女,美的让人窒息却又纯洁得让人兴不起一点杂念。重枫突然觉得自己的手很痒,她想要将那一瞬间的美记录下来,如果她手里有一支笔,如果她手里有一张纸……
“你相信星命吗?”年轻的贵人突然问。
“我不知道”即将飘远的思绪被这句突兀的问话拉了回来,重枫下意识的回答。她想了想,锁紧眉头“我以前不相信什么命运之类的东西。”
那么现在呢?帝都的小公主有些无谓的笑了起来,她摇了摇头,抛开对眼前这个人突生的好奇,说道:“太祖皇帝年少时,星见的人曾对她说,她会有一日登上帝位。”这并不是什么帝王家的秘史,很多街头小巷的人早就将那日的故事加以还原,并加入了无限的想象,命运,注定,星星,神秘的遵从命运的门人,年轻高傲如孤鹰俯视苍生的少女……这本就是一出极富戏剧色彩的场景,更何况君权天授的思想也是帝王乐于让百姓接受的。在双方的共同努力下,王朝的太祖陛下起家史,早就被蒙上各种神秘的光环,哪怕是重枫这个地处帝国一隅的小小的不正规读书人,也听得耳朵上长了茧子。
只是之前的重枫一直觉得这是假的,在得到帝国尊贵无比的公主殿下亲自承认后,重枫也有些目眩,难道那遥远的时间里,真的有个神秘无比的黑袍老人,对着一个如同雪松般的少女说过那样如同戏文的话?难道连接着自己未来的丝线,真的就牵引在头顶上那些眨着眼睛的小光点上?
重枫看着眼前这个少女,她在思考对方为什么会跟她强调这些,难道是因为今晚的星光格外的吸引人么?重枫有些好笑的看了眼天空那些默默无声,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她们的小亮点,她想起了混乱的定威城,因为蛮人的掠夺,因为混混们争夺地盘,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死去,如果有命运的话,重枫实在不知道,这些如猪狗一样死去的人们又是完成了他们什么历史使命?她觉得这真是一件无比荒谬的事情。
“我读书的时候,曾经看过韩非子,上面说过一个叫三人成虎的故事。”重枫慢悠悠的回答,似乎就在谈论什么学术问题一样。但是眼前那个聪慧的少女只是转了转眼睛,随即明白这个典故和后面的故事,知道她这是一种点到即止的回答。
“……我之前确实说错了,你真的是个读书人”原本看着星空的小公主终于将视线对准了重枫,她的脸上冰雪尽消,带着和缓的神情说道 “天色晚了,去休息吧。”
重枫垂下了眼帘,低声回了声是,神情顺服。公主需要人宽解,自己需要留下好的印象,此事解决得极为完美,但心中却又多少有点惆怅,之前平静温馨的谈话气氛,终究不过是一场需要和被需要假象而已,以两人的身份,是不可能做出一场对等的对话。重枫叹了一声,握紧了手中的刀柄,看着头顶的星海感慨。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