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散花》苏慕S

1、未散花

　　未散花

　　故事里的长安还在喧嚣里安睡。晴昼海季季如常，星湖璀璨。坐忘峰上依旧飞雪，点点白华义无反顾跌进深渊。

　　房檐上结下冰凌，晶莹透亮、凛冽尖锐。每年这个时候清珩都要踌躇一阵，是让下山给各大门派送贺贴的师弟带信给万花谷的那人，还是干脆自个儿送上门去找扎。

　　每年都写好了信藏在袖子里，又每年都被他捎来的奇花打败。不远千……啊呸、几十里跑到花海去给他练针。一扎就是四年，如今第五年，他还在踌躇，那边倒是一点不慢的送了花来。

　　万花晴昼海，南疆五毒潭。

　　万花的奇花异草中原皆知，他算准了今年又新开了什么花，要给常年在雪山顶上苦哈哈练剑的小道士送来瞧个新鲜，也是告诉他我念着你呢，什么时候来喂针？于是小道士便一声不吭跑来给他蹂躏，每年如此。

　　太素九针，少说有一半儿是在他身上扎出来的。

　　清珩自小体弱，相对常人并不差多少，但若是生活在常年飞雪的华山上那就另当别论了，用商陆的话来说就是明明是个普通鸡蛋，非要往冰窖里钻。

　　入门的时候洛风大师兄看不过去这个几乎在掌门面前把自己蜷成了一个团的小师弟，带他去了一趟万花谷。

　　头一回到除了长安和纯阳宫的地方，洛风师兄仿佛很熟悉的样子，带他坐那架闻所未闻的凌云梯，熟门熟路的找到在小茅屋前看书的药王首徒裴元。要他给自己扎针去了这娘胎里带出来的寒气。

　　“商陆，这小子交给你了。”

　　大名鼎鼎的药王首徒从花海里揪出来一个正在挖草药的师弟，年纪比清珩大了一岁。瞧上去就是面冷嘴毒的家伙，不愧是裴元的师弟。清珩听到师兄小声腹诽。再转头去看那个叫商陆的万花弟子，眉眼干净但嘴唇薄，负心汉的料。

　　嘴唇薄的男人都寡情。娘提到那个素未谋面的爹的时候常这么说。

　　商陆看了他一眼，清珩仿佛腹诽被人看穿了一般生出了一股子心虚。好在商陆没说什么。“跟我来。”冷冰冰硬邦邦的声音，清珩生出一股寒意，无奈师兄发了话，不去光了寒气不准回去。

　　他在万花待了十天，师兄也陪他待了十天，就是这十天几乎见不到师兄和那位药王首徒就是了。

　　商陆把他领到自己的房里，起好炉子，从箱子里取出针毡。“为什么要起炉子？你们万花谷挺暖和的啊。”“寒气出来的时候你会觉得冷。”

　　“哦……”

　　清珩也不知道这股寒气为什么会在自己身体里，来的路上听师兄说万花谷的医术绝顶无人能及。于是也就安安心心脱了衣服趴在榻上。商陆下针很轻，加上万花谷的气候温润，清珩哼哼着就要睡着。商陆忽然开口问他“你今年多大？”

　　“十四。”

　　“十四年……不好办……”没太听清楚商陆的嘀咕，清珩感觉到再一根针扎下去，一股刺骨的寒意从骨髓里渗出来，迷迷糊糊快睡着的脑子一瞬间清醒过来。清珩忍不住把自己缩起来，那寒气几乎侵占了四肢百骸，让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商陆把火炉拿的更近一点，清珩的症状让他觉得不太对劲，用更形象的比方就是清珩出生的时候这团寒气只是一颗种子，这十四年让这颗种子在他体内生根发芽，要彻底祛除没个三五年肯定不行。一次褪光不是不行，只怕在褪光之前清珩就已经冻死了。

　　扎上去露在外面的针头冒起丝丝寒气，清珩指尖上开始泛紫。商陆额头冒出了汗，屋里的已经比外面暖和很多。

　　但是清珩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针尖上冒出的寒气越多，他抖得越厉害。掐着时候算算，商陆等到极限的时候飞快的收了针，用棉被把人裹起来。无奈万花谷四季如春，除了个别几个为病人准备的火盆以外弟子的房间里从来没有多余的取暖器物。也不能给他吃专治内寒的药丸，余下的大部分寒气还没有稳定下来，突然点一把火进去，只怕清珩会吐血。

　　商陆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迷蒙的眼神仿佛一头受伤的鹿。不忍心看他再发抖，于是脱了袍子和上身的里衣钻进被子里，把人抱紧怀里。揽住他的瞬间就打了个激灵。此刻清珩的皮肤犹如昆仑山上常年不化的冰山，干燥硬冷，靠一点微弱的火把无法融化。不知道他家乡是哪里，若是在长安，这样的人过冬简直是在地狱里走了一遭。

　　人的体温是驱寒最有效的东西。比火焰更容易靠近，比阳光更温和。等到寒气稳定不再在体内乱窜，清珩也已经精疲力竭，迷迷糊糊的在商陆怀里睡了过去。

　　第二年洛风师兄不在了。

　　他记得那天有太阳，他却只是冷。但他总是比别人更容易冷的，所以也不知道那天到底是什么样的天气，把师兄的脸弄的那样狼狈，汗水和泪水混合在殷红的鲜血里。

　　谢师叔没有把师兄带走。清珩终于跪倒在师兄身边，嚎啕大哭。裴元面无表情，令人看不出情绪。商陆却发现他师兄的手紧紧攥着笔，骨节泛白。

　　众人散去，清珩跪在地上看着裴元抱起洛风一语不发的走了出去。商陆回头看他一眼，和裴元相似的面无表情，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此战之后，静虚弟子在宫中越发沉默。清珩每日经过三清殿都不会多看祁进一眼，连一声揖都不曾道。

　　直到长安下了第一场雪，清珩一个人到莲花峰上饮酒看那些冰天雪地里依然盛放的花。寒气浸体，即使烈酒能暖身，也暖不了心。

　　“师兄师兄，清源师兄说送拜帖的万花弟子有信给你！”

　　纯阳每年都有一些穷人家把自己无力抚养的孩子送上山，多是家里排行最末的男孩儿，今年夏天却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被送来。那位爷爷牵着女孩儿的手，脸上刻满了生活的困苦，跪着求于睿师叔收下这个叫小雪女孩儿，说与其被大户人家买去做童养媳，不如送上纯阳宫学些本事。

　　“给我？”

　　“嗯，那个万花弟子说是自己师兄嘱咐一定要你亲自拆了然后回信他才回去。”小雪递上画了万花印的信。说这信里好像不是纸。

　　拆开的时候里面的东西抖了出来，一株压匀了的绿色的花掉在雪地里。小雪皱了皱眉头，说这是什么花，怎么会是绿色的。清珩放下酒葫芦，把花捡起来细看，也只有万花谷能有这样的花了，上一回每天都忙着驱寒气，没多瞧瞧，可惜了。

　　一想这事儿他就有些尴尬。那日醒来看到商陆的脸凑在自己眼前，两个人都赤裸着上身，他的手还在自己腰上环的死死的，怎么都挣脱不开。默默念了一句静心静气，红着脸继续装睡，反而真的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商陆已经在门外采药了。他什么也没说，自己也不好意思多问。在万花谷十天，每天清晨都一样，结果他每天都呆在屋子里也不好意思出去，因为商陆的屋子就在花海，每天都在自己门口折腾那些花花草草。

　　师兄有时候会来看他，裴元跟着，依然冷着脸什么都不说，偶尔给他把把脉，也只是点点头。师兄常在自己面前腹诽说那师兄弟两个简直一模一样。不知道以为商陆是裴元他儿子呢。

　　……

　　想到师兄，清珩又难受起来。不知道裴元把师兄葬在了哪里。

　　信里还有东西，是一支青玉的簪子。清珩几乎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师兄的东西。

　　小雪催他“师兄，那个人还在等着你回信呢。”

　　“小雪，我去一趟万花谷。”清珩起身拍了拍雪，然后拿着信里的东西一脚逐月跑了下去，小雪站在雪地里很是愣神。

　　到万花谷，商陆依然在自己门口来来回回的忙着，清珩气喘吁吁的捏着信，问他怎么回事。

　　“花是我给的，簪子是师兄放进去的。”和上次见到时一样的神情和眼神。清珩顾不上寒暄就问“你师兄在哪？”

　　商陆带他七饶八拐的走了很多路，在一间山脚下的小茅屋里找到了正关门出来的裴元。帘子没放下来，几乎是瞬间，清珩认出来躺在屋里的人正是洛风。

　　“师、师兄……他没死！”

　　“死了。他不是你师兄。”裴元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从清珩手里拿回那支簪子。说“纯阳宫的静虚大弟子已经死在宫中神武遗迹，里面趟的不是你师兄，是洛风。”

　　清珩沉默着看裴元又推门走了进去。

　　商陆带他回到自己的屋子，一路上清珩都不说话。商陆告诉他洛风带回来的时候确实已经没有气息了，师兄一直在那间屋子里忙了很久，自他入门开始还没见过师兄治什么样的病用了这么多针和药。

　　第二天裴元精疲力竭的走出来，商陆第一次看他这么放松的神情，问里面的人医得好吗。裴元垂下眼睑，看着自己的手说“如果他死了，我也不在了。”

　　“师兄实在脱不开身的时候我会去照看，你师兄一天里醒的不多，但已经好转很多了。师兄给你报信是想让你安心吧。”

　　清珩无言的点点头，师兄没事就好，即便以后再也不回纯阳宫，不用再理会那些对静虚的敌意，安心当个普通人。

　　于是簪子还给裴元了，手里还有一朵花。

　　“时候差不多了，长安已经下雪了，你体内的寒气还有很多。”商陆端出去年那个火盆擦灰，可见之后都没有被用过。清珩举着花说那这个呢？

　　他说别人送的种子，这种开的最快，所以带给你看。

　　哦。清珩挠了挠头，心想带给我看我也认不出是什么花……商陆又回头补了一句。叫织夏。

　　看他又把火炉子点好，知道今天自己是在劫难逃了。果不其然，点好炉子商陆就示意他可以脱衣服了。清珩认命的脱了衣服，躺下去的时候想，千万不要和去年一样啊……

　　又果不其然，醒来的时候还是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赤身裸体。一样的脸红心跳干瞪眼。

　　这回瞪了两眼商陆却醒了。

　　“你……”谁知道刚说完一个你，商陆就伸手把清珩往自己怀里团一团然后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清珩哭笑不得，与其说醒了，不如说是突然梦游。

　　此刻三更，俗称半夜。

　　清珩忍不住了，开始在商陆耳朵边上吹起，一声一声的叫，结果商陆还是没反应。清珩火大了，对着商陆的耳朵吼了一句你给我起来。

　　商陆迷迷糊糊睁开眼，说怎么了。清珩没好气的说施主，人有三急。

　　“哦。”商陆收回手，转了个身继续睡。清珩跑到门外转了一圈，试图吹个冷风什么的淡定一下，怎么说也是个出家人，这么容易就起反应，而且对象还是个男的。

　　但是清珩忘了两个时辰前他还被寒气折腾的死去活来，万花谷虽说不冷但终归有风。没待上一会就很没骨气的回了屋子。商陆在他出门的时候就醒了，坐在床边看他发着抖回来。

　　“冷？”

　　清珩点点头，商陆把刚套上的衣服又给褪下去。清珩说你想干嘛！商陆说寒气上来裹衣服也不顶用，就又把清珩塞回了床上拽到自己怀里。

　　于是等清珩彻底缓过来，发现两人还抱着。但是这么抱着抱着还抱出感觉来了，商陆体温一直是温温热热的，抱着其实很舒服。

　　可是……暖炉烫手，人炉烫心啊。

　　清珩所幸想和以前一样睡过去拉倒，但是死活睡不着了。商陆也是一脸被吵醒了就睡不着了。清珩说要不咱起来干点啥？

　　商陆瞪他一眼说你嫌刚才冻的不够？

　　呃……这是个问题。

　　于是很要命的事情来了，两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虽然有一个是出家人，但出家人也不是木头人。刚才吹冷风的原因又来了，商陆发现清珩不太对劲，以前都是直接睡过去的，现在睡不着了，那小道士还在自己怀里别扭着。于是一个不慎也被蹭起了火。

　　那么……月正好，花正香。

　　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吧。清珩默念了一句祖师爷对不起就被商陆堵上了嘴，做到一半骂了一句他娘的谁告诉我万花谷的都比少林那群秃驴还寡欲的！商陆空出嘴来说出家人别这么暴躁。继续火上浇油的在清珩身上点火。

　　结果腿也软了腰也酸了兵器也缴了，清珩累的睡了过去。商陆舔舔刚才被清珩喊着疼咬出血的唇角，又碰了碰他被自己折腾的发红的唇瓣，笑了笑，心满意足的睡着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清珩醒来的时候商陆已经从裴元和洛风的屋子回来了，看到清珩起床，说你师兄醒了，我师兄陪他散步，你要不要去看看？

　　清珩说好，一个猛子从床上跳起来。结果又摔了下去，商陆扶他下床，说你当心点。“谁害的！”小道士红着脸瞪他，像一只炸了毛的猫。

　　商陆看着他，眼神里浓浓的玩味。一反手把人卷到怀里，说“那么相好的，今晚你要再冷怎么办呢？”

　　清珩彻底恼羞成怒了，那个面无表情的商陆难道死了吗！“谁是你相好的！！！！”

　　怒归怒，师兄还是要看。

　　穿好衣服，商陆扶着他出门，远远看到裴元扶着洛风在花海里静静的站着，清风吹起了那些花瓣不停飞舞。清珩说算了，以后再看吧。商陆点点头，又扶他回去。之后清珩想起来那些在纯阳持续了很久的纷争，也许师兄永远都不用管了，清珩虽然入门晚，该知道的东西，几天就能感受到。裴元应该也是知道的，静虚一脉的担子自谢云流走后全落在了洛风身上。就让那些师叔师伯以为师兄死了吧，往后只有洛风，没有静虚大师兄。

　　这之后商陆算准了清珩会脸红说不肯去万花谷，所以每年都会借口送一株压匀了的花来。意思就是我念着你了，该来扎针了。好上的第二年清珩问他说你怎么老送花来，不送点别的。商陆认真的看着他说我这没有别的，清珩默默无言收了花回山上去。

　　清珩怕花坏了，总是拿宣纸隔着压在桌上，有一回在商陆的书里见着这些花，商陆说这些花都是用药浸过的，不会坏。于是清珩把这些花一朵一朵全夹在了自己书里。

　　有一回被小雪撞见，小雪问这些都是什么花？怎么从来没见过？清珩说这些都是万花谷里才会长的花，我们这能长些松树不错了。小雪说万花谷不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吗？清珩说你师兄我娘胎里带出来寒气，除了万花谷没别的地方能治。

　　哦，那师兄你现在好了吗？小雪拈着还没放进去的一朵花问。

　　清珩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书，里面还藏着六株色泽不一的花朵。笑了笑说怕是一辈子都没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