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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清水庵·放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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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鸣山下的“清水庵”中,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约莫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袭碧绿的翠烟衫,袅袅婷婷;坠及脚踝的鹅黄长裙,由软烟罗系着,清秀的姿态毕露。
没有人知道,她是就地路过,还是特意前来。不过,她终究鬼使神差地敲响了大门。对于故地重访,物是人非的感触,竟是如此强烈。
应门的女尼,见到这样一位女施主后,有片刻的怔愣。然而在她温言细语的请求下,仍是将她引入了内院。
一路上,她脸上的表情都淡淡的,问她也不多说什么,只说要来见一位故人。
半个时辰之后,一位法号“觉善”的老尼见到了她。
那一刻,老尼并没有太过诧异。因为她知道终有一天,她会再到这里来。半年之前的谈话,并没有结束。这位年轻秀美的女施主,便是她曾见过的女孩,白绮。
第一次见到白绮,她就隐隐感觉,这个小女孩的身上,藏有无数的故事和秘密。
仍旧是当日会客的房间,当日的座位,当日的人。
“您好。”白绮站起身来,礼貌地向对面的老人鞠躬。
“你好,施主请坐。”
白绮见她这么生疏而客气,反而有些不自在了:“今天我来,是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老人自打进门,安坐下之后,一直自顾捻着手中的佛珠,“什么问题?”
白绮深吸了一口气:“那两句偈语,您参悟了吗?”
“我知道您会奇怪,我为什么关心这个……”不见她开口,她赶忙补充。
“没有。”老人突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缓缓地,迎向白绮的注视,“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白绮一双迷茫的眼睛,更加疑惑了:“为什么?当日,您并没有反驳我的话,可见您默认了。”
“是的,可是老身已经放下了。”
白绮不信:“一个人的怨恨,这么容易就可以放下吗?”
“放弃执着,自然什么都放下了。正是所谓‘穷则变,变则通’的道理。”
“那么……”白绮正待要追问,屋外突然走进一名奉茶的年轻小女尼,将她准备出口的话打断了。“施主,请用茶。”小女尼将茶盘摆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稚嫩的声音,约莫同白绮一般大的年纪。
“静心,你来得正好。就由你给这位女施主讲一讲,‘放下’二字作何解释。”老人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小女尼应了一声“是”,转而就对白绮道:“施主,您先喝了这杯茶,再听贫尼为您作答吧!”
白绮深感疑惑,然而长途的行路让她确有些口渴,于是将茶盘里原有的一杯温茶,瞬间一饮而尽。仰着脖子,对眼前这位法号“静心”的小女尼,故作耐心地笑道:“劳烦小师傅了。”
“施主远道而来,不再多喝一杯吗?”小女尼仍是不急。而一旁的老人,却又闭上眼数手持的佛珠了。不就是十八颗珠子吗,难道她修行这么多年,还没有数清楚?白绮不禁在心里腹诽。
“哦,谢谢。那我就再饮一杯吧。”既然如此,那就应承下来好了。小女尼淡淡一笑,将茶壶提了起来。白绮见状,赶忙也将方才饮尽的杯子,重新持在了手里。
壶嘴里的水,缓缓注进了茶杯。白绮眉头微皱,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未及思考,手上的杯子已经脱手而出,“啪啦”一声摔碎在地!
屋子里一时之间,极其安静。白绮握杯的手,猝然缩了回去,传达到脑海里的却是灼痛的触感。原来方才小女尼注入的,竟是滚烫的开水。
“施主,贫尼什么都不说了。因为您已经放下了。”稚嫩的声音,这才不急不缓地,传入她的耳朵。
“什、什么放下了?”她的手指不自主地互相揉搓着,仿佛刚才感受到的灼痛,还没有消散。小女尼却是不答,即刻俯身收拾了满地碎片,不多会儿便退出去了。
“你还没有明白吗?”老人的声音重新回响在屋内,盘旋在白绮的脑海,“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不可放下。痛了,自然便放下了。”
她一时间,竟彻底呆愣住了。默默抬起手指,那细长的指尖,刚才真的是因为感受到痛了,所以才情不自禁丢了茶杯吗?可是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连这点儿痛苦都承受不了呢?还有刚才的小女尼,同她一般大的年纪,那副淡定自若的情态,让她百般的矫作情何以堪?
“这是一个意外。”她为自己的失常,找了一个借口。
“孩子,你并不愚笨,为何要执迷不悟呢?”
“不是我执迷,只是放下有什么好?我放下了,茶杯却碎了。我若执着,茶杯就完整无缺,我也可以喝完这一杯茶。”她惶急地狡辩着。
老人深深地看着她,将她的慌乱看进眼里:“一念之间的选择,并不是意外。孩子,莫要钻牛角尖了,固执己见,谁也帮不了你。”
“我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忙。”白绮咬着牙,顺口就是一句反驳。然而才一说完,便立刻察觉到了自己的又一个失误。她越是急迫慌张,越是被人看得透透彻彻。老人的眼睛极其清明,恍如一泓清泉流水,荡涤了尘埃,徒剩下沉淀后的睿智。
恍然记起,她不仅是一名普通的修行尼姑,更是林慕的生身母亲。曾听他提起,他每一年都会上山来,拜见她,聆听她的教诲。深得林慕敬重的人,怎能不让她心生忌惮?
“你,还是叫白绮吧?”老人默然沉思良久,终于再次开口相问,没有发现她神色的异常。
然而她的话,似乎越来越让人听不懂了。
“是,我的名字,是白绮。”不知为何,白绮的心,颤了那么一颤。
老人缓缓点了点头,眼皮垂了下去,凝视着手中碧色的佛珠:“心迷一切迷,心悟一切悟……白绮,慕儿第一次带你来的时候,老身就知道,你并非一般的小姑娘……每个人都有秘密,你自不愿透露,老身也不会打探。但是,今日却想趁此时机对你提一提,关于慕儿的一些事情。不知你可否,听老身絮叨一阵?”
白绮仍没有回过神来,听她提到林慕,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老人居然叹了一口气。
“其实,这也算一个秘密。不过,既然慕儿如此看重你,你也不算是外人……老身希望你能知道这件事,并且有心理上的准备。”老人言及此,注意到白绮的眼睛一直低垂着,似乎别有旁骛。
“嗯。”她只是轻哼了一声。
老人撇开了视线,继续说着:“记得老身曾经向你提起改姓的事吗?其实,是我的意思……也许,慕儿怕伤害你,并不愿意告诉你实情。”白绮抬眼,有片刻的错愕:“什么?”
“林慕是老身唯一的儿子,擅自将他带来这个世界,后半辈子的命途,却得看他自己的造化。可惜天不怜见,纵然他如何地勤勉,却改变不了一个事实……”老人的语调越来越沉重。白绮却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请您,别说了。”她失礼地截断了她的话,“而且,您也不必再为他担心了。”
老人极其诧异:“你知道什么?慕儿告诉你了?”
白绮咬了咬唇,轻轻地“嗯”了一声:“他对我提起过……说他曾经中过一种奇毒,毒性发作之后痛不欲生,然而药石罔效,几乎是不可痊愈的。但是前一阵子,居然有好转的迹象……”
老人皱纹满布的眼角,霎时绷紧了,眼睛圆睁着,像听到了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你说的,可是真的?!”
白绮没有料到她有这么大的反应,原来林慕仍是瞒着她的。心里又自嘲地想,他连她自己,不也是片字不提吗?然而嘴上却是另一番话:“当然是真的,您可以宽心了。不过他前两日出远门了,恐怕您暂不能向他求证了。”
“他居然连这么重要的事,也不相瞒于你……看来我是多此一虑了。”
白绮心里凄寂无比,不知怎的,表露在脸上竟是浅淡的一笑。笑容像是山涧的小溪,细碎的,却足以引人注目:“不止如此呢,五月初就是他成亲的大喜日子。难道您不知道吗?”
“真、的?”讶然了半晌,老人终于在白绮的说辞下,渐渐敛回了虚远的目光,徐徐道,“看来,一切皆有定数,是错不了了……”白绮不搭腔,悄然在旁呆滞着,直到老人又突然对她道:“那你可知道,他是怎样中的毒?”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深重的惋惜。“不、不知道。”白绮滞缓地摇头,眼眸再次垂下,笑容瞬间黯淡了。
老人看她的眼神,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也许是觉得眼前这个小女孩,值得信任,可以让她将深埋的秘密,直言不讳地倾吐而出。然后达到她所谓的“放下”的境界。“放下”,然后全然解脱。
禅房里,悬垂的盘香散发出独特的气味,在四周萦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