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陌上人

4、第 4 章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金刚经》

　　“大人，书房有访客相候。”
　　他才下马车，清彦已恭敬禀告。他颔首道：“客从何而来？”
　　清彦接过他的披风，低声回道：“京城。”
　　他一愣，停下了步子。自他奉命出塞任凉州节度以来，已几乎断了和京城的所有联系，实在不知还有谁能从京城而来。他微皱了双眉，又问道：“他可说了姓名？”
　　清彦道：“无，只说大人必能识得。”
　　他闻言更是疑惑，略一思量，便当先去了书房。
　　他毫无准备。
　　而推门的刹那，他竟猛地怔然当场。
　　屋内的澜衫公子敛衣而立含笑着缓缓施礼，抬眸的瞬间有几乎重叠的容貌。
　　他默默受了，多年诵经，他已学会将那深刻入骨的妄想执著冰封在心底最深之处。而毕竟已十数年过去，他也不再是，当初少年。
　　“王大人。”那少年开口，他心竟一痛，明白早已不会有那年傲然的骄纵。
　　他平静地回道：“公子，我们不曾相识。”
　　闻言，那少年也不恼，只缓缓笑道：“我名薛崇简，京城人士，我的母亲，是太平公主。”
　　他眼底一热，其实早已猜到，如此相似的容貌，只会是她的儿子。可这十数年来，他已不曾再去执着有关她的一切了。虽然她的消息依旧为天下所传，他也零星知道她在孝皇帝死后除去了韦后集团，扶立相王。相应地，相王许了她三子封王，七个宰相五出其门下，终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到底是武皇的女儿，不曾逊色半分。
　　“王大人，这次冒昧打扰，是我私下的意思。只是想将此消息告之，不愿将来大人从别人口中得知后愈加难过。”薛崇简笑容未改，眸中却有寒光。
　　他安静地望向那少年，眼中平静如水，可是心口却好似有了隐痛。
　　“母亲造反失败，已被新皇赐死了。”薛崇简一点一点开口道，神色滑过一丝残忍。
　　他蓦然定住，刹那失了一切感觉。只是仍旧平静地，侧开目光，神情未动，一口热血却哽在喉中。
　　“大人可知母亲最后去了哪里？”薛崇简依旧笑道，目光直视着他。
　　他未答，已有万箭攒心。
　　薛崇简笑容愈深，缓缓道：“南山寺。”
　　他合起了双眼，出不了一声。
　　薛崇简见此，竟是赤红了眼，冷声道：“我知道母亲钟情于你。当年你还是一介寒衣，母亲就肯为了你驳斥了张昌宗举荐的解头。又多次暗中阻挠了欲收你为男宠的玉真公主。”一顿，音色逐渐转为冷笑，“春嬷嬷极懂母亲心思，曾私下提议过母亲将你收入府中。你猜母亲如何答的？”
　　薛崇简定定地望过来，眸中一片冰冷。“母亲道，那孩子虽外如璞玉，内里却有孤傲梅骨；他对我的心思不过是一时的迷惘，我此生罪孽深重早已难登极乐，又何必再毁去他？且他自小慧根深而有佛缘，终会大彻大悟。”
　　顿停，薛崇简竟又嗤笑道：“母亲一世放纵，终究不曾强迫于你，倒真是出人意料！”
　　音落，薛崇简猛地昂了头，目光瞬间悲切，“可母亲是不是也忘了，和父亲的誓言？！这样纵情滥性，如何对得起父亲的情深不渝？！长相思，相思长，那首《长相思》再没有人能弹起，又为何是你？！”
　　他终于望住几乎歇斯底里的少年，眼底的清澈浸入了淡淡的哀戚。而少年已是悲痛狠绝道；“她不配为我母亲！”
　　他目光一泠，看定少年良久，最终还是未发一言。深刻入骨的记忆再怎样地令他煎熬，他始终都不能忘却。只是千般万般，他都无法说出一字，公主的苦心，和公主的绝然。
　　许久之后，薛崇简已能平复些许，目光越出窗外，看凉州的荒凉与肃杀，心底的恨也渐渐冷了，毕竟母亲也已不在了。
　　薛崇简起身离开，最后道：“母亲从未信佛，而那日却将道光禅师请上佛殿，着素服跪在佛祖座下，头一次正正经经地行了成套大礼。双手合十，最后道：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佛祖普渡众生，佑我大唐，天下和顺，日月清明。风雨以时，灾厉不起。国丰民安，兵戈无用。崇德兴仁。务修礼让，国无盗贼。我唯此愿，望佛祖慈悲，阿弥陀佛……”
　　他的目光清平，眼中却渐渐满了泪水，如同那年一般，冰凉刺骨。
　　公主是武皇亲手养育，自小带在身边悉心教导。若真要夺位，手中重兵岂会不先布防？而他驻守凉州，自始自终未察觉一点兵马调动的痕迹。他记得她眸中深藏的悲凉，其实一门三王五宰相，相王早已将她的退路断绝。
　　屋外不知是谁吹起了笛子，低郁忧长，穿透了大漠苍劲的烈风。他一人枯坐着，咸涩的泪水在脸上划过痕迹。
　　他第一次听起‘薛绍’，是因在文人墨客的聚会上，有人赞过他：“汝有薛绍风骨。”他当时一愣，已不知作答。而今才知，公主透过他望的是谁，他这一生也不过相似。而紧接着，他便听说了太平公主与驸马薛绍的爱情，一曲《长相思》，一生相思长。
　　以至于后来，他听到薛绍死于狱中的消息时，那般惋惜。只是更令他震惊的，却是听到太平公主抱着才出生一月的幼子，在雨中跪于大明宫前，求武皇开恩。
　　他不知道该有多么深的情谊才能让天下最尊贵最骄傲的公主做到如斯地步，甚至不惜与武皇决裂。他只觉难过，明明是富有天下的公主，最想要的却终究得不到。
　　他后来又听说了公主的改嫁，甚至是风流不堪的私生活，天下一片哗然。他却在想，一个人若是心死，那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而他如今，也能体会到公主那时的心情了。
　　他平静地起身，来至一侧耳房，在蒲团上缓缓跪下，在佛祖的金身塑像前像拜了。拿起念珠，一瞬大彻大悟。合十双手，虔诚念道：“世人恶苦，如是如是。佛皆慈哀，悉度脱之。受佛重诲，不敢违失……”

　　其实南山寺中，他立的唯一一个祈福牌位，写的，也只有一个名字：李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