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陌上人

1、第 1 章

　　佛曰：“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著,而不证得。”
　　只是若不曾妄想执著，又何来勘破放下？

　　青瓦琉璃勾成的重重屋檐在雨中铺成了肃穆的沉韵。
　　一辆辆辘辘行来的油壁马车渐排为一列，在厚重的朱门前缓缓停下。靛青色的帘子一掀，便有小厮拾着梅骨伞上前接应，态度恭敬，敛眉屏息。
　　先下车的小童手脚伶俐，将马凳摆好，转身道一句：“公子，落地当心。”
　　绵薄的雨雾下，当先露出的，是一角素洁的白衣配以藏蓝革带，足下一双乌色的六合靴，清秀的面容拨开了轻纱般的雾气，开口应了声：“嗯。”
　　青伞白衣，少年举止优雅，身形如竹，一股淡淡的书卷气舒展在眉目，整个人如同君子兰般的雅致。府门前的众人下意识地顿了一顿，侧目惊叹的同时又不禁投来好奇的目光。
　　尽管小厮已经努力加快了带路的脚步，可几声扰人的窃窃私语还是传入了少年的耳中。
　　“那是谁？长得这般标致，不会是公主的新宠吧？”
　　“公主的面首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哪里能认得过来。”
　　“我看也像，这般风姿倒真有几分六郎的味道。”
　　跟随在后的小童乱了半个步子，一瞬皱了眉头。而还未能开口，已有一声响起道：“清彦。”音稍低，寓意却是明显。
　　小童颇委屈地望了眼自家公子，见公子目不斜视，神色平静，只得忍下了话语，匆匆跟上。
　　跨过高高的门槛，他不觉望了一眼头顶庄重的匾额：公主府。

　　带路的小厮引二人从中堂折向垂花门，经过长长的回廊往府后行去。一路上侍女如云，或捧食物或捧器具，皆是精致富贵之极，加上一路行来望见的雕梁玉栋金庭彤彤，他即便出身官家，也是多有赞叹。
　　待得眼前草木渐盛，热闹的谈笑声也愈加清晰能辨。穿过了最后一条曲径通幽，成片的花圃树林便蓦然越入眼帘。林间的深处是一方池塘，碧波粼粼菡萏香飘，环绕着一座八面通敞的水榭，随风鼓起的纱帘缠绕轻歌曼舞，好似人间仙境。
　　“公子，前边就是了，请允奴才替公子传报。”领路的小厮停下脚步，回身行礼道。
　　“有劳。”他回一句，便立过一旁等候。
　　小厮快步离去，白衣公子的目光顺着人声远远地朝水榭处望去。细雨遮挡了视线，薄雾却给水榭裹上了一层迷离。重叠的衣鬓香影宛如一朵五彩云霞飘在苍穹，令他无端地在心中多了一层忐忑。
　　热闹声中大多是或低沉或清越的男声，只单单有一两声欢笑，明媚如火，仿佛一抹艳丽的色彩跳跃在素的宣纸上，隐约一丝傲然的娇宠。
　　他只觉心头一跳，犹如什么轻轻地刺了一下，眸中淡染琉璃。
　　而他尚未收回远望的目光，一个响亮的笑声已近前道：“摩诘，怎的这么迟？”
　　他连忙平下神色，敛衣行礼道：“岐王。”一顿，又有些歉然道：“下雨道路泥泞，费了些时间，真是对不住。”
　　岐王笑着摆手示意无事，又接着道：“你快一些准备，公主正在兴头上，心情好，说不定能答应。”说完又拉过一旁的小厮，吩咐道：“你带王公子去准备，不许有差错，明白吗？”
　　小厮急忙点头称是，低声请了他往侧面的厢房去。这间厢房也是奢华，中间用四扇八宝屏风隔出了内外，外间放置桌椅软榻，物什一应俱全，想是给宾客换衣小憩之用。他谢过了小厮，又让清彦服侍着换过伶衣。
　　才收拾妥当，那小厮已是将几件琵琶搬入内道：“王公子，岐王嘱咐奴才将这几件琵琶拿来，以供王公子挑选。”说完，俱都撤去掩布，让他一一细看。
　　他颔首望去，拿起的却是最不起眼的一把，乌黑的品柱虽无任何纹路装饰，却奇异地有一种陈韵的光泽。那小厮已是钦佩道：“王公子果然选了这把‘胡笳’，岐王说这把名琴是小叶紫檀做成，因长年累月的弹奏而失了原本颜色。相传是蔡文姬生前所用，后被梨园寻获收入宫中，岐王特意借出与王公子今日弹奏的。”
　　他闻言却一愣，不知哪里生来的一股怒气，将手中琵琶重重一放，还是青涩的眉目间氤氲了一层自嘲。
　　那小厮见状，吓得噤了声，半晌才道：“王公子可是有哪里不满意？”
　　经这声一说，他才觉方才的失礼，良久，才平息繁复的思绪，轻叹道：“不，是我失礼了。你下去吧，与岐王说我已准备好，随时可以演奏。”
　　那小厮疑惑地称是，领命下去了。
　　清彦却上前小声道：“公子，不若回去吧。总还有其他办法的。”
　　他默然许久，念及种种，好似赌了一口气般狠狠地咬牙，道：“既已入了这门，还能作没有发生过么？”音落，拿起琵琶便出了门去。

　　水榭中的宴会已至一半，小厮在岐王耳边回话之后，岐王便举了杯，朝主座笑叹道：“本是良辰好景，可惜美中不足。公主府上就无真正识得音律之人么？”音落，歌舞声骤停，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无以为答。
　　清风徐徐，一点轻笑于主座上蓦然跃起，尾音渐低如流云过隙：“难不成岐王还带了酒乐奉宴？”
　　岐王笑而不答。公主神色慵懒，眉目间勾勒的金箔花甸徐徐展开一朵海棠，衬着云鬓正中怒放的海棠花，轻笑道：“这倒是要好好听听了。”
　　岐王饮下杯中酒，侧目含笑道：“置酒高殿上，故友相满座；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话音未落，琵琶声已如清泉般流泻而下，声似珠玉，曲有深情。
　　第一章节未过，乐声已引得在座众人惊叹，识得的已是合着拍子轻叩长案，玉食美酒，花好月圆，神情逐渐陶醉。
　　而岐王眼角的余光却是紧盯着主座上的公主，只见公主依旧靠在锦踏之上，半侧着面，鬓边金制累丝凤凰钗垂下璎珞落下清晰的影子，掩藏了大半神色，唯有一瞬怔然的目光泄露了心思。
　　岐王抓着这一刹的失神，心中已是有了底气。
　　待得三叠声停，他收指盖弦，从容站起。一直下的淅沥小雨竟也停了，雨后的天空洗净般的蔚蓝，他虽离得还远，可是一袭白衣气度非凡而风姿卓越，如同一种隽永嵌进了画面，当真是世家公子，兰花一般的人物。
　　在众人纷纷注目中，到底是公主第一个开口问了：“弹奏者何人？”
　　岐王笑答道：“只是个识音律之人。”
　　公主目光一掠，微微寒凉，淡笑道：“仅是个岐王府中的伶人也要比宫中梨园强上许多啊。”
　　岐王一听，尴尬道：“公主，此人并不是我府中伶人，若是公主喜欢，不若让他上前，为公主独奏一曲？”
　　公主眸中墨色一深，却没有拒绝。岐王便使了人把他叫上前来。
　　渐走近了，众人才见他不过弱冠，眉眼的青涩尚在，周身却已隐约有超然的灵韵。而他只简单地行了一礼，并不多言，便落座弹奏。
　　曲音一起，竟一改方才的欢快，声调转成哀切，满座为之动容。公主终于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良久，开口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他听出了这个热闹中特别的声音，方才是远当下离近，皆是独特而娇宠的。他不敢抬头，却起身答道：“回公主，是《郁轮袍》。”
　　公主一怔，宽大的云裾拂过锦踏，面上笑容却是明艳，带了点惊讶望向岐王。
　　岐王连忙道：“此人不只长于音律，词学更佳，甚至是无人能及。”
　　公主一笑，略有讶然，竟直接朝他问道：“那你可有写就之诗？”
　　他一愣，没能思考便将怀中诗词献上。小厮接过，恭敬地递给了公主。而公主才翻过几页便已惊讶道：“这都是我日常诵习的，原以为是古人之作，竟不曾想是出自你之手。”
　　众人一听之下俱都笑了，公主这般骄纵的性子是难得夸赞人一回，这个少年果然厉害。岐王听过，面上已有喜色，拉着愣住的他道：“还不快谢恩，公主实难称赞于人。”
　　他还有些吃惊，也不知是怎么了，以往的礼法都忘了干净。失神地行过一礼，就听公主轻笑着吩咐两旁道：“快给这位公子更衣，赐座。如此学识，应以上宾之礼相待，怎可着伶人之服？”
　　音落，又是笑嗔岐王一句：“这样的名士又何需用这种办法引荐于我？”
　　岐王讪笑着拱手拜过，随即落座。
　　他从礼制坐了下首，可很快，便被众人包围。他本也不是什么木讷无趣之人，难得有这样一次机会，自然有了表现的心态。于是众人只觉这个少年如此年纪却是谈吐不凡，风趣幽默，今后必有一番作为。
　　只是上座的公主却丝毫没有再一步攀谈的意思，不紧不慢地观赏着歌舞，时不时与身旁的几位门客低谈几句，神色却是恹恹。
　　岐王见此，便上前道：“公主觉得此人如何？”
　　公主唇边的笑容薄凉，淡声道：“可成大才。”
　　岐王心中暗喜，却是叹惜道：“此人名叫王维，字摩诘，乃太原王氏之后。少有盛名，文采斐然，若能教此人为解头，实为大唐之幸事啊。”
　　公主闻言，似笑非笑道：“那便去应举啊。”
　　而岐王一顿，低了声道：“只是听闻公主已嘱咐了京兆尹，以张九皋为解头。”
　　公主微愣，好似想起了什么，竟失笑道：“这哪里是我要他做解头啊，分明是他人求情罢了。”一顿，竟是扬了声道：“若你想取解头，我当全力荐你。”
　　岐王闻言一笑，已是极识山色地收了话语。而座下的少年，却猛地，抬了头。
　　只见高座上隐隐流光晕绕的女子，身着换月色霓裳绣凤纹高腰襦裙配石榴色金丝云纹压边大袖衫；单手支头，路出一小节藕腕，腕上戴一双足金合卺莲纹手镯并一个金制镂空嵌五色宝石的臂钏，晕出的淡金色光芒同绯红的酒色一起洒在白皙的面颊，焕发出夺目的艳丽。
　　世间都好似静到了极致，他仿佛看到如火如荼的春日，大朵大朵的海棠开在眼中，千娇百媚浓郁逼人。心头的灼热便哽住了呼吸，耳中只剩一片嗡鸣。
　　而高座上的公主，笑靥嫣然，并没有斥责他的无礼。朱唇轻启，挽一抹微笑，“呵，好俊的少年郎。”
　　他不能答一字，视线分明被绞住；在她密不透风的笑容里，他几乎已看尽三生三世。
　　他知道，那一年，他20岁，而她已经33岁了。他是赴京应举的学子，而她，却是大唐最尊贵的公主，太平。

作者有话说

　　YY之作，旧人物，新故事，半改历史。不要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