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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懒拭剑上尘  ...

  •   畲乡的日子,流淌如同清溪潺湲 。
      闽中畲族有蓝、雷、钟三大姓,连城寨这一支的族长,妻子早逝,膝下两女孪生,蓝迦陵,蓝频迦。

      阿漱背上刀伤恶化,昏迷不醒,族长遂留他们一行住下,待阿漱痊愈后再下山。畲民深居山中,茶、油、稻谷均能自给,但因与海滨相距遥远,惟有盐须从山下购买。官盐价高质次,阿漱一行人伪托是私盐贩子,身边又带得不少细海盐,悉数慷慨赠与乡里,畲人待他们便如同上宾。
      初醒来的时候,迦陵与频迦都守在他床前。迦陵无言,只是欣慰地笑,而频迦却已伏在他床前睡去了。姊妹二人不再是放排时候的短装男子打扮,换了畲家女子的衫裤,袖口与裤脚皆镶滚繁复花边,腰间系一条绣工细致华美的“拦腰”,装束依然是一青一红,恰似一双两生之花。迦陵轻轻推醒频迦,频迦揉揉眼,看见阿漱醒来,却忽然小脸一板,二话不说回屋睡觉去了。
      然而,阿漱知道频迦是欢喜他的。女孩子嗔怒的眼光里,含着温柔的一枚核。也常常来探他,说不上三句话就要吵架,怒气冲冲跑开,出了门又忽然折回来,丢下一颗番石榴在他被子上。不等阿漱开声叫她,又一阵风跑了。
      畲寮的静夜里,平地的世局翻覆都是隔世的云烟,惟有鬼怒川的轰鸣动人心魄。山外,不知大哥二哥与常旌的争斗如何了?而待他学成御剑之术之后下山,可还赶得及拜剑选帅之典?
      阿午进来看的时候,阿漱已经睡了。穿了畲人的蓝布衫子,阿漱只是个英气的少年,久日紧蹙的两道思虑的眉,在睡梦中不觉解开。那惯持弓刀的手里,握一枚清香的番石榴。还不是番石榴的季节,只树顶上有几颗熟的,那霸道的小姑娘频迦,不是午后还央着阿邑用弹弓去打么?

      频迦来得勤,偶尔也拉迦陵与其他少年一道来。阿漱背上有伤,一直趴着,与他们说山下那万千红尘世界。
      庙会,元夕,灯会,女儿七夕乞巧,汉人娶妻嫁女,朝代更迭。
      “喂,你们汉人的拜剑选帅,是怎么样的?”频迦玩弄着腰上绣彩“拦腰”的流苏问道。

      拜剑。
      听这二字,阿漱的心底忽然一空。又是拜剑。
      “汉人的拜剑,是紧要的大事决断不来时,方才使用的。”
      频迦快嘴答道:“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选不定哪个做皇帝,哪个做将军的时候,就拿一斗白米来,把剑插在那白米里,各人上去拜,哪个去拜的时候那剑跳了出来,哪个就是皇帝,就是将军嘛。”
      “正是如此,你既知道,做什么又来问我?”阿漱不觉好笑。
      “可是那剑好好插在白米里,怎生会跳了出来嘛。”
      “这就是天数啊。”
      频迦嘟起嘴来:“胡说,一定是他们弄了什么手脚。”
      阿漱不觉皱了眉,面色肃杀下来。
      怎会是做了什么手脚?
      阿漱分明地记得他六岁那年亲眼见到的拜剑选帅之典。
      他们常氏一族本是中原澄河之滨明郡的望族,先祖历代是明郡的父母官,后来中原变乱,常氏家族领五千明郡子民南逃入闽。那时侯的中原皇朝已然衰朽,如同文饰的梁柱上爬满了蝼蚁。各地流兵四起,划地而治,只消割据一城,兼向朝中纳贡上表,便可以封一个刺史,乃至节度使观察使。闽中飞翼军老节度使方才去世,后嗣软弱无用,常氏藉机统一闽地,向朝廷请许为飞翼军新节度使。常家长房当家常晦在迁徙途中去世,只留下一个儿子常一川,已是青壮之年,一路南来征战中显露将相才略,广有人望。而二房当家常焕已近天年。长房推举长子常一川,二房却凭辈分认定应是二房当家常焕,究竟谁来做这飞翼军新节度使,族中争执不下。
      毕竟是宗族,总不能动武,最后只得拜剑。
      一斗米,供在祖宗灵位前,香烛三牲奉祀,好剑一柄插在米斗中央立住。这个所在,就唤作奉剑堂。
      斋戒三月后,所有拜剑人依序登奉剑堂,行跪拜之礼。
      常焕朝那剑一拜,再拜,剑只是冷光端凝地立着,分毫难撼。人活到这把年纪,反已不信那种种鬼神之说——拜剑不过是一个过场,谋事在人。纵然已经伏下兵力,一旦事有不协便动手,然而心底仍不免存有一丝侥幸——莫非自己真会是那应天数之人?莫非这剑真能无人自纵?想着,那最后的一拜落了下去。
      仍是毫无动静。
      天数已定,余下的,且看人为了。常焕举步走开去,他的大侄子常一川,作为长房推举的人选,正排众走上奉剑堂来。
      蓦然,常焕猛地回过头来。他不信自己的眼睛。
      方才那柄分明死物的剑,竟然微微一搏。
      一搏。
      又是一搏。
      应和着那青年虎虎的步伐,仿佛那剑自身就是青年的脉动。
      常焕的脸顿时灰败了。他不信,谁能相信!世上真有此事?常焕心腹校尉都在堂下看他脸色,本来约定大笑为信,便动手擒拿长房长子常一川等人,可是,看这情势,常焕是难笑出来了。
      长剑鸣动,作势欲振。
      常一川魁梧身躯一跪,纳头便拜。
      常焕抽搐着面皮,裂嘴欲要强笑,堂下顿有数名心腹校尉,手在各自刀柄上加了一分力,预备着应声出刀。然而那些刀始终没能出鞘。
      虹光流电,那剑瞬间竟如飞龙一般从米堆中跃了出来!常一川抬手一抓,便成了一个端整的长跪之姿,双手捧剑过头,对着米斗后的祖先灵位连磕三个响头。
      常焕憋着一口气没能笑出来,急气逆血攻心,倒了。
      ——瘫了。从此不能言语,全身一截截萎缩,灰暗,死去,只剩一对毒恨的眼睛活着。常一川日常到他床前问安,常焕蠕着干枯的嘴唇咒诅,却没有声音。
      常焕长子常涤尘时为漳州刺史,只身带二百军士前来福州拜剑之典,见势不妙,当即带着两名幼弟星夜驰回漳州,连老父常焕也无暇相顾。长房嫡系意欲追击,常一川却道:“本是同根,毕竟也是我常家子弟。”挡下追兵。常焕生死从此不提,两边文牒照常往来,却是嫌隙日深。

      “呀,原是这样……”频迦听完旧事,歪头道:“你们平地人当真麻烦。还好你只是私盐贩子,顶多被官兵追到山上来,若是当官人家的公子,可说不准是怎么就死了呢。”
      众少年都是哄笑,道:“频迦真真是乌鸦嘴!”
      另一人接口道:“你不晓得,频迦是要吓唬阿漱,好叫阿漱不敢下山,长年在寨里说故事与她听。”
      前者又答腔说:“那倒不如许了阿漱吧,才好一日说到晚不停嘴。”
      频迦羞怒,摔手就走。走到门口,回首见阿漱亦是大笑,山麂子般透亮的眸子不由得狠狠一剜,眼波流转,久久在阿漱眼前荡漾。
      迦陵忙赶出去揽频迦,远远地比手画脚不知说些什么,一忽儿就哄住了。姊妹俩粘在一块厮闹,迦陵红衣,频迦青衣,犹如风前的一茎红蕉及一株碧柳。
      夜中,少年皆已散去,连城寨宁寂如死,鬼怒川却不舍昼夜地流淌流淌下去,过了八百里,才汇进海里。
      故事若是早早完结,便成就好一段传奇。然而日光之下无新事。多少铿锵大气的故事,尾声却总是一笔俗而又俗的败笔。阿漱睁眼看着暗夜,心中却知道,日间说给频迦听的故事,实在是没有完结。

      常一川封飞翼军节度使,统治闽地十二年。
      十二年,中原乱离的十二年。西域红髯骑兵大举入侵,河套三年蝗灾,凤翔、长宁、邹鲁三大节度使起兵作乱,流民遍地,饿殍塞道。在如此动荡的时代,谁人触摸得到所谓天道,又有谁人能在世间寻一个真正的锚泊之地?
      只有偏安东南一隅的闽国默默地活着,凭依其北的深山天险,存得一口生息之气。这本是个荒蛮瘴疠的地方,历代流放重犯的所在,中原皇朝惯来在此地搜罗众多清秀男童充作宦官,贪图的便是其地赤贫,民蒙未开,如今,只因此地隔绝尘世,竟俨然成为难民的乐土,纳贡的大省。
      第十三年上,常一川照常派使向朝廷纳贡,按例,皇朝将派特使随闽地来使回访,为此甚至需派兵士两百进京迎护,才能安然返回闽地——时局是这样乱,四处皆是叛乱的旗。
      七月里,常一川突发暴病,瘫痪半月而死。

      常一川死的那一夜,往福州的官道上,忽然有斥候发现什么异状,敲响了警钟。
      接着,那年轻斥候自望楼上一跃而下,上马,即刻策马疾驰赶向下一官驿报信。然而没跑出一里地去,黑暗中猛有一声风过。斥候身子应声一拱,僵直地滚落马背,军马空鞍直向北边福州方向得得地奔去了。那斥候躺倒在大道上,泥污的脸朝向夜空,当胸穿出雪亮的箭镞。
      从那张死不瞑目的面孔旁,有无数扎着白色绑带的腿,齐整无声地经过。

      拂晓,福州守军猛可里呐喊起来。
      从浓重的晨雾中,城下的官道上,渐渐地浮现了一支队伍。
      两对三丈高的灵幡飘拂在最前,接着是两名驱鬼的白衣方相。紧随着是白衣缁甲的仪仗,作二人一排,一行一行地从晨雾里走出来,而那队伍,似乎是从白雾中抽出来的无穷的丝,永远看不到头。漫天撒着冥钱,江风一刮,哗啦啦地涌向福州城上,雪也似飘落下来。
      吊丧的队伍。而谁家吊丧,要用到这样的仪仗?
      这是常一川的堂弟,常焕长子,漳州刺史常涤尘。十二年过去,当时青年将军,如今已近不惑之年,自福州夺回的两名幼弟亦皆长成。常一川尸骨尚温,这三兄弟已自漳州北上赶到福州。吊丧仪仗七千人,步履沉实划一,分明都是兵士,来势汹汹。
      常一川之子常旌接报赶到南城上时,天已薄亮,一字展开在城外的是白与黑的人的森林,晨光中正静默无声地沿城墙向东西两翼包抄过去。本阵当前三骑,正是常涤尘三兄弟。
      常旌立在城头,一言不发。天色大亮,福州却迟迟不开城。这支白衣的队伍是来吊丧的不错,却不是吊常一川一人,怕只还要吊祭那十年前死去的常焕,与他常旌。
      城下三将,左右二人年纪与常旌不过相若,辈分来说却与常涤尘一样,是他常旌的堂叔。
      双方正僵持中,白衣队伍的后方忽然骚动,一骑赶到阵前,向常涤尘耳语数句,得令后便拨转马头,复向后方驰去,一路呼喝,此骑过处,原先厚实的阵形从中间闪出一条道来。从这道上,怯怯走来了百多名兵士,看那衣装,却是驻扎福州的飞翼军。当中一男子服色绚丽特出,常涤尘见了他便滚鞍下马,微揖一揖。
      那男子向城上举起了一个明黄的小小包裹,常旌忽然悟过来,那百余飞翼军原是派去迎护皇朝特使的,当中那服色耀眼的男子,便是特使了。
      特使带来了兖冕华盖,与诏书一封——册封常一川为琅琊王。
      可是,常一川已死。
      常旌请封为飞翼军节度使留后,按惯例,三年丁忧期满后便可继乃父之位;而常涤尘则以其身为常旌之叔,常氏嫡系辈位最高为由,请继琅琊王之位。
      一切决断,全在特使。可是这决断重若山,悬若丝。常涤尘兄弟麾下虎狼之师近在咫尺;常旌虽好声色,却分明是常一川嫡子,也断没有就废了他的道理。特使左右为难,最终支出了一招败招——拜剑。
      一边欲报当年拜剑之仇,一边不甘就如此被夺了琅琊王之位,常涤尘兄弟与常旌也自是同意,约定循古制斋戒三月,再行拜剑。
      当夜里,城外常涤尘军中,逸出四骑,乘夜投北,往闽北莽莽深山去了。打头的便是阿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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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懒拭剑上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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