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跋扈为谁雄》此去楼空

3、03

　　“这个腐朽的世界，真令我无话可说……”银时放下JUMP，揉揉手指，舒展双臂靠在公园座椅上。他叹息一声，神思渐随白云飘向远方。冷不防，一大片阴影笼罩了他。他睁开半眯起的眼，瞻仰来人。迷茫的神色收敛成笑意：“呦，小和尚，考虑清楚了吗？”

　　高杉知道他是在指找人那件事，坐下来盯着对面的雕像，答非所问：“我说过，我不是和尚。”

　　“好吧，高杉君。事先说明，在这个城丵市找人，就像一场冒险。你可能一下就能找到，也可能永远找不到。东京就是这么回事儿。”银时打了个哈欠，发条短信给土方：能来不？他想想，删掉重发——我有事，先走了。
　　没想到手机立刻响起来。荧屏上显示一行字：东京最近不太平，你自己小心。言简意赅。短信那头似乎很忙。
　　那家伙丝毫没有放人鸽子的自觉。银时想想，回了句近乎讽刺的客套话：给你添麻烦了。

　　他忙活完，松了口气，这才抬起头看高杉。高杉也正看向他，也许是因为失去了一只眼睛，这个男人看人的时候习惯微微歪头。仔细瞧，男人的瞳孔是翡翠色的。如果能凑成一对，绝对是绝世无双。不过…举世无双？那也活该独眼，COS断臂的维纳斯了。虽然口口声声要找人，可依他看来，摆着副遗世独立的表情的高杉，才像走丢的那一个。当然他自己也好不了哪去，总是副梦游的神情。那是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陵墓前第一次见到高杉时，他就这么认为了。

　　可又如何。年轻英俊病态美激发母爱的客户近在咫尺，但他总不能期待高杉会在他的唆使下蹭蹭他并且摇尾巴。他揉揉额角，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幻想这种鬼东西：“报酬是这个数。”他比划了一下价钱，见高杉没有反对意见：“够爽快啊……给我说说你要找的人的特征，最好有照片按图索骥。”

　　“没有。”高杉一口否决，闭起眼倚在长椅的靠背上，叹口气：“这件事远比你想的复杂。你也会卷入危险之中。凡事考虑清楚再做决定。”

　　银时的目光流连于在高杉的下巴与喉结之间。这人一举一动都透着深深的诱丵惑。连说话也吊人胃口。就好像在说这书18R，你考虑清楚读不读。危险的含义撑破天就是杀人放火。不过像高杉这样藏着掖着，更像是一桩不可告人的私事。譬如，妻子有外遇的男人偶尔会这样拜托他捉奸。他试探着问：“危险啊…这么说来，你看我这号人，能帮上你吗？”

　　高杉大概没料到他会这么问，目光在他脸上徘徊，毫无感激之色，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翘起嘴角：“事在人为。”

　　那一瞬间，银时很想拒绝高杉的委托。因为他发现，高杉的避而不言和这个人本身的神秘性，会令他沦为被好奇心杀死的那只猫，吃力不讨好。在这个冷漠的城丵市，吃饱了撑着的人，才会愿意为别人倾注一腔热情。而他更没有这种能力。会引火烧身的，银时同学……但他这会儿实在没办法反抗自己的执拗，耸肩一乐摊开手：“如果你相信人定胜天，那你可能会在人生轮盘赌上输到只剩裤衩呦…说说，你要找的人是谁？”

　　高杉叼出一支烟，慢慢地吸完，将烟头弹到黑色的天狗石雕像上。他站起身，荡开一笔道：“樱花快开了。”

　　樱花？银时这才注意到公园各处的早樱枝桠。还早吧，他心想。一些与樱花有关的支离破碎的片段在他眼前闪过，不快的感觉渐渐清晰起来。“嗳，人其实挺坏的。每年都在期待樱花飘落的时节。樱花却以为人类欣赏它绽放的姿态，努力盛开着。哈哈，男人和女人只顾玩乐罢了，和樱花一毛钱关系也没有。我最讨厌的就是吵吵闹闹的樱花祭，以此类推，还有枫叶祭……”

　　交谈简直是天马行空。或者说牛头不对马嘴也罢。神奇的是二人似乎还能对对方的话产生反应。高杉有所触动地念道：“每当樱花盛开，人们就拎酒吃着糯米团子漫步于樱花林下，沉醉于无限春光之中，叹其为人间仙境。实不过是虚妄的假象。世人聚集至樱花林下，酒醉呕吐喧闹之情状，乃是江户时代之后的事……”他笑起来，小的时候，他常这样给银时念书中的鬼故事。

　　“什么？”银时一脸不解。

　　“坂口安吾的《盛开的樱花林下》。那个作家很有趣。他说过一句至理名言。”

　　银时不知该怎么接话，也许他该唱和一段《竹取物语》？他对文字没什么兴趣，连洗衣机的说明书都没看全过，和他讨论作家，饶了他吧。

　　“吾将成为伟大的落伍者，有朝一日重现于历史，”高杉看着一头雾水的银时，不得不补充道，“他说的话。”

　　银时企图从中琢磨出什么意味来。高杉这种人不可能无缘无故讲一堆废话。很快他领悟了：“唔哦哦！你是个虔诚的书迷，你在千里千寻那个什么作家？”

　　高杉很有风度地没对银时的猜想置一词。太阳落西，余辉将万物的影子拉的老长。两人踱进公园附近的居酒屋喝了点东西，继续洽谈寻人事宜，但进展不大。出来时天色已晚。银时将周边的景点指给高杉看，但很多东西其实他自己也没弄清楚：“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好像是个坟场。常常闹鬼。号称东京的百慕大。夜深人静的时候……车祸出了不少……呕……”

　　路灯电压不稳般闪烁着，飞蛾成群结队拍打翅膀的声音异常噪耳。老旧的柏油路延伸向黑洞洞的远方，以灯光为界限，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而这里也即将沦陷。银时扶着自动贩卖机呕吐，不知怎的后颈上就起了一层白毛汗，只觉道道锐利的视线射来，如芒在背。荒芜的草丛里像是有无数毒蛇将他包围，窸窸窣窣地响着。他猛回头，却发现背后站的是缄默的高杉，橘黄色的灯光将那张好看的脸罩得格外朦胧，就像……银时想不出什么像样的比喻来形容此刻的高杉。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哼。这里曾是江户的土坛场。多少武士于此沦为试刀的猎物。”高杉一开口，浑厚的嗓音与嘲弄的腔调就击退了黑夜引以为傲的压抑感。他伸出手，猛地拽起吓蒙的银时：“此地不宜久留。”

　　直到高杉将银时送回高级旅馆的长租房，银时还对那种泥沼般的死寂心有余悸。“那个，高杉，挺晚了。你你回孤独寺多不安全啊，不如留下来？住在市区的话找人也比较方便是吧？”他恨透了自己无药可救的怕鬼的毛病。够丢人的。

　　“不会打扰到你吗？”高杉用一种别于平常的打趣语气，若有所指地说：“或者算委托的附加服务？”

　　银时不耐烦地挥挥手，脸色不再狼狈：“那种事怎样都好。”他熟练地拧门开灯，从柜子里翻出备用的洗漱用具，将四处打量的高杉撵到盥洗室：“洗个澡吧！”

　　高杉好脾气地接过浴衣，是旅店常用的那种白色劣质棉制浴衣。小肥皂在水槽里飘来荡去，看来是不能用了。沐浴露和洗发液二合一的液体在他掌心散发出刺鼻的薄荷味道。他嘴角弯起个狰狞的弧度，挣扎了一会，还是长痛不如短痛般往自己满是疮痍的身躯上胡乱涂抹。手臂，胸膛，腰侧，腿部。很好，高杉你真行。

　　浴室的门没有关严，暖色的灯光和水雾跑了出来。银时顾不了许多，仓皇地开始收拾大业。就好像遭到乡下老妈突击检查的邋遢大学生那般。而且还更加糟糕……坂本留下的该打马赛克的爱丵情动作片道具……扔进垃圾桶也太刺目了，还有那什么七彩什么套什么什么剂，光是想想藏哪就杀了银时不少脑细胞。

　　“趴地上干什么。”冷不防他身后传来一句问话。

　　他打了个哆嗦做贼心虚转过头。高杉不着片甲泰然自若注视着他。这场面太震撼了以至于他没心理素质巨细无遗地看清楚高杉的身体。脱的这么光是打算变身圣斗士吗。“隐、隐形眼睛掉地上了……你…怎么出来了……”自知借口蹩脚得可以，银时恨不得解释，其实我是在找地缝。

　　“噢，热水怎么调？”高杉口吻平稳。似乎没发现他的猫腻。

　　瞧，不刨根究底的乡巴佬多可爱。他心想，要是每个人都如此，天下何求太平了。他妥善处理不能见人的东西后，高杉穿着浴衣踱出来。白色的绷带，白色的浴衣……比起帅气性感，更多的是违和感。

　　“洗澡也不拆开吗？”银时指指高杉从左耳缠到额头的绷带，“眼睛上的。”

　　“噢，怕吓着你。”

　　“会吗。这样很不方便吧。”银时觉得自己让人瞧扁了。这世上能吓着他的只有鬼。

　　“已经烂了。”高杉懒得多说，毫不客气地往床上一躺，就着姿势打开电视。这个时间是大河剧《挺住啊，龙马》，他竟然看得津津有味。

　　烂了…怎样的烂啊。银时想象高杉眼眶里长了个大脓包……
　　如是评价自己的左眼，不是自卑也不是玩笑。银时直觉到，这个男人很冷酷。因为不可捉摸，所以被绷带藏起来的东西，其实是危险。很快他又自我吐槽起来，喂喂漫画看太多了吧，鸡鸭死五芒星六道轮回什么的……不过的确有那么一种感觉，奇怪的是他之前都没注意到，仿佛这个男人和绷带很搭，即便捆成木乃伊也是理所当然般。

　　等他冲完澡出来，高杉已经侧睡过去。连“你睡沙发还是地板”的客套话都省了。电视还开着，连续剧已经播放结束，出现一个很奇怪的男人，在作评论。节目叫《还你一个真实的龙马》。男人和特邀的搞笑艺人喋喋不休争论着——撮合了萨长同盟的龙马他真的是个深藏不露的天才还是照着土佐智囊团剧本行事的奥斯卡演员。银时忍不住嘀咕，谁要你还一个真实的龙马啊，话说回来龙马他到底是谁啊。历史上有这回事么，这种事假发才比较清楚吧。可那个对历史如痴如狂的书呆子，毕业后就一直流窜在暗巷里无所事事嚼泡泡糖，要不就一边念RAP一边端着冲丵锋枪发狂。问也没用。

　　银时做了个无比真实的梦。樱花飘落到脸上的触觉都能感受到。桂长发飘飘，道貌岸然地立在少女漫画般的场景里。那张清秀欠揍的脸上写满了固执：“抱歉，银时。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才是正确的。”
　　樱花和假发一起飘然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匹龙头马身的白色怪物撒鼻息奔腾而来，他内心隐约有个左右他思想的声音说：“瞧啊！你的梦中情人白马王子骑着神兽征战归来了！”
　　他茫然地抬起头，渐渐看清逆光骑着怪兽的男人——竟然是左眼长好大一个马赛克的高杉，正浑身霹雳啪啦掉肉渣！
　　微型联络器里传来一句声音熟悉的指令，GOGOGO。他条件反射地甩起藏在背后的□□，猛朝马赛克开火。一举爆头！

　　他蓦然坐起身，头晕目眩，心脏怦怦跳个不停。拜托，老天爷，再这样搞下去，阿银我会厌世的。他捂住额头，深深吸口气。仔细一想，自从遇见高杉，他的怪梦就没停过。他抱怨般朝高杉睡的位置看去——空空如也。他明明记得自己帮高杉盖好被……然后就躺在旁边看那个无聊的叫《还你一个真实的龙马》的节目。

　　电视还开着，不知为何成了静音。古怪的是，这样的深夜，那个台竟然还在播放着不知名的大河剧。持续的大篇幅战争场面，穿着落伍的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倒下，血肉横飞，农舍稻田化为黑色的焦土，鲜红色的惊涛骇浪拍打着千疮百孔的老式沉船。整个半岛都在熊熊烈焰中燃烧，鬼哭狼嚎直冲云霄。惊心动魄的壮美。

　　“我们还没输，”有人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一切…才刚开始。”

　　恰如下集预告的声音，仿佛是从他脑子里钻出来，刺痛神经般的清晰。咦，明明是静音？他错愕地抬头看荧屏，电源骤然关闭了。死寂的黑暗弥漫开来。盥洗室那边的瓶瓶罐罐，不知让什么生物哗啦一下撞翻在地。银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咽口唾沫试探着问：“高杉…？”

　　像回应般，从盥洗室传出古怪的悲鸣。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腔调，怎么也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这下子，床就好像变成了孤立的小岛，这密不透风的房间里恐怖的黑暗则是死气沉沉的大海，随时都可能吞没他。

　　“啊啊啊啊——高杉，你在搞什么鬼！”银时冷汗淋漓。他鼓足勇气大吼一声，抓起枕头猛地朝盥洗室的门打去，企图制止那种让人发狂的噪音。

　　“…水…好烫，肉，都掉下来了……”盥洗室里的悲鸣停止了，断断续续传来一句痛苦不堪的回答：“我的…眼睛…”

　　银时听得恨不得把心脏挖出来然后以头撞墙。就让我晕过去吧！……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晕厥。就在这时，他脸上被啪地掴了一个耳光。

　　他吃力地睁开眼。灯火通明。高杉用绷带外那只眼睛冷冷地俯视着他。他想也没想就一拳招呼过去。高杉的颧骨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即使如此，也依然岿然不动看着他。

　　那张仍旧好看的脸上并没长脓包。他被高杉冷静的目光瞧得渐渐能够分辨是非了。

　　“清醒了？”高杉问完，从他身上翻下去，埋头继续睡。

　　他妈的原来还是梦。银时恍然大悟，疲惫地照自己脑门上拍了一巴掌。这下可好，他哪还敢睡觉。于是仰躺着很厚脸皮地骚扰高杉：“高杉啊……”

　　半睡半醒的高杉良久才发出一声迷糊的“嗯”。

　　“有时候，我想，我的人生从哪里开始是现实，而哪部分又是梦。好荒唐。”银时喃喃道。

　　高杉翻转身看看他，重新闭上眼，埋在枕边的嘴角牵起一丝笑意：“庄生晓梦迷蝴蝶。”

　　“蝴蝶……又是汉诗么。”作为一个碌碌无为的城里人，银时很少看见蝴蝶。他努力想蝴蝶是什么样儿的。

　　“是啊。有一个叫庄子的人，”高杉开始给银时讲故事，就像他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催眠的语气很娴熟，“他啊…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呐，你说……到底是他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回答高杉的是轻微的鼾声。高杉啧了一声，伸手顺顺银时柔软的卷发，继而将人裹入怀里掖好被。一气呵成。

　　这回银时做了个好梦。一大片金黄色的稻海里，他追随着一只金黄色的蝴蝶尽兴地跑着。跑啊跑，跑进了一个高大的看不见脸的男人怀里。男人抱起他，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还这么矮小。

　　“又逃课。”明明是责怪的话语，却充满了溺爱。男人象征性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

　　“别妨碍我玩捉迷藏啦，老师。”他挣扎着想要脱离男人的怀抱。

　　“和谁玩？”

　　“不能说，”他摇摇头老气横秋地嘟囔道，“出卖同伴可不是武士的做法。放我下去呀。”

　　男人不容分说，将他一路扛回私塾。窗外樱花开正好，满堂童声如同警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在银时不得不醒来面对新的灾难与找人的难题之前，他最后一眼，看见那只金黄色的蝴蝶，就停歇在最后一排的空课桌上，轻轻扇动满是鳞粉的漂亮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