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凌草夏

3、3

　　“那些故事中的妈妈都被自己的儿女忘记了。时光如梭，洗去了妈妈曾经拥有过的青春年华，而新的孩子诞生又让曾经的儿女们尝试到了做父母的滋味。生活不断忙碌，带走了一代又一代人的酸甜苦辣，带远了一个又一个妈妈珍藏的宝贝。有一天，儿女们回来了，看到了双鬓斑白的父母，看到印象中妈妈青春的脸庞爬满了皱纹，温暖厚实的大手龟裂干瘪，才想起一直都忘记对妈妈说声，‘我爱你。’。”

　　回去的路上，电视正在直播“母亲节特别节目”。好像这几十年来，国内最没有长劲的就是这种主旋律性质的主题节目。那个女主持无比深情地朗诵着一段台词，我深知那些话是套话空话，像狗皮膏药一样不知道贴在多少年的“母亲节特别节目”上了，但是我听着还是心里发酸。
　　我努力想妈妈的样子，她的脸一会模糊，一会清晰，像在充斥着水蒸气的浴室照镜子，就算照清楚了，也还是不可触及。
　　小时候妈妈的样子最清楚，越靠近现在反而越模糊。
　　我还是一个小不点的时候，妈妈特别喜欢带着我乘车去看爸爸。那时候车厢里面的电视还只是老旧的液晶，逢周末车厢里面也总是像人肉罐头一般。记得那时候的天空还是湛蓝的，而爸爸总是能在我们到站的时候站在蓝天下等我们。
　　爸爸和妈妈都是一个小城市的孤儿，一路拼争，终于在省会安定下来。结婚前妈妈是一个三线小歌星，我看过她那时候的专辑封面照，干净甜美又古灵精怪的样子。在她将要红了的时候她嫁给了爸爸做了一个普通主妇，迅速被大众遗忘。有时候我跟妈妈在车上遇见一些人看着我们，妈妈就自恋地说：“宝宝哟，那个人说不定是我曾经的歌迷呢！”
　　爸爸是机械研究所的一个普通研究员，主要从事人工智能的研究。爸爸经常说：“总会有一天我要制造一个有人类情感的机器人，他会像一个老爷爷一样来照顾我们宝宝，成为我们家的一员！谁说我们宝宝没有爷爷了？快了，很快我要送宝宝一个爷爷！”
　　老张就是爸爸给我的礼物。爸爸用研究所的边角废料做了一个看上去很滑稽的机器人，因为条件限制，它只有手部、脸部和肚子上有仿真皮肤，眼睛水汪汪，肚子涨鼓鼓，完全是老电影中和蔼的老头形象。老张和其他的机器人最大的不同是有情感，就像一个老人家一样闲不住，又絮絮叨叨，对我更是有些溺爱。
　　老张是不容复制的，因为老张造好不久，爸爸就去世了。
　　妈妈说是研究所出了事故，爸爸被烧死了。可是另外有消息却是爸爸盗窃研究所的黄金，被防卫机器人失手打死。
　　我永远都不相信爸爸会是贼。
　　很快，我和妈妈搬了家，我也办理了转学手续。接着，我见到妈妈的时间越来越少。她总是那么忙，甚至让我觉得讨厌。

　　脑子很晕，到站的时候我提着油桶迷糊地下车，一眼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王子强推着一车康乃馨在车站叫卖，他还是比我高，比我壮，大声地吆喝着。我注意到他一只眼睛换成了电子眼，远远看上去像一个洞。
　　刻意想躲过他，没想他却大声叫住了我：“张畅！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给妈妈过母亲节吗？买一束康乃馨给阿姨吧！”
　　我愣着站住等他过来，直到他站到我面前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我没有钱……”
　　“嗨！你还真见外……我刚才开玩笑呢，来，这束花给你，代我向阿姨问好！”他从他的花车里抽出一枝，顿了一下又抽了一枝出来一起给了我。
　　我不知所措地接过来：“谢谢！”我目光不知该停在他脸上什么地方好，他那只黑洞般的假眼老是吸引我的注意。
　　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不知道该走还是再说点什么，和我一样尴尬沉默了一会，说道：“我的眼睛卖掉了，好不容易联系到买家的，换了电子眼比我以前还看得清楚！就是丑了点，不过老电影里面的未来英雄不都这样吗？哈哈……”他明显在苦笑。
　　“出什么事了？”我真心地关切问候道。
　　“没什么，我妈妈整理垃圾的时候被一个废旧的机器人砸伤了……哎，自己不小心，谁也没有办法……不过现在的仿真器官比以前好多了，像我的手，你知道……很容易就控制不住力道……那时候是我外公病重，才换了……不过那只手也满值，赔给我的价格和我现在的眼睛一样，要是现在卖手，再换一只假的机械手，是赚不了什么钱的……”
　　我心里五味俱全，好像我身边所有比较亲近的同龄人中，只有我自己才是一个完整的真正的人。学校宿舍里面的几个兄弟都换了机械手或者脚，那学校的学费太高，都是迫不得已。
　　“小畅啊，你是我们中间最有出息的，好好学啊！以后别忘了我们就是了，你记得红英吗？就是我们班最早换了眼睛的女孩子，她的机械眼出了故障，彻底失明了……好在得到很大一笔赔款，前些日子她爸妈带她回老家了……在西北某个小村子上……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他的假眼的黑洞不断变幻大小，“好了，我不跟你说了，记得向阿姨问好……我的花还有满多没有卖掉，马上就是下班时间了，人多好卖！再见啊！回来记得找我！”
　　他推着花车到新开来的列车门前等候着，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噩梦中的那个女孩……原来她叫红英？

　　我在家对面的商店买了些吃的，出门就看到大楼上面的水幕广告变幻成了一大丛康乃馨，假模假式地祝贺全天下的妈妈幸福快乐。
　　回家一开门，我就看到老张闪闪发光的眼睛很激烈地闪烁了一下：“宝宝你终于回来了，老张很担心宝宝啊！宝宝给老张带油了？宝宝真好……”他咔吱咔吱走过来要帮我提，我叫住了他，把东西提了进去。
　　吃过东西，听着老张絮絮叨叨地讲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我看着那束和周围环境很不搭调的康乃馨，终于决定跟妈妈打一个电话。
　　“老张，我妈电话是多少？”我记不得她电话号码。
　　“歆蔚吗？是A17728X565443，对啦！老张忘记今天是母亲节了，你要给歆蔚打电话吗？歆蔚会很高兴的！”
　　可惜打过去没有人接。
　　我百无聊赖地整理整理房间，打算洗澡睡觉。刚脱掉上衣，电话就响了起来。
　　妈妈穿着演出服，化着浓妆，我家的老式电话越发看不清楚妈妈到底什么样子。
　　“你怎么在家？什么事？刚才在台上唱歌……”她这时好像是在洗手间。
　　“没……没什么事情……我就回来看看……”
　　“那我挂了，有事情再给我电话……对了，你钱够用不？我可能要你暑假才会回来……你生日自己过啊！”她说话很快。
　　“别挂！”我忽然很想哭。
　　“怎么？”她好像察觉到我的异样，就那样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小畅对不起，妈妈能做的事情太少了……你慢慢长大了，有些事情我希望小畅体谅妈妈……”
　　“没什么，妈妈，我就想跟你说，母亲节快乐……”还是很不争气地哭了。

　　睡觉前我让老张跟我讲故事，我说：“老张别讲那些很吓人的故事了，实际上，如果你要讲妈妈的故事，就可以直接给我讲些我不知道的，关于妈妈的事情……”
　　老张顿了顿，看上去仿佛很高兴，絮絮叨叨地讲起来：“歆蔚是一个好妈妈。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被学校的坏孩子欺负吗？你妈妈非常愤怒地到学校找到了校长，那时候还没有机器人管理条例，我还可以自由出门。我站在歆蔚后面，听着她和校长交涉，最后很无奈地接受了校长的条件。老张不明白什么那些孩子会欺负宝宝，我听到校长说学校的小孩子家境都不好，除了宝宝之外的每一个小孩都或多或少的做了局部机械改造手术，把好的器官卖给了有钱人或者政府机关。所以那些小孩都很敌视宝宝，校长只有让他们不再欺负宝宝，没有办法改变太多。校长跟歆蔚说，最好的方法是让宝宝转学，到好一些的学校去……老张知道那些学校很贵，我让歆蔚把老张卖掉，那样宝宝就不会被欺负了，可是歆蔚说她和宝宝都不会这样做，实际上老张也很舍不得离开宝宝和歆蔚。我还想过到其他人家之后如何经常跑回来看宝宝……歆蔚晚上都会去唱歌，最初她没有遇到你的李阿姨——她是歆蔚做歌手的时候就认识的好朋友，只是经过很多事情之后就失去联络——就在很多不同的酒吧跑场子。最初的几年特别的困难，老张记那时候宝宝经常营养不良。你去上课的时候，有过人来家里问要不要卖器官，歆蔚非常生气地把他们赶了出去。后来宝宝慢慢长大了，歆蔚唱歌也安稳了下来……你上了国立学校之后，歆蔚说唱不了几年了，所以决定去全国跑场子……你小时侯老张不能陪歆蔚，不知道有没有坏人欺负她；而现在你长大了，老张老了也不能出门了，还是没有办法陪歆蔚……宝宝，老张一直以来讲的一些关于妈妈的故事，也是因为老张知道宝宝对妈妈不能陪你非常伤心……老张想告诉你，妈妈无论做什么，都是爱宝宝的……”
　　我第一次主动去了解妈妈的一些事情，心酸到说不出话。
　　老张的肚子虽然乱糟糟的，但是趴在上面还是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