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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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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年分院征文][SD花+流]《长街》
发表时间:2003-09-02 19:40
[花+流]《长街》(全)
声明:花流流花无差别……
下街刚着火那阵儿樱木正光着膀子搁洋平家灌冰汽水呢。
这帮小鬼打原煤厂外面回来后就使劲儿的大喘气,肩膀抖得跟发了疟疾似的,嚷嚷说热啊热的,洋平有气无力的给他指明方向就自己爬上凉席图个凉快去了。
樱木可不知道客气,手里紧紧的抓着那晶莹透亮的小玻璃瓶然后对着嘴咕嘟咕嘟的一口气就喝了个底朝天。
洋平躺在床上热得不行只知道一个劲儿的使那大蒲扇扇,樱木抹抹嘴正要伸手去拽那蒲扇的时候就听着院子里的哩哐啷的高宫那杀猪似的破锣嗓子满世界的响起来了:
下街着火了!!!下街着火了!!!
满世界的暑气好象被高宫那么一嗓子给吼没了,院子里的那些个蔫不兮兮的小伙子们赶紧的都从房子里溜出来,披褂子的捞水盆的还有找扫帚的,还有一特实在的居然拖了一大木澡盆出来了,大家对着瞅了瞅然后一乐就立马朝下街奔了过去。
紧赶慢赶的跑去那火都已经烧红了天,小孩子跟在大人屁股后面还没帮上忙先被踢到一边去了,“去去去,你们上街的跑这来添什么乱。”
那火是从下街把头的那家起来的,所以烧着的地方还不算多,只是可怜了紧邻着的那家,孤儿寡母的,小孩他娘卧病在床,小孩子出去抓药了。
结果那家现如今只剩下一个小男孩了。
那孩子叫流川,都是一条街上的小孩谁还不认识谁呢?可偏偏他跟大伙都合不来似的,也不爱说话,一开口就损人,用樱木的话就是:那家伙?忒阴,整个一狐狸!
也不是见了面就要死要活的那种,只是暗地里都憋着股子劲,心里面偷偷的较量着呢,掏鸟蛋,打弹弓,抓土匪,撞山钟(*一种乡下儿童游戏),甚至连小丫头片子的跳方格和踢沙包都拿来比。
用小孩话来说,阎王小鬼靠边站,咱们看看谁怕谁。
鼻孔朝天咱先哼一声,然后撸撸袖子,再提提裤子,两个人先眼对着眼瞪上那么一会儿,兵书上说这叫先文后武。
真干起来那响声震天的,这两小子也不是没打过架,这个给那个脸上一拳那个再回这个一脚,这个也不是吃素的主儿都不客气的使那个黑虎掏心,那个更是狠,九天捞月呢,把这个的新褂子给扯破了,唉呦喂,整个一瞎胡闹。
旁边的大妈大爷搬一小板凳坐墙根底下乐呵呵的边晒太阳边看戏,嘿,您瞧那俩小伙,脸憋得红红的顶着劲儿都不让个,其他的傻乎乎的一个比一个蹦得高,都在旁边瞎咋呼,呦!樱木你不行了吧,呦!樱木完了你完了!
全是损友,没说给樱木打打气加加油的。
后来他想起来当时那几个弟兄怎么就一个比一个笑得奸呢,个顶个的损,比那狐狸损多了。
下街的那场火可真是害死人。
可后来樱木想起来还真是有那么点缺德的心思,要是没那场火,也许他跟流川还真不能走得那么近。
……这是有点……那个了,是吧?
那小孩子拎着药包回来的时候那神情甭提有多让人窝心了。先是扔了药包什么话都不说往火里扑,大人怎么拦都不行,到了最后火终于熄下去的时候那孩子跪在断墙的后面,满身的黑灰,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跟个生核桃似的,一个人愣愣的看着那灰堆闷着个头也不说话。
樱木想唉呦是挺可怜的,这家伙现如今是什么都没了。我还有我妈,还有一啥都不懂的但有时候也挺招人心疼的小妹妹呢。
这么一寻思他就伸了伸手去拽流川的衣服,一摸一手黑,他呲了呲牙,还没说什么呢流川先抬头,瞪了他一眼就把他的手给甩开了。
他先是一愣,后来就开始生气,心想嘿!你拽个什么劲儿!
刚想转身走呢,一不留神又瞥了他一眼,瞅见他眼睛里莹光泪闪的,不知道怎么的先前的气就全消了,黑糊糊的手在身上瞎摸了半天,楞是找不着他妈给他装的那条干净手帕子,“嗨!我说你,……”
就这半句,再没了下文。
他才多大呀?九岁的小孩,就算是他平日里有多鬼精鬼灵的这种时候也使不上什么劲儿,更别说他这么一傻小子了。
正搁这儿结结巴巴的愣着呢,樱木她妈就转过来了。
流川一瞧见大人过来了,先是吸吸鼻子,挺倔的把眼泪都给抹掉了,本来想昂着个头,后来眼泪又是忍不住,最后还是垂着头不说话。头发有点长了,几缕刘海耷拉在额头上,小脸蛋脏兮兮的,猛得一抬头眼睛大大的不知道瞪得是谁,一口气还没喘上来哽咽着却还要撅着个嘴。
樱木他妈把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然后拉了过来:呦!忒俊的小小。
樱木站他妈旁边一听,哎?这话头不对啊?
他撇撇嘴,心说又不是小丫头,俊给谁看。这么寻思着他又多瞅了流川两眼。正好瞅见流川在瞪他,俩小孩这么一对眼就立马气烘烘的转了个向,谁也不看谁了。
樱木他妈又拉着那孩子的肩膀围着那孩子转了几个圈,然后又说:可怜的,来大婶家吧,街坊邻里的,没啥不情愿的吧?
樱木一听这话愣住了,迷迷瞪瞪的还没反应过来呢,流川的头忽然垂得更低了,樱木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刚想插话他妈就一把把流川给拽了过来,眼圈红红的拍着他的肩说傻孩子,哭吧哭吧……
那天樱木傻愣愣的看着平时跟他没几句话的流川肩膀一抖一抖,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他隐约地想着要把手伸上去在那家伙的肩膀上很豪气的拍上一拍,可又不敢。
然后就这么着,樱木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妈给他往家里带了这个一个闷着头的小葫芦。
他记得特清楚,那是87年的夏天。
整条街上那些嫩白色的大盘子花开得到处都是,薄薄的花瓣跟绞了丝的首饰似的透着水样的光,一朵朵的鹅蛋大小圆润而且柔软,风一吹那香气就半推半就的淹没了上上下下的一整条街。
他妈一手拽着流川一手提着刚从乔老头那里买来的半斤酱油,他听他妈的话老老实实的走在流川的身边。
头一次,他发现原来流川身上也有那种特好闻的花香。
清清淡淡的,闻着真舒心。
后来都过去那些年了,他坐在那狭小的客厅里抽着烟眼前朦胧一片的时候还没弄明白那到底是什么花。
那些好象云堆一样厚实而且丰润的花朵,那么实在的铺满了长街的两侧,这里的一切都浸透了那种淡淡的甜香。
他们走在那硌石路面上,垂着个头谁也不看谁,暖风柔柔的吹过来,怪安静的。
领流川回来的那天晚上时间还早,天还大亮着呢,流川被樱木他妈摁在木头澡盆里洗澡呢。她一手舀着水一边回头跟樱木说:你啊,就去河里洗洗吧,瞧你那脏样儿。
流川站旁边也不言语。
他心说这什么世界啊这,满肚子的火就跟洋平他们去河边上洗洗净了。
回来的时候樱木傻呵呵的乐着,他们几兄弟在河边玩得那个美啊,早把为什么去河边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可赶着他一脚踏进了院门,这一抬眼瞅见了坐在院子里头一点一点搁那打瞌睡的流川,他就愣神了。
你说这两人呢,打照面的时候就没安分过,也不说老实的说两句,现如今这么太平的日子还真是没遇过。一个呢是家里刚出了事,闹不大起来;一个呢是在亲娘的眼皮子底下不敢放肆。
就这么着,樱木倒是好好的瞧了他两眼。
那家伙倒是被洗了个清清爽爽,还换了一身行头,上身穿着一件有点旧的白衬衫,底下是一条黑色的条绒裤子,头发湿漉漉的还没干呢,有几缕搭在额头上,衬衫领子那湿了一片。
他傻愣愣的想:这小子怎么这样?连水都不知道擦擦干。
这么想着他就伸手去摇流川,另一个手去扯干毛巾,这还没怎么着呢,肚子上先被那家伙给捣了一后肘,他一把把毛巾扣在流川头上,呲着个牙火就上来了:你小子干吗啊?
还想说什么呢,那家伙已经把毛巾给拉下来了,眼圈还是红红的,眼睛半睁着嘴唇还有点抖,他的气就不知怎么的消了下去,后面的话也就说不出来了。
两人睡一张床。都是小孩,打颠倒睡倒也真不挤,就是樱木睡觉忒不老实,闹得流川老是想揍他,两人是谁也不跟谁客气,结果大半夜的两个人都从床上面滚到床底下去了,樱木他妈听着这响动未免太大了些,就下了床推门进来,瞅着这两个小伙子卷着单子搁一块在床底下窝着呢。
这真是又好笑又好气,说你俩也真是太淘气了,大半夜的不安生睡觉这干吗呢?明一早还去上学呢,好好睡,甭给我瞎胡闹。
这拉了灯屋里就又是黑咕隆咚的一片了,其实樱木挺不好意思的,他清清嗓子装模做样的咳嗽了两声然后挺不自在的说:我那个一个人睡惯了,所以……
后来一想,嗨!这话说得,真该打自己大嘴巴子!
结果又连忙道歉:我这话不是那意思啊……你可甭多心……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这位还要说呢,吭哧了半天就是找不着词,流川瞪了他一眼然后说:白痴!
自己先挺利索的从单子里爬出来然后上了床,侧着身子躺在那儿就不出声了。
樱木搁地上坐着呢,他寻思着这家伙骂我呢,要是搁外面我早就揍他了!
后来一想这不是在家么?于是就丧气的扯着个单子上了床,连滚带爬的。
两个人倒是安静了,一觉睡到大天明。
学校离这里倒是不近,每天樱木都起得晚点,和洋平高宫他们一堆人闹哄哄的就上了路。
那天樱木从床上爬起来就谁也见不着了。他妈去工厂了,他妹妹也去学校了,这多出来的流川也是个早起的主儿,大伙儿都齐了心似的起得都特早,就他一人睡得塌实,一睁眼只瞅见饭桌上特意给他留的早点。
急得他火烧屁股似的,匆匆忙忙抄起来就赶着往外跑,刚出了大院的门就听着高宫大楠他们在后面扯着嗓子叫他:嗳呦!樱木樱木怎么了?被流川给打出来了么这是?瞅你急得那样。
说实话,他俩自打住一块儿架倒是少打了不少。
樱木呢,以前跟流川打架还能跟家里混瞒说啊,跟大家伙儿打群架呢。现如今他总不能前脚跟流川打了个热火朝天然后后脚进了家门老实交代说:我跟流川打呢?
嗬!真那么着,他妈还不往死里揍他?
结果这两位一老实下来旁的人就觉着都没意思了,连个起哄的事都没有怎么不窝心?高宫大楠他们老是搁一旁撺掇他:嘿!你啊,打不过了吧,不行了吧,完了是吧。
他就闷着个头一个一个把那些家伙拉过来,使劲儿往他们脑门上磕,磕得那些伙计们眼冒金星天昏地暗的,磕完了他就嘿嘿的傻笑,也不带答话的。
樱木他们家是打北方迁过来的,跟这边的人生活习性都不大一样,别人家顿顿焖米饭他们家顿顿下面条。
流川这孩子倒是不挑食,家里做什么他就吃什么。
记得头天家里下面吃。樱木他妈拿手的手擀面,细长细长的又匀称又漂亮,下在锅里水都不带混的,一筷子就全都捞出锅,然后在凉水中一过摆在白瓷盘里亮晶晶的衬着那盘边子上的蓝瓷花,怎么看怎么舒心。
樱木眼瞅着流川去取醋壶了,他立马把芥末油给流川的盘边上狠狠的来了那么几下子,然后还特好心的给搅和了几下。
后来高宫在外面叫他,他放下筷子就溜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他瞅着流川挺正常的心里就纳了闷。
自己抓起筷子挑了挑碗里的面然后就往嘴里送。
唉呦,那芥末味直呛他脑门,他觉得喉咙里那个辣呀,眼泪刷拉拉的就下来了。
他妈端着卤水芹菜上来的时候一瞅就乐了:嘿!连吃饭都糊涂了?芥末油搁那么多干什么?
流川埋着个头吃面呢,闷声不吭的,当时他泪眼朦胧的,隐隐约约的看着那家伙似乎是笑了。
可是也不敢确定。
他俩都是实在孩子,搁家里也不大闹,樱木他妈带着他们两个再有一个小丫头倒也不是很吃力,眼瞅着这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了。
樱木有时候也想,虽说这流川也不是他兄弟,可日子久了两个人在一起也挺好的。
那天放学回来樱木他妈往他手里塞了些粮票:你俩啊,去粮站背点面打点清油回来,闲得都发霉了!
那会子是三四月吧?具体日子樱木后来也记不大清楚了,大概是真的老了。
他只记得他背着面口袋流川拎着个油瓶子俩人也不说话就一个劲的走,回来的路上实在是累得不成了他把面袋子往地上一放就坐在路边的石阶上了,一头的汗。
流川也没说话,就挨着他坐了下来,油瓶子稳稳当当的摆在一边,樱木瞅着他那样以为他又要打瞌睡就杵了他一下:咱就歇一会儿,甭睡了!
流川转过头白了他一眼,刚要说什么呢仰着头的樱木忽然咋呼起来:呦!这是什么花啊?
他就也抬起头来看。
天天从这街上过来过往的,还真没怎么注意过这街两边。没注意的时候那满世界的就都是它们的天下了。
那天是湿蓝湿蓝的,跟洇着水的生宣纸似的,一层层的铺展开来,缓缓的涌动着。
清爽的晴空下那些肥硕丰厚的花瓣饱满而且芬芳,紧密的挤压在一起迫不及待的把胖嘟嘟的圆脸盘露出来给旁人看,光洁的枝桠上除了那些紧簇的花团便一无所有了。
风吹过的时候整条街上都是那些洁白的或者淡紫色的花瓣,远远看去就好象一层厚重的白锦缎,上面若隐若现的绣着淡紫色的花纹。
树下面是半人高的馒头花大烟花还有其他的叫不上名字来的不知道是什么,密密匝匝紧凑杂乱的紧挨着,透着股子青翠气,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没头没脑的就绿遍了整条长街。
两个人的身后是一丛丛的浅绿色的毛茸茸的宽边大叶子,樱木扯了几片呼呼的搁到嘴边吹着气,看那泛白的叶脉上下起伏着一抖一抖的。
然后又收起手来安静着。
“我说……”
流川瞅了他一眼。
樱木想想又不说了,重重的呼了一口气,“咱们回去吧。”
其实他想问流川话。
洋平说流川在打篮球,还说县里来人特招他呢。他心想这不知道是真是假,怎么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呢?原想着这事儿问本人是最好,可是话到了嘴边又顺原路溜回去了。
第二天早晨他醒得比流川还早,躺在床上愣是没敢动弹,一直等到流川醒来然后下了床。
他跟着流川一路往前走,天蒙蒙的刚有点亮光,街两边黑漆漆的门面都掩得严严实实的,那路面上又安静又冷清,完全像是一场清爽的梦,只是这梦里还有凉荫荫的露水打湿了他赤裸着的小腿。
水泥地上立着简易的篮球架,漆皮一大块一大块的脱落下去然后露出锈黄的架身,篮球架的球板是一条一条的还透着后面的些许风景,光秃秃的篮框上兜着几根有些发灰的粗线,一抬头就看到篮球架上亮蓝的天空。
他在边上的水泥板上坐了半天,一直看着流川打球。
再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屁股硌得疼。
他一直没说话。
流川在球场上看起来就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
那家伙把球投入筐的那种凌厉的眼神,那家伙在水泥地上迅速的移动着越过了那些大个子然后跳起来的时候那种张力十足的感觉,那家伙低着眼睛抹汗时的样子,还有满身汗水一言不发的样子。
他觉得自己好象突然不认识他了。
真的,一个被窝里睡了一年多了,他都不知道他早上起的那么早是在这里打球。
他都不知道原来这家伙有这么一副陌生的样子。
上早自习的时候他有点心不在蔫的,洋平坐他后面瞅着他那样说你抽大烟了还是怎么着了啊?
他说去去去,甭胡说,本大爷在琢磨很重要的事情。
他这边话音刚落,旁边高宫大楠立马毫不客气的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笑声,趴桌上睡觉的流川可是雷打不动的岿然不倒,连老师进来他都不抬头,继续跟随周公进行未完的革命事业。
结果樱木跟他的那帮难兄难弟被请出去面壁,说是思过哪,那几个混小子,才不管那么多,盘着腿在门外面一坐,这就继续扯上了。
隔天早晨他起得更早了,偷偷摸摸的,比流川还早。一个人呼哧呼哧的跑着去了大操场,然后坐在操场外面愣了半天神,看着那体育老师在那边背着手板着个脸训学生呢。
他在那转悠了一阵子然后拿定主意,大大咧咧的走上前去,稍微有那么点无耻:“老师,我要打篮球。”
说话的时候他的手插在裤兜里,微微的出了一层汗。
那句话现如今想起来也久远了。
当时流川就站在他的身后,手里是发白的篮球,气不是那么足所以看起来不够饱,那家伙慢吞吞的走过他的身边,当时他可能有点紧张所以没看清楚那家伙的脸,心想着这家伙可别再开口损我两句。
其实流川那天什么都没说,甚至在樱木更无耻的对着体育老师说我什么都会一点儿的时候,他只不过是略微的偏了偏头,扫了樱木两眼而已。
打那天起两人就一起上学回家了。
下街的南面有一座年代久远的石桥,玉白色的护栏早就没有了先前的光彩,桥下面的那水流是粘稠的暗绿色,平缓而且稳重。
四月的时候小孩子成群结队的去捞鱼,那是一项困难重重但乐趣无穷的娱乐,所有的孩子都弄得浑身是水在太阳底下晶晶亮的,两手空空满面笑容。
走过桥面的时候流川忽然问他:为什么要打球?
樱木上半身硬硬的挺在桥中央,表情有点僵,脚底不安生的踢着硌石路面上的麻石子,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些什么。
流川不耐烦的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他忽然怔了一下然后转过去面朝着流川,理直气壮的回答说:本人这样的天才,干什么不行?
流川翻了翻白眼就没再继续浪费时间了。
那时候两个人大概是十一岁多点吧。
因为俩小伙都在打球,所以早上下午都练着呢,等训练结束都已经不早了,整个天都是亮黄色的,透着点红,那光好象是从地面上腾出来的一样,罩满了整个世界。
打完球整个身子都热腾腾的,等走回家兜上一路的风就全干了。
头一天打完球回家,吃饭那个着急,樱木他妈才端上来他就跟抢饭似的一把把盘子抓过来。
樱木他妈这一愣,瞅瞅流川又瞅瞅樱木说哎呦,这是……刚从里面出来是怎么着?
樱木一边吃一边含混不清的接着话茬说:嘿,比那还悬乎呢,我这把不是刚进去么。
流川抬起头来瞅他一眼。
他眨眨眼睛乐呵呵的拍拍流川的肩:臭狐狸,本天才多仁义,有我陪着你,去哪儿咱都一块儿!
流川怔了一下,瞧那样儿似乎是想说什么的,可也没说。
春天的时候县里真的来人了,倒不是来特招体育生的,是陪着流川的姑姑从日本回来接人的。
那家伙走的时候樱木压根儿都不知道,他妈把他给支开了,说是让他去粮站买清油,他说流川干吗不去啊?
他妈说打半斤清油还使俩半大小子啊,至于么这?赶紧去!
他嘟嘟囔囔的提着个油瓶子就出了门,怪晴的天,蓝蓝的透着大亮,风也好,柔柔的,他拎着瓶子回来的时候想着要叫流川去打球。
后来他想着流川到底知不知道,他想起来也后悔那时候没多看那家伙两眼,要是自己早知道是这么个状况他兴许就抱着油瓶子跑回去了,说不准还能瞅见那家伙呢。
要是见着了……
要是见着了他得有些话嘱咐嘱咐,比如说你得替我瞧瞧那海啊,然后长点记性记着什么样儿的,回头到了日本快给我写写信。
又比如说你去了日本也得多打打球,不然本天才去找你的时候你要是输得一塌糊涂那多寒碜哪。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越想他心里头越别扭,他心想着人还真是,要分开了还就真的什么都不计较了。
后来他们那片拆迁,整条街上每一栋外面都用红漆大大的画了圈然后写一拆字。
那时候花都败了,蔫黄的花头都耷拉下去,枯干紧缩的,叶子瞅着似乎也不如先前水灵鲜活了,整条街上都惨惨淡淡的,没什么人气了。
从上街走到下街他都不吭声,整条街上那排赤红的拆字戳心窝子的疼。
什么都没了,就跟飞得远了瞅不着了的纸风筝似的,没想松手呢,可那头断了线,没辙了。
洋平家里移民美国,二十三岁那年他也出去了。
说是要出去光宗耀祖呢,大家都出去赚洋鬼子的钱去,一个比一个想得好。走的时候豪气冲天的,先是喝酒最后是抱着哭,不知道是高兴呢还是别的什么呢。
先如今都已经快三十的人了。
有时候照镜子能瞅见皱纹了,在美国混得也是个很一般,开了个饭馆不只卖中国菜,什么都卖,什么都做,捎带着连中国菜都弄不地道了,汤汤水水大红大绿的,开头的时候还叫叫真儿,可忒正宗的那帮洋鬼子还说这不正宗不给钱,他那个气啊。
后来看得开了,管他什么正宗不正宗,有钱收就最好了。
那时候日子过得特别的慢,好象整天那大太阳就在半空中晃啊晃得走不动。可是闲下来的时候想起来小时候的事都可清楚了,一幕一幕的跟放电影似的。
特真,可是越想他越窝心,只能搁厨房里自己下碗手擀面,倒点去唐人街进的芥末油,一吃就是满脸的泪。
抹不尽。
他想这么多年了,都见不着了,失去联系了。
他想着当年那亮白色的大瓷碗,那一根根亮晶晶团在碗里的细长面条,他想起自己被呛得泪流满面,当初分开之前怎么就没想着要问问,你当初是笑了吧。
好象一块大石头窝在心里头,那个沉啊,日子越旧他就越觉得那东西的分量了。
他想他的长街。
想着怕是再也见不着的那些……
同乡会的时候大家也都挺热乎的,一旦分开了也就不常联系了。谁都不待见谁,谁都不理谁那茬。
洋平见着他的时候就问他说怎么就不结婚呢。
找个老婆也好照看照看生意,自己也闲闲,老来也有个伴儿。
他就真听话的跑去相了两回亲,按着他的意思不要那本地长大的,他觉着那样事儿的过不到一块儿去。
后来也说了两个,见了面,喝茶吃酒,也没说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当年都是挤破了头出来的,大家都能聊起来,可真要说起这结婚过日子的他总觉着不知是哪儿少了些什么。
第二回相亲还是不成,从茶馆出来洋平在街面上就给他点了火,先是吸了一口然后喷出来,说你见着流川了?
他倒是一愣,说你说什么?
洋平也给他闹了个不明白,说你没见着流川哪?
他摸摸后脑勺说你小子说什么糊涂话呢?我哪辈子能瞅见他了?
洋平皱了皱眉头,说那我前阵儿见他他还问你电话住址来着。又不见你他问那么详细干吗?他忽然顿了顿,乐了,说嗳呦喂,我说那位不是要来寻仇吧?
樱木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心说他怎么,不来找我呢……
说话这就散了,洋平酒楼里还有生意,哥俩也就聊了两句再没多说。
那条街是上下大斜坡,有时候走下去再回头的时候就觉得好象走过那青灰色的坡就能回到过去那条长街一样,能瞅见那锦缎一样厚的白花铺满了街两边,能摸着那厚实的有一层细茸茸的大叶子,能看到那湿蓝湿蓝的天空,能看着身边的那只狐狸不出声的抱着个篮球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那种幻觉,而且越来越严重。
就跟做梦似的。
他停下了脚步,慢吞吞的回头,天是有点泛灰的透着亮,两边的招牌挤得密密匝匝的,长街那边有人盯着他看。
半旧的白衬衫,下半身是黑色的长裤,刘海向上梳着,不过他怎么能认不出那人是谁呢?
他想起大概是什么时候,早了吧。
他坐在石阶上正无聊呢,那家伙过来就使大笤帚排他的背。
他一跳三丈高,叫着说你干吗?
那家伙哼了一声,说去打球。
他嘴巴干干的说不出话来,吭哧着说:去就去,打我干吗?
那家伙一抬眼,说:一起去。
眼睛突然特别的疼,好象很多年前那家伙刚进自己家门的那天,被那家伙换回了青瓷边的白瓷盘子,自己一口吃下去,泪流满面的样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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