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强迫观念

6、F

　　苏衍倚在安全道边的栏杆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点上一根。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路边有流浪狗经过，呜咽了一声，再夹着尾巴快速地离开。
　　他摸摸自己的黑色风衣，穿得旧了，就像刚刚那条狗身上脏乱的毛，灰秃秃的死了一样。突然觉得有些神智不清，忘记这是第几个年头。
　　手机又被停机，苏衍到杂货小店打了一个电话，来接电话的女人声音沙哑。
　　她说：“喂喂，是不是阿生，是不是？”
　　他沉默了很久，听到那端的女子低低地抽泣，挂断了电话，掏钱给老板，又买了包烟。
　　街上是来来往往，穿着套装拿着公文包的上班族们，下了班赶着回家吃一顿晚饭。他笑起来，想起早上有个年轻男孩到公司应征，一看就知道是逃学翘家的孩子，睁着尚清澈的眼说，他不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做这一行才是他想要的新鲜。
　　他们总以为这行业多么风光，其实苏衍倒觉得朝九晚五规规矩矩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那头风景好。人的通病。
　　再见沈紫良也是一场意外。他是怎么认出她的？那一天经过桃花树下，她探出头来看花雨，就那么一眼，苏衍已经知道是她了。
　　从小到大，眼睛那么像阿坊的人，只有沈紫良。在高一那年转学，他已经领教。倔强、清澈、坚定、温暖，他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词汇就是这些。
　　阿坊的眼睛给过他力量，沈紫良亦如是。
　　在M市他一直没有朋友，大概是源于他一贯的冷僻傲慢。所以那天在杂志社，他还是忍不住在走廊里等她，然后有些不安地上前说：“我是苏衍生。”
　　而沈紫良还记得他，她非常高兴地睁大眼说：“是你。”
　　这是这几年来他觉得那天的太阳最温暖的一次。阿坊，他想，我大概可以好好地活下去了。

　　与沈紫良约在杂志社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见面。阳光大好，苏衍坐在靠窗的桌边，看客人们进进出出。沈紫良推门进来，依旧是带着浅笑。她穿着一件紫红色的毛线衣，看上去神采飞扬。
　　走过来拉开椅子坐下，紫良从包里拿出钱包，找出那张照片给他看。她像献宝的孩子一样，满心欢喜地说：“你看。”
　　苏衍接过照片，微微一愣。连他自己都未必保有这样一张照片，她竟然会有并留存至今。“你怎么会有我的照片？”
　　“我记得当时，毕业的时候要写同学录的，所有同学的照片我都拿了，但是没人有你的照片。”她抬眼，狡黠一笑，“我那时候当班委，到老师办公室整理档案的时候发现的，就偷偷撕了下来。”
　　苏衍看着她，涩涩地说：“何必这样做，我不过在那读了几个月而已。”
　　沈紫良眨眨眼：“那不一样，就算只来一个星期，也是值得留念的。”她笑着转头招呼服务生，点了一杯橙汁。
　　“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去做模特。”
　　“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他也没想到会走这条路，但除此之外他一无是处，“那时候书读得不好，找不到好工作，没钱吃饭，做这行不费力，就来了。”
　　做这行不费力么？紫良看着他，消耗更多的是精神吧，因为消耗太多以致于其他问题都不值一提。生存面前果然任何人都无比强大。她岔开话题：“下次让我拍你好不好，苏衍。”
　　除了江滨，这是她第二个想拍的人，想把他眼里所有的内容都留下，因为她无法预知这些光芒再经过多久，会完全消失。
　　苏衍看着她的眼睛，觉得无法拒绝。又或者，他本来就不想拒绝，这个世界上他无法拒绝的人只有两个，一个阿坊，另一个，多年后他才明白，是沈紫良。
　　这是他成年后第一次笑，他对紫良说：“好。”

　　周家俊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江滨背对着门站在落地窗边，桌上的平面画了一半放着，笔掉落在地上。大事不妙，他捡起笔放回桌上，这些年来没见过江滨会把工作做到一半就放下，然后站在窗边发呆。
　　“怎么了？”
　　江滨回过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走回桌边。“没事。”
　　说没事的一般都有事。周家俊摸摸鼻子，在他对面坐下，“晚上一起吃饭吧。”
　　“还是……”江滨刚要说话，就被他打断。
　　“你别说什么不了，我老婆放我鸽子你也放我鸽子，那我就关了这间事务所，大家一起放鸽子。”
　　江滨无奈地抬起头：“你养了很多鸽子吗？我去就是了。”
　　第一回合胜利。周家俊露出满意的微笑。
　　下班后拿起外套，正要出门的时候遇到客户上门，只好临时决定一起吃饭，边吃边谈。江滨跟周家俊都算精英男人，长得又不差，走在路上非常醒目。走在江滨身边的，则是客户方派来的代表，方凌，以漂亮程度来说，算上等了。
　　选的地点是离公司不远的陶然居。这三人组合走在路上，看起来方凌就像江滨的女友一样，而周家俊保持他闲人的身份。
　　方凌喜欢江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大概事务所上上下下都知道，但是江滨总是淡淡地与她保持距离，不失礼于她，但也不过份亲近。江滨一直是用这种方法来对待喜欢他的女子的，追得紧的或矜持些的，都是如此，所以即使没人成功过，但仍都抱有希望，舍不得放弃。
　　夜幕降下，都市慢慢挂上霓虹灯，一派歌舞升平的繁荣景象。
　　“怎么每一次见你都觉得你瘦了。”方凌抬头看着江滨。知道这个男人是重情的，所以确信他最不能抵抗的是温情，没有关系，他值得她用大把时间慢慢耗，慢慢地进入他的生活，再进入他的生命。
　　“还好，谢谢方小姐关心。”江滨淡淡笑着回答她。
　　“我们这么熟了，你可以叫我小凌没有关系的。”
　　江滨微微摇了摇头：“不太好。方小姐始终是我们事务所的客户，还是要请你多多指教。”这一生他只叫过一个女子的小名，他叫她作阿紫，这片紫色早已慢慢浸染透了他的生命，想在上面再画些什么，都无处下笔。
　　“江滨……”方凌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周家俊打断。
　　“江滨。”家俊抬手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往马路那一方看，“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江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微微眯起了眼。这是他开始生气地象征，家俊没有看错，马路对面穿紫红色毛线衣，举着相机拍照的人除了沈紫良还会是谁。
　　即使她的面貌被相机遮去了大半，但他记得她的手势，照相的时候右臂总是要抬得比左臂高。紫良侧对着他们，看动作是按了几下快门后，放下手低头检查相机。过一会又再举起。
　　沈紫良眯着眼，将相机对准对街的一只猫。那只猫窝在花圃边的草丛里，偶尔抬起一点身体伸伸懒腰。相机后的紫良笑起来，身体微微靠在栏杆上前倾，只是为了穿过来往车辆选到一个最好的角度来拍摄。
　　按下快门的同时要起身，却被过路的行人碰了一下，眼看着就要撞在栏杆上……
　　她的腰被一双手箍住，非常用力地缩回，然后她碰到一个很温暖的怀抱，贴近到可以感觉身后人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江滨？她在一刻间就辨认出了他的气息。
　　“沈紫良，你到底在干什么！”江滨压低声音问她，怒气毫不掩饰。天知道有一刻他的心脏差点停止，栏杆过去便是车来车往的大马路，如果她倒下去，也许过路的任何一辆车都可以要走她的小命。
　　“先放开我好不好……”她的声音传来，才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双臂用了多少力，将她固定在怀里。
　　得回自由的沈紫良转过头来看他，有些心虚地往后缩了一下。他很少连名带姓地叫她的，一般只叫阿紫，而且带着笑容，所以现在的江滨无疑是非常的生气。
　　“我想拍猫……“她越说声音越小，即使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错，但气势上已经输了一大截。想来想去，她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为艺术献身啊。”周家俊吹了一个漂亮的口哨，惹来江滨怒目一枚。
　　“你听到了，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没命？”很多年他的情绪没有这么大的起伏了，一切都是因为她，只要她在，他似乎就从来没有平心静气过。
　　“不会的……”沈紫良抬起头正想为自己辩驳一下，却在接触到江滨的眼神后又迅速低下头，讪讪地说：“我知道，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别再让我担心。“他的声音柔下来，抚抚她的头发。
　　“下次我会注意。对不起。”她垂着头，闷闷地声音传上来。
　　非常厉害。周家俊总结了一下全程，下了结论。这也是第一次他看到江滨这么外放的情绪，难怪他在跟客人谈设计的时候，即使来找碴的客人，最后也让他说服，对设计照单全收。
　　软硬兼施，很好用。
　　偏过头，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位被冷落的客人，有些失魂落魄地望着江滨，从头到尾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家俊只好咳了两声，说：“好了江滨，饭还是要吃，可以走了吧。”
　　“你吃饭没有？”江滨低下头问面前的沈紫良。
　　“没有，好饿。”她抬起头，上一秒那张脸上还垂头丧气，这一秒听到饭这个字就变得精神熠熠起来，让他不由得哑然失笑。
　　“我们去吃饭。”他抬起手抚抚她的头。这一个动作，已经是他们的习惯。他习惯她头发的柔顺，她则习惯他掌心的温暖。
　　“江……江滨。”总算找回神的方凌，快步走到他身边，“走吧，我也有些饿了。”她不服输，隐隐察觉得出面前这个清淡得像大学生的女孩子对江滨有极大的影响力，所以更为急切地去靠近江滨。
　　喔耶，画面精彩。周家俊又在心里偷偷吹了个口哨，已经开始想摸电话出来打给自家老婆，约她出来一起看戏。
　　沈紫良这才注意到她，职业病让她迅速给面前的女子打了分数。外表加上装扮，可以打80分了，相信上镜一定也是非常出彩的模特。至于那身咖啡色毛衣外罩白色小外套，很时尚。
　　“你好，我是沈紫良。”她友好地笑着，伸出手。
　　“方凌。”与紫良轻轻一握手，她转身略勾住江滨的手臂，“走吧。”
　　江滨若有所思地看了沈紫良一眼，没有避开方凌的示好，只是在下一刻他不着痕迹地将手臂从对方臂弯里抽出，向前几步拍拍周家俊的肩膀。
　　沈紫良没有注意到江滨那一眼，在方凌搭住江滨的那一瞬间她的视线就一直停留在两人交错的手臂上。这一刻她才知道江潍的话真的不是随口说说，江滨确实有很多女子喜欢。那天的徐榛和今天的方凌，都是喜欢江滨的吧。她想。
　　在她的直觉里江滨是会避开的，但是他没有。沈紫良的心里有一点点的失落，一点点的疼痛，而这奇怪的难过竟然渐渐地扩大起来，好象永无止境。
　　是不是因为江滨不像她预想中的一样，所以她才这么难过。
　　沈紫良抬起头，夜色中的月光恬美安静。前面的江滨转过头来说：“阿紫，过来。”她就应了一声，急忙跑上去，抓住他温暖的大手。
　　就像很多年前江滨要出国时，他在前面转过头来说：“阿紫，再见。”然后她急急地追，追着车跑了很远，却始终没有再握到他的手。
　　那一夜的沈紫良，仿佛有点不明白，又好象突然明白了。
　　有一些长大的瞬间，注定不能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