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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 6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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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郑好
窗外是浓重的夜色,像是化不开的炭黑墨水,偶尔晃过的车灯,树叶在路灯下婆娑的影子,转瞬便被吞没。窗上渐渐凝结出晶莹的霜花,用手盖上去,又慢慢消散了。
窗台上不会再有一盒药,马路对面不会有他的影子……这些我曾经装作不知道,其实比谁都明白,他仍旧渗透在我的生命里未曾离开——那种呼吸相连,心意相通的感觉,哪怕是分手都不能褪去。
很多时候,能感觉到他就在很近很近的地方,我听见自己心如擂鼓,却从来没有回过头真正看一眼,害怕要是回过头,眼泪在下一刻就会掉下来。
在他心中我一直是长不大的小姑娘,所以就算是分手以后,也想让他看见我变得成熟一点,不会叫人担心的样子。
话说到这里,加上永远的字眼,突然就变为最后一根稻草,远远超出可以承受的范围。
用我的头脑,实在不能想象他成为别人丈夫的生活。
我用手指在玻璃窗上写下他的名字,它们在指尖清晰,片刻后又模糊,带着冬夜彻骨的凉意。
“怎么还不睡,”郁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穿那么少就别在窗边坐着,当心感冒。”
“恩。”
“很晚了,”她拍拍我,“你看看已经几点了?”
“他要结婚了,”我轻声说,不知她能不能听见,“郁心,他要结婚啦……”
她在我对面坐下来:“我知道。”
我张张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新娘是庞子欧,若是别人,或许,就会有不同。谁会有庞子欧一样的耐力,谁会有她一样的勇气?我知道她在一场车祸中救了他,不单单是救命,而是等待这么多年来,永远不能再放手的情意。
我想我应该懂得他——不会轻易承诺,若是牵起来,就永远不会再放手。也许慢慢的,他们会变成真正的爱人,携手一生。
“舍不得?”郁心自己倒了一杯水,自己灌了一口。
“只是不敢想象,他就要成为别人的丈夫,和另外的人组成家庭了……”我看着窗外,沉沉夜色就如同他漆黑的眼,“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多想,我们已经分手,他有权利选择新的生活。他那么优秀,本来就该找个这么好的女人相配,我要是识相一点应该穿得漂漂亮亮去祝福他还可以显得很大度……可是做不到啊……”
我的心里非常难过,一点办法也没有。
只是不敢想象,从此她会代替我的手轻轻拂上他的眉毛,代替我的唇在他脸上印下一个温柔的吻,代替我的手臂一辈子挽着他,代替我的脚步慢慢走在他后面,代替我,永远和他在一起。
在他身边的时候总是懒得担心以后,因为依赖着他无所不能,觉得有他一切都不会有问题,却忘了想有一天如果阻力来自他的方向,自己应该如何招架。
以前曾经想过很多次,我俩会结婚吧?他一定姿态翩翩,无人可以匹敌的风采,可是那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遥远得像是一场梦。
这场梦终于要成为现实,新娘却换了一个人——多么戏谑的一场梦。
“为什么不抢回来呢?”她看着我,“若是我,一定把他再抢回来。”
“抢……”我的声音有些发抖,“怎么抢呢?当初,是我把他推开的啊……”
“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自己推开的,到底是多珍贵的东西。让我来告诉你,当初我和阿隽分手的原因。
“他父母都是医学专家,自负上层人士,所以瞧不起普通人家出生的女孩,就算我家也算书香门第绝不丢人,也不可以。你不知道这一群所谓的上等人心里装了怎样的傲气,他们总不相信世界上不平等的身份之间会有平等的爱情,总是怀疑这个女孩图谋不轨,那个女孩耍弄心机。我不知道顾修杨的妈妈如何羞辱你,可是当初我的境遇,绝对不会比你好到哪里去,他们把我当透明,哪怕阿隽当着亲友的面说这位是我未婚妻,我冲他们微笑,可是到头来却是冷嘲。
“阿隽央求他母亲,‘郁心真的是个好女孩,家世清白,努力上进’。她母亲只是淡淡一笑,问,那你可愿意为了她,什么都放弃?
“阿隽渐渐清醒下来,明白他做不到。他对我讲,离开了家庭,他什么都不是,他不会再有现在这么好的条件,而我也断不会像现在一样爱他。
“这就是他的想法,爱人抵不过家人铺就的前程。其实也不能怪他,世界上又会有多少人愿意为了喜欢的人绝不认输?顾修杨已经为你做得够多,起码他没有放弃你。
“你当初大概不知道,你选择的,其实不只他这个人,还有他身后那个远和我们不同的家庭。你总是觉得他不会了解你受了多少委屈,那是你从不开口,而你又有没有想过,也许他已经在背后做了很多事情,承受了更多的压力?”
“郁心……”我轻轻呼出一口气,手颤巍巍地指了指肚子,“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曾经有过一个小孩。”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孩子?那他在哪里?”
“没了……半年前,在我见顾修杨大哥的那一天,就没了。”
日复一日,这个孩子如同一个无法企及的愿望,不能愈合的上,一遍一遍出现在我的梦里,他像是在随着时日而成长,我渐渐能看清他的样子。以前我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在这样年轻的年纪做母亲,可是一旦失去,这种痛苦却是焚心蚀骨,不能忘记。
“那你告诉顾修杨了吗?”
我摇摇头,慢慢说道:“何必让他为难呢?已经无法挽回。”
“你傻啊!”她的嗓门变大,这是她生气的标志,“以为这样会显得善解人意吗?你以为很多事情你不说他就会自动明白吗?你为他洗衣裳,他可以认为是保姆洗的,洗衣店洗的,你能怪他感官失灵不够细腻吗?没有人愿意每天活着去猜测对方的心意。你如果不说喜欢,期待他能从你的行为中找出蛛丝马迹,那你未免高估了自己——其实他只会渐渐相信你果然没有感情。他没有超能力一眼看穿你,或许也和别人一样,喜欢听好听话,听见你说爱他,你张口闭口都是担忧害怕,你让他怎么再相信你?”
我突然想起来,很多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只是我从来没有把这当成一个缺点。
她用手指了指我:“郑好,相信我,如果有一天顾修杨从别人口中知道这个孩子曾经的存在,他会对你恨多余怜惜。你不仅不顾惜自己,也不顾惜你们的感情。”
说罢,她一把拉过我的手:“去把大衣穿上。”
“去哪儿?”
“趁现在还没有成定局,去告诉他啊!”
“怎么可能?”我甩开她的手,向后退了两步,“还有几个小时,婚礼就要开始了。”
“你上个星期就已经拿到学位证,还留在美国不走是为什么?真心想要去观礼吗?”她哼了一声,“我可不知道你有这种自虐倾向。既然不想去阻止他,那你在这睡不着觉是想着谁呢?”
我在想着谁呢?想着他穿上西装的样子,想着他牵起另外一个人的手的样子,想着他以后的生活,那会是我完完全全缺席的生活。失去了联系,有一天,我们终会变成陌生人吧?渐渐就会忘记,哪怕当初曾说过刻骨铭心。我们会隔着半个地球,消失在彼此的生命里。
“听我的,自己努力一次,如果他仍旧要放弃你,那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至少你不再会认为是你推开了这段无法割舍的感情。”
我拿过大衣,她将门打开,冷风扑面而来,像是卷裹了千万朵冰凉的雪花,猛地灌进身体里。
我终于迈开步子跑起来。
要告诉他我其实非常爱他,告诉他我没有再活在越泽的影子里,告诉他我们曾经也有过一个孩子,还有,我非常不愿意他娶的,另有其人。
一二五
双脚有些发抖,不知道是不是跑步太急的缘故,膝盖又冻又疼。
眼前是火红的地毯,踩上去软绵无声,像是一路燃烧的火焰,艳丽的延伸到教堂的大门。我看见鲜花扎就的拱门,看见一路铺满的玫瑰,看见轻盈欲飞的丝带,却没有见到一个人。
台阶像是有一千阶那样长,我的手轻轻放在教堂紧闭的大门上,抑制不住地颤抖。那里面会是怎样的场景,会不会推开门就是一个残忍的世界,那里有一对新人,正在神父的见证下交换一生?
一路赶来的时候心里只有着急,来不及害怕,来不及想这里会是什么样子。我跑了很长的路,才能拦到车赶来。
长这么大,头一次想要赌一回,希望一切还没有开始,那我就还有时间。
一闭眼,手上稍稍用力,沉重大门就在眼前轰然开启。
里头仍旧是静静的,如同洞开一个沉睡的世界。我看见两侧长椅上缀满花朵,纯洁的白纱轻柔摇摆,整个教堂却空空如也,像是一场无人踏入的梦境。
我终于觉得呼啸的风如同浸入凉水的刀子,割得脸生疼。四周都是静悄悄的,是我来的太早,还是太晚?
还要怎么再快?我已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难道要告诉我这种就叫天意?
终于听见低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来:“还有这些,都搬走吧。”
顾南知穿着一件紫罗兰色的及膝短裙,身上披着咖啡色的大衣,疲惫地冲另一个方向挥了挥手。她无意中转过头,眼里满是诧异。
“都结束了吗?”泪水已经模糊了眼睛,我想终于还是来迟一步。
“你来了……”她长长地叹一口气,“这次竟是他没有了信心。”
“还是来不及……”我跌坐在长椅上,只觉得眼里的世界像是要颠倒,那种灰心没有语言可以形容,“怎么会这么快结束?”
“你的确太晚了——他一直在等你,你却晚了这么多。”她示意工人把拱门撤去,“不是这场婚礼,婚礼……取消了。”
我猛地抬起头,怀疑自己听错。
“新娘突然反悔了,就这么简单。”她抱着臂,轻轻坐到我身侧,“可是妹妹,你仍然迟到了。”
“他呢?”我拉住她的衣袖,“我有话要跟他讲。”
“直到婚礼,你都一直没有出现,难怪他失望,以为你无动于衷。”她像是有点怜惜,伸手拍拍我的手背,“他也离开了。”
“去哪儿?”
“中国。”
瞬间心脏像是被钝器砸中,我侧头看她:“为什么?”
“他说服了妈投资新市场。其实也不是心血来潮,他为这一天,其实已经准备了很久。”
“那会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妹妹,很抱歉……”她的手伸进衣兜掏出一样东西,“他的手机都在我这里。”
无须再多说,无须再等,这一切,其实都明白了。
“去找他吧……”南知轻轻笑了一声,“若是能在茫茫人海找到他,该是多大的福气。”
我点点头,起身往外走,推开门的一瞬间回过头:“南知姐,如果你先知道他在哪里,别忘了告诉我。”
她冲我一笑:“一定的。”
天色是阴沉的灰,裹着层层铅云,像是在酝酿一场大雨。跑得累了,我用手扶着一个路灯,稍稍喘气。
又是一场怎样的梦境?这样的错过与找寻,难道就是赌来的天意?
也许他还没来得及离开呢?我着急地招车去往安博姆街,摁下电梯,就像行走在时光的走廊里,一切仿佛就是昨天。监控器仍旧能够识别我的指纹,房门无声打开,那种熟悉的感觉让人有流泪的冲动。
都是原来的样子,就好像还没有分开的日子,唯一缺失的,却是房间的主人。
光线透过巨大的玻璃幕撒了满地,俯瞰下去,就是一个城市繁华的外壳,行人车辆在街道走走停停,分辨不清。
修杨,从今天起,换我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