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碎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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０１
双月河边的红灯笼，总是在入夜时分点亮，一盏一盏，像挑着一个个妖娆的梦境，比他处多了三分妩媚，七分迷离。
花魁明玥所在的软红阁是双月河边灯笼最明亮的地方，自从她十五岁正式出道，青州花魁的名号就没落过别家。七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地里怨着恨着，咬碎一口银牙咒着明玥，等着哪一日她年老色衰恩客散尽，可谁料数年过去，容颜明媚更胜往昔的女子仍然日进斗金，迷恋她的男人不减反增，只是让她看得上眼的越来越少，到如今，能得软红阁明玥姑娘一眼青睐，竟已成为青州男子互相炫耀的一件事。
而今夜，外界传言从来高傲冷漠的青州花魁身着透明纱衣正在自己房内恣意旋舞，她雪白的小脚踩在深红绣金的波斯地毯上，纤细脚踝上成串的铃铛随着主人的动作而叮当作响，她柔软的腰肢随着琵琶声响扭动着，像蛇一样柔若无骨，妖媚天成。明玥柔柔笑着，红润的唇轻抿，黛色的眉弯弯如月，点漆般的瞳子里饱含柔情蜜意，满心的温柔和爱慕都投向了窗旁衣白如雪的青年公子。
那公子却没看她。
他看着一朵花。
嫩黄色的菊花斜斜插在青瓷花瓶里，饱满的花朵垂下了头，纤细柔嫩的花瓣徐徐舒展，别有一番入骨的风情。白衣公子伸出食指轻触花瓣，嘴角的笑意愈发深了一分，直看得明玥也忍不住嫉妒起那朵花来。
“苏公子～”
软绵绵的身体从后贴近了白衣公子，女子挽住男人的手臂轻轻摇晃，低低的声音里带着股嗔意：“那朵花比明玥还好看么？”
“嘘……”
白衣公子竖起食指放在唇前，他冷俏的侧脸微微一转，大半隐藏进了窗边的阴影里：“我不是在看花。”
“不是在看花？”
明玥喃喃重复了一次，眼神疑惑，白衣公子却是笑了，他推开窗，如夜色一般漆黑的眼眸直直看向窗外最深的黑暗里：“……你，没有听见么？”他挑起眉，举动间自有一股世家公子与生俱来的优雅和矜贵，“他说……救命。”
０２
好冷……好饿……
碎云抱着膝瑟瑟发抖，夜风吹过，拂起身上料子华贵却破破烂烂的衣襟，冷得他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将自己更缩得小了些。
双月河畔的灯光如此明亮，却仿佛照不进他待的这个小小角落，来来往往衣着华丽的男女径自嬉笑而过，没有一人多看这个角落一眼，更无人会关注一个脏兮兮的小乞儿是否会冷死饿死。
碎云已经很久没吃饭了，久到他已经忘记了具体时间，只是觉得饿。他肚腹里的肠子似乎都绞成了一团，痛到极致后反而有种麻木的错觉，让他嘴里心里都空捞捞的，仿佛不填些什么进去就永远得不到满足。碎云呆呆看着明亮的人群，他的眼神随着人们腰带上挂的荷包来回转动，然后悄悄咽了口唾沫——那里面有钱，他知道的，只要有了那些，就有有吃的、有穿的，他不用再呆在这冷冰冰的街头，是的，只要有钱。
可是他没有。
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也会缺钱。
十几天前，他还和自己的主人一起享受着高床软枕锦衣玉食，无数人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对他们阿谀奉承，只因他的主人是青州首富杨家老爷子最宠爱的二公子。
可是十几天后，一切都变了，他们狼狈的被赶出家门，身无分文地流浪。从来只知道享受宠爱的公子哥根本毫无生存能力，纵然他们把身上能当的东西全部换了钱，可到了三天前，囊中最后一文钱也买了馒头后，他们终于什么也没剩下了。
然而纵使同杨二公子一起落到如此地步，碎云依旧对他没有怨怼的情绪。
他只恨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让杨二公子不顾一切迷恋上的美丽女人。
碎云垂下眼，死死咬住牙，该死的女人。
０３
“要和我走么？”
碎云在黑暗里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地问，那语调像清风一样柔软，又似罂粟一般地诱人。
“要来么？”
……去哪里？
碎云茫茫然睁开眼，四周漆黑一片，没有光，什么也看不见，可他却恍惚觉得有月色的衣袂掠过眉眼，朦胧中依稀的人影素衣乌发，身形修长如松。
“到我这里来。”那人向他微笑，笑容清绝，更是有着一股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碎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可在指尖接触到对方之时，他的心口却突然一阵剧痛，痛得他忍不住缩回了手，然后退了开来。
“唉……”
轻轻的叹息声惊醒了碎云，他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转头看去，却见和梦里的白衣公子生得一模一样的青年坐在他的身边，正撑着下巴，目光忧郁地看着自己。
“你为什么要拒绝呢？”
青年敛眉，眸光寂寂如雪：“还是说，在你心里有什么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
“你是……谁？”
碎云迷惑地看着青年，他隐隐觉得自己内心深处仿佛对青年极其亲近，似是一见对方，就有满心的欢喜溢了出来，可是他明明从来没有见过青年，这般古怪的感觉又从何而来？
“我姓苏，旁人都称呼我公子苏。”
白衣公子在夜色里柔了神色，轻声长叹：“也罢，既然让我听见你的呼唤，也算是你我有缘。虽然你不愿随我去，但我也许你愿，就当是送你的礼物好了。”
“许我一愿？”
碎云一怔，而后失笑：“我有什么愿望，你都能实现？”
“不信？”公子苏半挑了眉，薄唇微勾，“若是不信，你也可不当真……只是你要想好，我公子苏可不是随时都这么好心肠的人，错过这次，你也等不到我下次再有这种心情了。”
“为什么不信。”
碎云低下头，额前乱发遮住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反正我也就剩这条命啦，不值几个钱，就算你要用这个做交换，尽管拿去就是。”
“我倒是想换，可惜……我从不勉强别人。”
公子苏忽而一笑，他伸出手掌拍拍碎云的头，动作却是无比温柔。碎云凝视着公子苏宛如夜色的双眸，忽然渐渐觉得眼皮无比沉重，身体懒洋洋的，就像泡在温水之中，提不起劲……他勉力想打起精神，可睡意还是汹涌地袭来，只是当他彻底陷入黑暗之时，他似乎听见公子苏带着笑意的声音轻轻响起——
“原来，这就是你的愿望……”
04
明玥拈起一颗浑圆的黑珍珠，对着灯光瞅了瞅，然后微微一笑。
菱花镜里美人如玉，巧笑嫣然，皮肤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但明玥自己知道，她的眼角已经悄悄开始爬上了细细的纹路，每天里无论胭脂水粉擦得再厚，也掩不住皮肤上的光泽一日日黯淡下去。别看现在她风光无限，但这欢场之中，从来是一代新人换旧人，最近楼子里又新来了几个年轻姑娘，瞧那小模样，定是妈妈日后力捧的主，指不定哪天就爬到了自己头上——往昔那些花魁的下场她瞧得多啦，这么多年拼命敛财也不过就是图个日后的舒坦，至于那什么劳子的真情……明玥嗤笑一声，那玩意若是能换几个钱，她倒是不介意装装自己还有着真心。
“姑娘？”
外厢忽然有人轻轻敲了敲门，婢女小婵在门口细声细气地道：“姑娘，那杨公子又来了。”
“什么杨公子。”明玥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她皱着眉头啐了一口，“不过就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还整天癞蛤蟆念着天鹅肉，想进本姑娘的门……”半挑起眉冷笑了下，明玥懒懒歪头看着自己涂满蔻丹的指甲，不耐烦地随口道：“行啊，只要他付得出一百两银子，本姑娘见他一见又有何妨。”
“姑娘，钱，已经有人帮他付了。”
小婵的声音带着三分疑虑七分不解，但她还是犹犹豫豫报出了那个让明玥眼皮一跳的数字。
“一百两，黄金。”
05
杨二站在明玥小筑前，忐忑地整了整衣衫，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空气里隐隐流动着脂粉和饭菜香味混合而成的气味，引得他肚子里一阵咕噜噜直叫，让为他引路的小婢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眼底满是轻蔑不屑。
杨二看着那那眼神，心中就是一怒，但怒火刚刚起了个头，就已消散了开去——因为他猛然记起，他早已没有了生气的资格。现在的杨二，不是青州首富家的二公子，而只是个落魄街头一贫如洗的穷小子，任何人都可以落井下石踩上一脚。
不过……
悄悄抬起眼看着模样乖巧的小婢前去敲门，杨二只觉得心中仿佛猫抓似地痒痒起来，他相信若这整个世上的人都轻他贱他，总还是有一人对他不离不弃，温柔以待，如若不然，他已沦落如斯，为何她还愿意见他一见？
“杨公子，请进。”
门内传来熟悉的声音，娇柔婉转，如怨如诉，一如他夜夜相思入骨的抑扬顿挫，杨二脑中霎时一片混沌，待得反应过来，已是站在屋内——屋里只在琴台前点了一根短烛，烛火忽明忽灭，他魂牵梦萦的女子就坐在梳妆台前，清丽的容颜在阴影里依稀仿佛看不真切，只有双眸仍是眼波如水，幽思脉脉。
“杨公子。”
佳人垂睫，声声切切，柔媚入骨：“你来看明玥么？”
“明玥……”下意识上前一步，杨二神色恍惚：“对不住，实在是王妈妈要钱要得太厉害，我好不容易才凑够了来见你的钱……”
“杨公子，你这是何苦呢……”明玥仍是垂着睫，只是声音愈发幽冷，“明玥一介烟花女子，流落风尘卖笑为生，每日逢迎往来，早已是残花败柳，根本没什么值得公子挂念。王妈妈为人势力，公子到软红阁见明玥一面，花费也是颇多，我听闻公子如今流落在外，定是处处需要银子打点，又何苦将钱浪费在明玥身上。”
“这怎么叫浪费！”杨二大叫，“明玥，我是真的，真的只是想见你一面……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我……我想你啊……”
“公子……想明玥？”
“那是自然！”
“有多想？”
“朝思……暮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如隔，三秋？”
明玥将这几个字在嘴里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然后缓缓站起身，侧过了头：“公子喜欢明玥？”
“明玥到如今，还不明白我的心？”杨二忍不住上前几步，“若不是为了要娶你，我也不会和家中翻脸，若不是为了见你一面，我也不会去当了家传宝剑，那钱去喂王妈妈那无底的胃……就这样，明玥若还是不相信我，莫不是要我掏心挖肺，把心肝摆在你面前，给你瞧个清楚么？”
他心中忿忿，快步上前想要拉明玥的手，却不料女子侧身躲了开来，行动间带起的风竟是把房内唯一的光源给吹灭了。杨二眼前一黑，好半晌什么也瞧不见，他迟疑着缩回手，揉了揉眼，喏喏道：“明玥，明玥你别生气……我刚才不是有意……”
“公子说，当了剑？”
杨二静等了好半晌，才听见明玥幽幽开口，问的却是这么一句，他一愣：“啊，是啊，就是那把……”他皱着眉想了想，“我来这儿常常都带着的，绿鳄柄镶猫眼石，金丝百炼钢，十四年前青州最出名的铸剑师渊离生前最后的作品……”
“碎云。”
女子却是帮他把剩下的话说了出来，黑暗中她似乎轻轻笑了声，让杨二莫名觉的有些怪异，只是他没想太多，便顺着明玥的话点点头：“对，这把剑是爷爷生前所赠，这次爹亲赶……嗯，我出家门的时候，随身除了些碎银子，也只剩这把剑了。”
“那剑可着实名贵，不知公子当了多少？”
“……一百两。”杨二脸上一热，也好黑暗之中无人可见他的窘色，“我知道是少了些，但当铺老板太可恶，知我如今窘迫就死也不肯加价，我……”
“你说，一百两？”明玥却忽然开口打断了扬二的话，她的语气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可笑事，“就一百两？”
“杨公子，为见明玥一面，你怕是……倾尽所有了吧？”女子一下子笑出了声，黑暗中悉悉索索的声音响了起来，下一刻，杨二眼前一亮，却是明玥点燃了蜡烛。
女子背对着他，如瀑黑发披泻在脑后，一身红衣妖娆，腰肢纤纤，不盈一握，看起来十二万分的娇柔纤细，楚楚动人，然后她转过头，侧着脸对着杨二微笑，直笑得落魄公子心神荡漾，差点忘记了今夕何夕。
他忍不住走过去，迟疑地摸上了明玥的侧脸，而女子温顺地任他动作，只是在杨二碰到她的那一瞬，轻轻开口：“杨公子，你想和明玥永远在一起么？”
“想，当然想。”杨二恍恍惚惚点着头，“可是，我现在……”
“诶……”伸手掩住男子的唇，明玥阻了对方接下来的话，她只是柔柔笑着，樱唇轻启：“那么，你到底爱明玥哪里呢？”
不等杨二回答，女子退开两步，语气依旧那么柔和温婉，脸上的表情却变得异常诡异阴沉：“对了，公子以前说，明玥的头发很美。”
“我……”杨二只开口说了一个字，就忽然愣住了，他瞪大眼看着眼前的女子忽然伸手一把一把狠狠撕着长发，连皮带血，胡乱扔了一地，她脸上却维持着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就仿佛感觉不到疼痛：“那现在，公子觉得明玥的头发还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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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干什么！”杨二惊得大叫起来，“明玥，你疯了么！”
“对了，公子以前还说，明玥的皮肤又滑又嫩，就像上好的羊脂玉，让你爱不释手。”女子却像没听见杨二的话，兀自咯咯直笑，她笑着笑着，身上的皮肤忽然就像缩了水，起了皱，层层叠叠，斑斑点点，满是蛇鳞状的皮屑脱落，“那现在，明玥的皮肤，仍然好看么？”
杨二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想叫，喉咙却仿佛被捏住了一般半点声音也发不出，他想跑，腿就像被捆住了一样，虚软无力，半步也挪不动，他眼睁睁看着明玥一步一步靠近自己，声音依旧甜蜜，可他却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恐怖的声音一般，冷汗满脸，嘴唇直哆嗦。
“啊，是了，公子最爱的，还是明玥这张脸吧。”
忽然凑近杨二，女子依旧诡异而僵硬地笑着，一张脸就在杨二面前一块肉、一块肉地掉落下来，红红白白的血肉脂肪筋丝缠绕，皮肉下的骨头白得森然，一双手忽然从女子胸膛中伸了出来紧紧抓着杨二的衣襟，一张少年的脸缓缓从女子剥落的脸孔上浮现出来，黑洞洞的眼珠盯着杨二，嘴唇一张一合，声音空洞茫然。
“这样，你也要和她在一起么？要永远一起么？我的，主人……”
“啊——————————！！！！”
06
第二日，软红阁众人在花魁明玥房中找到早已吓疯的杨二和明玥的尸体，青州花魁的尸体被七零八落割成了无数块，凶器正是杨二手中的名剑“碎云”。
人证物证俱在，杨二被即日收监，几日后就处斩了。
只是让人觉得奇怪的是，本应好好锁在当铺宝库中的碎云到底如何到了杨二手中，他又是为什么要杀明玥，而原本锐利无双的宝剑，又为何在杨二死后的第二日，就变得锈迹斑斑，再也不复原来模样。
后来，有人偶尔听闻，有位白衣公子以低价从当铺收购了已是无用之物的碎云，那位公子的姓氏，似是姓苏。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碎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