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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孔雀胆•何名场(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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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亭败了的时候,何名场还很年轻。
那时侯莫炽不问世事很长时间了。奉酩死在关外无计坡。
看着江南如醉秋光,何名场觉得,谋士是一个很傻的差事。他突然觉得,自己没有莫炽的雄心,没有奉酩的伟略。他一个人踏上错误的路,磕磕绊绊也走了这么些年。江南下雨的秋天有一点点冷。晚上一个人下酒很凉。凉得仿佛水中捞起的月,一照,竟然是先祖埋下的箭簇。火一般寂静,焚烧良心。
是,他们想功成名就,天下闻名。他一个人踏上南下的路。没有人也不再有人知道,孔雀亭三个字。
少女笑了,实实在在是花枝乱颤,明媚的紧:“公子说笑了,奴家哪里见过那‘风里含着蜜’这般笑的女子?有了这样的女人,那么我秋海棠也就不必在这里花魁卖笑了!”
是了,他们怎么会见过那样风里含着蜜笑的女子?他们见了,也领会不出的。
他讷讷告了谢,便要走。
那夜有人敲门。满月如霜。满月下的脸半开如海棠。
少女只是笑:“我倒想见识见识,什么叫蜜!”自己笑的,倒首先像化不开的蜜。紫云英般飘渺的蜜。
“你唤什么?”少女无邪地问。
他笑:“请叫我小何。”
“还大江呢!”少女不屑,半晌,才扭回头盈盈一笑,“好,就叫你小河。河水的河。”
记忆中那女子温和的眼,眉梢透着的笑。不晓得现在变了没有。他们在江南找了很久。都没有见到。秋海棠隐约知道他是在找人。常取笑他。少女有一双风尘的眼,却常常笑得天真。何名场无奈。
初雪时他们赶到荷州,苦苦没了银两,二人明明一付世家公子小姐的气度,只有站在宝聚楼前吞口水。相视而笑。
少女眼中有着清醇的憨气,煞是可爱。有人路上嘀咕:谁家小媳妇这般动情!他倒来不及怒,只是窘。眼角瞄过别处,心下止不住是一惊!来不及喊就跨步追了过去。少女只来得及看他有些消瘦的背,笑得恍惚。
他没有看错。他怎么会看错。那骤雪初晴的面容,风里的笑,紫云英般飘渺的。纵然这面容多了烟尘,笑意多了浅淡。紫云英展转尘事。
“嫂夫人。”他唤。
少女追上时,只来得及听见这么一句婉转在喉头含了初雪般清凉醇厚的一声。情真意切。
女人素面,看定他,终于道:“名场。原来是你。”
他们在荷州住下。荷州夏天有很多荷花。何名场常带引玉到池边玩耍。引玉当时已经十一岁,有时候何名场看着孩子的面庞,仿佛可以追忆那一年初见她母亲时那唯一真切的容颜。
秋海棠嗤笑他:你以为你是谁。
他为这一句话,夜坐凉亭,心中满是和波涛一样的无奈与恍惚。直到有一日引玉拿着《黄石公三略》问他,莫不贪强,鲜能守微,若能守微,乃保其生。做圣人还要哪些?
他意识到奉酩的血液,何等鲜活。
小孩子,懂得什么。女人在一旁叹,一面翻了册子,同她讲,打仗不在与义理艰深,纸上谈兵,而是行动顺应人心物事的规律,把精微的义理扩展到天下,而不是收藏起来放在口袋里或者房屋、书本里。只要心里面真正收藏这些行军作战的要领,反复揣摩,就能使敌国臣服……
一个孤身漂泊的寡妇,带着没有成年的女儿,逃家时带了所有的祖宗遗像、牌位家谱,在破屋窄巷洗衣烧火之余,讲授三韬六略、新书权书。
秋海棠没有他预料的那样受不了这样清贫的生活,反而打理出一间小茶房,成了家中顶梁。抽得空便笑他,你瞧你莫不是没有半点兵法韬略的慧根,怎么这般畏手畏脚?
他看见少女眼中多了些笑痕,淡而撩人,有惊心的苍茫。他要怎么说,刀里火里的过往,少了轻盛的眼角眉梢。
少女仿佛识得他所有踌躇,不在意地笑:你可别悔才好。
那一夜大雨。雨打荷花,辟砰作响,又模糊。雨声里隐隐有着人声,渺渺。
他踏着青石路,在雨的间隙里寻去。
阁间绕过几间屋,是白日里的柴草房。他听到模糊的声音,传来:你学问几何,我不为难你;可品性不端,小则人不立无理,大则败封家名号,若你是可行军打仗的人,又当如何以将威治兵?……
透过半掩的门,他看见封家先祖的遗像牌位。角里跪了引玉,一个人哭也不敢哭。只是垂首。
女人窈窕身材,脊背挺得顽强。
他终于默默回头,沿来时的路回去。步调很缓。最后听见女子叹一声:我生而为他人,终生必求其盛。……也是强求你了……
不知不觉来到荷花池,看着满园荷花飘零无主。凄凄艳艳的白,都化成了霜雪,如月。残。
月末,女人同他告别,说是总不能在一处呆太久。问她到哪里,倒是先笑了,模糊有当初蜜般的影子,说带着引玉去西北瞧瞧。
何名场明白,是中秋要到了。
他仓皇失措。他颠沛流离。哈。秋海棠冷笑,你便在这自怨自艾好了,死也没人管你。
但还是陪着他来到清屏。听说早年里西南有个有名的匪贼,练的兵才总是余孽不尽。他看见一片南地才有的郁郁青林,想象着当初奉酩站在这里的场景。八百里苍翠,飞扬不起年少轻狂。溪涧,醉酒,残箭。恍恍惚惚中听见秋海棠怨:没良心的死佬。那是哪里的相好?早年里他们三个红缨帐里,多少销魂。
真真醉了,犯下蠢事。一下便凉到心里,彻底醒了。晓月残,白压压的胳臂,枕在胸前。吓得他跳起。曾裹着蜜般笑的风,现今扎得他头痛。心惊肉跳。
过了些日子,听说莲弓那里掳了貌美的婆娘,笑靥如花。
他冷笑,俗艳之比。心下却仓皇。
参谋奇袭。胜得不费一兵一卒。秋海棠回来的时候他止不住浑身冷汗。秋海棠反手一个巴掌,抽抽噎噎地,扑过来。
他握住秋海棠藏在袖里的半截胳膊,真真哭了出来。
只怪那日心软陪她上集里逛,怕冲散,松松挽了她的腰。
只怪那日军前为站稳脚跟,献了围城之策。莲弓三千人陷。
只怪早年里奉酩率军灭过盘羊,杀过舜寅,柳成河上浇油,卧鳞河上暗卡。
只怪当初招惹这婆娘,硬硬是半开的海棠看不进眼里,要说那风里的蜜。
只怪当初何必要见那女人,看见那笑,却要心痛。
奉酩啊奉酩,活活的老婆你不守在身边,何苦在边关留下这样的祸事祸害她!
他哭到喘着气,不成声,手象染了火,不敢碰那水样的皮,怕她痛。
直到她回抱着他,说没事,没事。
他记得奉酩说爱茶花。
他说他爱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