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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p 1 不羁的风,不爱生根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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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五年级那年发生很多事。某天全校放学后,学校操场被社会上的混混们借用作开阔场地,上演了一场大规模集体斗殴。我当时很脑残,放学后不回家,待在教室里指挥一帮小弟用课桌板凳搭积木玩。由于操场上的打斗声太过激烈,我从教学楼里探出脑袋观望,不幸被某个视力彪悍的混混发现。他指着我大喊:“上楼,抓‘沫儿’他妹。”
“沫儿”是邱墨在外面的诨号,来头是邱墨曾一腿把人踢到口吐白沫儿。不过这不是武侠小说,这是一部少年少女励志小说。早先说过,邱墨五岁就没了娘,剩下个混蛋爹把他放养在部队,没少受人欺负。他六岁时邱卫国进公安局,同年进去的一拨儿人里还有位叫汴梁的退役特种兵。汴梁自幼习武,端得一身正气,但放在满是邱卫国之流的公安局就显多余。他闲得发慌,捡了孤独小孩邱墨来耍。邱墨倒是个能吃苦的,天天五点起床陪他练功。
我小时候常得感冒,被热心的汴大叔发现,强拉我也去陪练。冬天啊,早上五点啊,八百米砂石跑道啊,一跑就是十圈。开始跑完我总得残半个小时,缓过劲儿才能跟着抻抻胳膊压压腿;邱墨不同,他变速跑完二十圈再走上一圈,之后让干嘛就干嘛,跟台人形机器似的。付出就有收获,我只坚持了一年,之后三年都没再感冒,至今每年最多感冒一次;邱墨被汴梁引荐给他师兄,习得一套十二路精武潭腿。
因此看到乌泱泱的人头往教学楼涌时,我最先想到的就是派个腿儿快的小弟,跑去二楼跳到隔壁民房,借个电话找邱墨救命。甭怪我没想到报警,家里有邱卫国那么一位,我不袭警就算客气了。
人是派出去了,剩下全看我自己能撑多久。作为一个女混混,我有全校所有房间的钥匙,包括财务室和男厕所。所以我带领剩下的七个小弟(可惜不是葫芦娃),每人抱张课桌跑进同层门最少的广播室。我抖着手锁上门,同时听到混混们已经上来四楼,跑向我之前所在的教室。这厢我指挥小弟们轻手轻脚地用课桌把门堵上,那厢混混们已经开始逐间踹门搜人。
此时满屋八个孩子,最小九岁是我,最大十二岁是一男孩,正挣扎着要跳楼,因为腿软爬不上窗台。其实我最害怕,我是个女孩,那帮混混主要也是冲着我来。换作我是他们之中任意一人,一定会先把我推出去做挡箭牌。义气是大家的,小命可是自己的。
门外那帮混混的年纪和我、和邱墨,都不是一个层次。他们之所以如此穷凶疾恶,估计是因为手下有不少小弟挨过邱墨的胖揍,搞不好还口吐过白沫儿。如此想来,真是一出哥债妹偿的杯具。
说时迟,那时快,混混们踹起这间房门,立刻有孩子吓得哭出了声。混混们听到大喜,嚷嚷着要拿斧头来劈门,导致满屋孩子开始哭爹喊娘,军心全溃。
干一行,爱一行,这条真理同样适用于混混这行。我从邱卫国和邱墨那里学来的混混守则第一条就是:犯事儿前先想好怎么逃。不想逃路的那是亡命徒,不是混混。是以在听天书的那段日子,我发呆之余想得最多的乃是,如果我哪天把老师惹急到要用板擦砍死我,我该怎么逃?办法很多,最离奇的当属:第一步,踩同学的课桌跳上窗台;第二步,利用教学楼外壁挂标语条幅的那根钢丝绳,把校服外套缠在上面。第三步,我手抓校服,脚踩教学楼外壁上的一窄溜儿装饰线,一步步挪到教学楼的最西端。第四步,我把校服解下,再套到西端那根排水管上,滑到底后速溜之。我一定是被乐头家的港产动作喜剧片洗脑了,才会想出这种破招儿。
可眼下,我正是以上述第三步中的姿势,贴在教学楼四层的外壁上。不同的是校服被我就地取材,换成了广播室里的一捆电线。在爬上窗台之前,我还蹬掉了脚上的皮鞋。邱墨说过这样可以发挥脚趾的抓握能力,最宜攀援。
我是个女混混,不是大哥,所以我只顾自己逃命。我听到屋里的木门被斧头一下下劈碎,桌椅被来回推拉,混混们叫喊打骂,还有孩子们越来越微弱的呼救声;把手中的电线在钢丝绳上又多绕了几匝,我努力稳住下身,一寸一寸地往东边挪。我修改了第三步,一是因为这里距离西端太远,估计还没走到那,混混们就能把钢丝绳砍断;二是钢丝绳东端的固定点附近没有窗户,就是我吊死在那里,混混们也勾不到我,有点悬棺的意味。
我穿着白纱裙,咳咳,这里需要补充说明一下。我是个女混混,上学不穿校服很正常;但我还是个大脑回路很诡异的女混混,我喜欢成天穿着白纱裙和黑皮鞋,在学校招摇过市。原因不详,莫非是混混也有一颗臭美之心?
我穿着白纱裙,裙摆还挺短,下身只有一条白色小内内打底。秋风一吹,两只手还缠在电线上的我,只能走光。此时没有挤进广播室的混混们已从教学楼里退出来,成群结队地站在楼下围观我走光,污言秽语此起彼伏。但我不难过,如果此时我还在室内,恐怕早就被轮/奸,即使我只有九岁。
邱墨就在这时开来辆警车冲进学校,撞翻了楼下的一片混混。楼里的混混们听到动静,终于想起了挂在楼外的我。他们直接敲碎广播室的玻璃,探出身子冲着我和邱墨,鬼哭狼嚎,不知道的还以为吊着的是他们妹妹。但仔细听听内容,有骂邱墨的,更多骂邱卫国的,我方知这出杯具的另一半叫父债女偿。
“警察马上到,不想进局子的都他妈快滚。”我真佩服邱墨,都这时候了他还能想起用车载喇叭喊话,喊完了还不忘大声放起我最讨厌的刺耳警笛。同父异母的哥哥,真是指望不上。
大概也是忍不了魔音穿脑,楼下打酱油的混混们溜了不少。剩下楼上的混混们不吃这套,几人跳上窗台,合力猛摇那根挂着我的钢丝绳。我的平衡被打乱,两脚立时踩空,只剩两手缠在那两团电线上,配上我这身白纱裙,像极一朵风中颤抖的小白花。
“邱墨,我手要断了,你快上来救我。”我竭力大声呼救,一来手真真被勒得很疼,希望邱墨快救我脱离苦海;二来如果混混们听信我言,不砍断钢丝绳,就这么继续傻摇下去,我一定可以坚持到邱卫国那只乌龟赶来。这一路挪来,电线被我在钢丝绳上缠了不止二十圈,我对它们有信心。
但邱墨不是我,他是台大脑回路更加诡异的人形机器,所以他大喊:“有种砍了钢丝绳,老子给妹妹收完尸,再给你们收尸。”
你妹。你忘了你小学时就和人斗殴受伤到住院,是我妈成宿成宿地守你平安?你忘了你初一就被聚乐的小姐调戏,是我栽赃她偷嫖/客的财物,把她赶出聚乐?你的良心是混丢了,还是喂狗了。
“抓紧!”“噌⋯⋯”
钢丝绳眨眼被砍断,同时我听到邱墨的那声吼。只有一端固定的钢丝绳,在空中划出响声。二十多匝电线先是绷紧,外层的胶皮被边甩边磨破,眼看它们快要脱落之际,我改用双手抓紧钢丝绳。我仿佛一只巨大的人体钟摆,在教学楼的三、四层之间来回打千,只差几声人猿泰山式的呼啸。双手握一根钢丝绳和抓两把电线的感觉,是天堂和地狱的差距。鲜血很快被勒出来,沿着手臂流下,我终于想起了飚泪。
我之前爬过的那段钢丝绳末梢滑过一楼半空时,邱墨跳起身抓住了它。他手拽钢丝绳,脚踩墙壁,蹬墙而上。这项目我在公安局的特警训练室见过,不过那里用的是麻绳,而且我从未亲眼见过哪个警察能使这招儿,也猜他们绝对不懂像邱墨这样边爬边收绳子,我哥真是天才。
等邱墨爬到和我等高的位置时,混混们跑到了教学楼三层最东端的教室,扒着窗口,向我和邱墨投掷各种利器。邱墨一脚蹬墙,把自己的后背冲向他们,用整个身子护住我。我对着他的胸膛,与世隔绝。
“砰!”是鸣枪示警,tmd永远迟到的玩意。
那次恶性群体斗殴案,可谓我出生以来历经的死亡人数最多的刑事案件。非官方数据我至今记得真切,十七名混混在案发当场或事后医治无效死亡,一名十二岁男童被当场殴打致死,就是当初跳楼未遂的那个男孩。
小学校长和教育局副局长被就地免职,县公安局局长被停职记大过。邱墨最初开来的那辆警车是邱卫国的,因此他成为第一个赶到案发现场的警察。邱卫国到场后自然是忙着先救自家人,被混混们从空中扔向我和邱墨的斧头棍棒砸到,负伤荣立个人二等功,暂代县公安局局长一职。
我、邱墨、杨乐三人同住一间病房。我除了双手裹满纱布,身上并无重伤,而他们两人都在昏迷中。杨乐的妈妈,那只美艳母老虎此刻也温柔起来,用棉签沾着清洁药水,认真仔细地为浑身血污的儿子擦拭身体。
邱墨脊背朝天趴着,后身布满狰狞伤口,有被斧头尖撩开的,有砍刀扎上去的,有被棍棒砸伤的,还有嵌进肉里的各种碎片。有人说伤疤是男人的勋章,那人一定没见过邱墨这样,命都没了,勋章挂墓碑上吗?
医院里人满为患,这位医术最好的外科医生被邱卫国从手术室拎来,已经给邱墨做了四个小时的伤口处理和缝合,此刻手术还在继续。
一块玻璃碎片被从邱墨后背拔出来,铛的一声落入搪瓷盘子,我听到浑身一颤。我妈发现,飞奔至我身边,搂着我说:“别怕别怕,哥哥会没事的。”我缓着点点头。我哥是台六岁起就练功不辍的人形机器,他一定会没事。
最早被我派出去求救的孩子,跑到二楼时就被人撞见打昏了过去。在场的十个孩子中,如今唯一尚能交谈,且历经全程的就剩我了。警察们想带我去协助调查,被邱卫国喝止,我听到走廊里的叫骂,冲出门去哭喊着要求配合调查,医院真比公安局可怕。
我在审讯室一坐七个小时,期间邱卫国也不避嫌,以监护人身份,一直坐在旁边,时不时地指导两个手下润色口供。
邱墨以前常夸我是女中豪杰,可以临危不乱;其实我知道自己是越乱越稳,因为我来劲了,我上瘾了,我要专注地寻找可乘之机,把你们这帮混蛋都拖下水,踩着你们的尸体爬上岸。就像我现在全心全意地回忆亲眼所见的所有恶行,谁第一个认出我,谁在楼下看我走光,谁站在窗台上摇钢丝绳⋯⋯我记得那么清晰,比邱墨身上的每一处伤记得还要清晰。
七个小时很短,值得我铭记终生的真理也很简单——受过的伤害,总比得到的保护,更令人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