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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 ...

  •   寝帐内,兰德仰躺在枕上,两眼紧闭,脸色苍白,更显得眼下一片青黑,就像是很久没有休息过。
      末儿坐在床边,手指搭在他的脉门上,指尖微微颤抖。
      这脉相和丽嫔的何其相像,甚至比丽嫔的更为浮乱,末儿越是细听,心上便越是慌乱,比刚才眼睁睁看着兰德昏倒更甚,“……真的不叫太医吗?”
      “殿下的身体是宫中的禁忌,太医苑没有我们的人,不能惊动。”阿朝倒是镇定,“放心,还死不了。这是积劳过度才诱得蛊毒发作,我的内力走的是阴寒路数,不宜为他运功。你是峨嵋弟子,内功出自佛门正宗,用来疗伤驱寒,再好不过。”
      末儿连忙扶起兰德,掌心抵住他的背心,真气过处,经脉如同朽木,承受不住,兰德的嘴角溢出一丝血丝。末儿惊得险些跳起来,阿朝道:“他身上的积毒已深,经脉受损,你要小心点。”
      他的声音一如平常,没有半点波动。但不得不说,这种时候听到这样平静的声音,实在有莫大的好处。末儿努力静下心来,小心翼翼控制着掌劲,帮兰德运气一周天。
      平常只要花一炷香功夫的调息,这一回差不多将近一个时辰才停。末儿额上已经沁出了汗水,兰德脸上总算见了点血色。
      末儿扶他睡下,这才有空问阿朝,“蛊毒?!什么蛊毒?!兰德什么时候中了毒?!”
      “你解开他的衣襟看看。”
      这话说得末儿心里一动,兰德的胸前有一道伤疤,当时她没有机会细看,此时看来,已经愈合的伤口处,肌肤是奇怪的浅碧色,伤在心口处,将近三寸长,足见当时景况之险,看得末儿心里一阵发寒,声音微微颤抖,“……不会武功,还打什么猎啊?把自己弄成这付模样……”
      “打猎?不,是他的母亲。”
      “什么?!”末儿猛然抬头,不敢相信,“你说端孝皇后?”
      “也许你听说的,是端孝皇后病故,太子殿下痛不欲生,卧床半年才起身。实际上的情况却是,他母亲当初是想带他一起走的。”阿朝的声音依然很平静,看着床上兰德的脸,“丽嫔为他挡了一刀,却挡不住第二刀,那一刀扎向了他的心口。如果端孝皇后身上的毒发作得再迟一些,这世上就不会再有凤兰德这个人了。”
      末儿紧紧握着兰德身上柔软的布料,说不出话来。
      “此毒名碧落,端孝皇后服下了碧落蛊的一半,另一半便抹在了刀上。也幸亏只抹了一半,又有当时的玉面圣手池铭在场,才将蛊毒压制下去,为此池铭也倾尽了全力,半年之后,太子和丽嫔醒来,池铭却积劳成疾,三天后不治而亡。”
      阿朝的声音里有一丝难得的感情,惋惜。末儿只听阿嫣听起过池铭的文采出众,没想到医术也这样有名,在江湖上还颇有名望。
      “池前辈这样厉害,也解不了碧落蛊吗?”
      “碧落蛊不能解,只有养。”阿朝道,“苗疆有两大蛊毒,一为血蛇蛊,二为碧落蛊,其实是同一种蛊。将碧落蛊种在人身上,以精血滋养,配以奇毒调制,蛊毒便会融化在血脉里,成为蛊主密不可分的能力,而不再是被身体抗拒的毒。蛊毒养成之日,身上会显出血蛇印记,呼吸皆可杀人,可以算是天下第一毒。”
      “那我们就养啊!”
      “哪有这么容易?”阿朝摇摇头,“养血蛇蛊要从幼年时开始,而且养蛊的过程凶险万分,一个不慎便会被蛊毒反噬,五感六识渐失,最终成为一个活死人,等闲人绝不敢轻试,即使是在苗疆,也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养成血蛇蛊了。”
      末儿呆呆道:“那,那兰德就这样没救了?”
      “池前辈耗尽一身修为,已经将他们体内的蛊毒压制住,只要安心静养,他们可以和常人一样寿终正寝,只是身体稍为虚弱,更加畏寒怕冷而已。”
      但安心静养,对于这个人来说,只是一个笑话。
      哪怕箭已在弦上,他也能脱身,安稳留在这冷清的东宫,等到易储之事,凭智谋保住一条性命,在一处寻常院落终老,对他来说,非并难事。
      可他不愿,不会,不肯。
      早在第一次见到他时,阿朝就知道,这个人,绝不像传言那样,只是一位被冷落的文弱太子。
      那是在铸剑名手碾尘子的院中,主人为他引荐了一名客人。那人身穿黑衣,金线刺着萱草纹,豪奢深艳,在阳光下亦不夺其色,一张脸却是温秀如玉,清逸如烟,周身一团淡雅贵气,可知来路不凡。
      但就算来头再大,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和小暮浪迹天涯,平京只不过是漫长旅途中短暂的一站,也许人生也只是短暂的一站。瞥了一眼之后,他自去擦拭蓝血。却听那人道:“好剑。”
      他抬起头,就看着那人正看着这边。
      看到那样的眼睛,他心头无由一阵冰冷。只有在面对极强的对手时,才会有的那种凛然。
      但那人不是高手,甚至连武功都不会。
      嘴角含笑,眼睛却如深潭。那双连阳光都照不进的眼睛,正看着他。
      他说的是人,不是剑。
      阿朝终于明白心中为何有这么强烈的戒备,在这个人的眼中,自己就是一把剧毒而锋利的宝剑,只要握在手中,就可以用来斩断一切危险与敌意。
      这种眼神他很熟悉,剑客看到宝剑,便会有这种眼神,渴望,狂热,想要占为己有。只不过,这一次,这人看着的是他。
      阿朝拎起剑,头也不回地离开,那人也没有阻止,只是,走出门后,他仍然觉得那片目光如芒刺在背,无法摆脱。
      但那人只是目送他离开。阿朝想,或许是他多心了。
      三天后,他知道了自己多年刀口舔血练就出来的警觉没有骗他。
      那个下午,小暮自留连忘返的妓馆回家,脸上难得地没有笑容,哭丧着脸,期期艾艾道:“哥,我打赌输了,得进宫去了……”
      阿朝没有多说,只是拍了拍小暮的头,然后,找到碾尘子。
      那一天兰德果然是为阿朝而来。虽是东宫太子,但上得不到皇帝的宠爱,下得不到杜家的支持,自己还身中剧毒,他需要一个人,替他解除毒患,或者,保护他的安全。
      “我们也来打个赌吧。”这次见面的地方,是在碾尘子的剑室,满壁刀剑林立,森然无声,文弱的太子衣饰华贵,神情却有几分飘渺,“阁下和令弟一起入宫,哪一天你解除了我身上的毒患,你们便可以离开。”
      阿朝皱眉,“你身上的毒无解。”
      “毒是人炼出来的,解药亦然。”
      “如果我找不到呢?”
      “那么你就输了。”窗外日光匝地,剑室内却是满室生凉,眼前人的声音,也莫名就让人觉得有一丝丝凉意沁进心底,“那就委屈令弟,一直留在我身边吧。”
      阿朝脸色一变,一丝杀气迫上眉锋。
      “或者,”兰德抬起了眼睛,视线落在他身上,“你愿意代替他?”
      不是错觉,每一次被他看,阿朝都有一种全身上下不着寸缕的耻辱感。他的目光,穿透了衣服,穿透了肌肤,穿透了血液,直接盯住了他的骨骸,在目光的尽头,他看到的不是人,而是一把剑。
      蓝血在鞘内蠢蠢欲动,只要一抬手,就能结束这人的性命,绝不会比折断一根树枝更费事。然而握在鞘把的手却有千钧重。
      他不能冒险。不能拿小暮冒险。
      手在鞘上紧了又松,阿朝抬起了头望定眼前的人,“如果我留下,你就放小暮走,永远不干涉他的自由。”
      “自然。”兰德微微一笑,剑室似乎亮了亮,有股如兰似麝的芬芳扩散,“设若他不原离开,我还会帮忙。”
      阿朝只想撕下那抹笑容,扔在地上狠狠踩两脚,冷冷道:“还有,不能让小暮知道,你招揽他,只是为了引我上钩。”
      兰德笑容更深,“自然,我延请云知暮公子入宫,完全是为他的才华所吸引,绝对与他人无关。”
      阿朝冷冷戴上铁面,那时,心中还有浓浓的不甘。
      炼出解药,然后赶快带着小暮走人,离这人越远越好。这是当时全部的想法。
      时至今日,许多东西都已经改变,他对碧落蛊束手,只好奉上全部的忠诚,一生留在他的身边。
      说不恨这个人,是假的。但,看着他自寻死路,却也有点担心。
      正如他了解他的能力一样,他也了解他的野心。
      安稳的、平静的、微不足道的一生,不会放在那个人的眼里。
      这样的一个人,最终会走到哪里才肯停步,而命运,又只打算允许他走到哪一步,他很好奇。
      “静养?”这点末儿都清楚兰德绝做不到,“除了静养,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一个。”阿朝顿了顿,“你们分床睡。”
      “……”
      “因为这个人,有人躺在身边,是睡不着觉的。”
      末儿说不出话来,“那那那他……这些天……这个……”
      “不错,这些天他其实从来没有睡着过,只有白天在书房里打个盹儿。”
      末儿完全不能相信,眼睛圆睁,“睡不着,为什么还要和我睡?!”
      这样私密的问题,被这样大胆地问了出来,饶是镇定如阿朝,也觉得脸上有点热辣,好在面具挡住了脸色,咳了一声,道:“因为,东宫需要一对恩爱的夫妻。”
      末儿怔住。
      是的,他们要做一对恩爱的夫妻,这样杜家老爷和夫人才不会担心她被揭穿,他们要在人前人后都如胶似漆,这样杜雪意和兰初才能有自己的未来。
      那一晚,她答应做他的妻子,是心甘情愿想嫁给他。但当他提出这个建议时候,却是为了成全他重要的亲人,已经决定牺牲自己的生活。
      床上的人,醒着的时候一派端凝,睡着却是眉头微皱。虽说已经同床共枕,她却从来没有见过他睡着的模样。兰德,兰德,到底有多少心事,让你即使沉睡也放不下?又有多少克制,让你清醒时一丝也没有泄露?
      想抚平他的眉头,才伸手,又停住。
      如果只在存在就让他难以安眠,碰触的话岂不更让他睡不安稳?
      她忽然想起来了,第一次,他牵她下轿,指掌相触那一瞬间的僵硬,原来不是她的错觉。后来,他也会牵她的手,但,总隔着一层衣袖。她一直以为这是他的修养和和对她的尊重,现在看来,这只是因为,他根本不想碰触到别人吧?
      最亲近的那个人,想要置他于死地。比起死亡来,这种被舍弃和厌恶的背叛,才更令人心寒吧?端孝皇后那一刀没有毁掉他的性命,却已经彻底毁掉了他对身边人的信任。
      心被狠狠地揪了起来,仿佛受伤一样的疼。末儿按着胸口那块地方,吸了口气,“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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