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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 ...

  •   “我们老家在云川,从我爷爷那一辈开始迁到京城,开了家镖局。两个月前,杜家找到我们镖局,要送一尊玉佛到黄山。那时我刚下山,就由我押这趟镖,可是,还没到半路,镖就给人劫了。我上门给杜家赔不是,才知道那尊玉佛是要给杜雪意换救命良药的。没了玉佛,杜雪意的病就迟迟好不起来,而皇帝赐婚的圣旨已下,杜家必须有一个新娘,杜夫人看我和雪意小姐有几分相似,就让我先代雪意小姐入宫,等雪意小姐身体好了,再找个省亲的机会换回来,帮杜家渡过这次难关,杜家才不会追究苏家,两家都能平安。”
      末儿一字一字地说着,声音在寂静中听来格外清晰,一直压在心头的秘密慢慢道来,心上的沉重与负疚也一分分渐減轻,整个人有种说不出来的通透感,心里轻松,渐渐清明,她朝着前面跪了下来:“兰德,我不是有意骗你,杜家也是迫于无奈,但不管怎么说,骗了你就是骗了你,一切都因我而起,你要打要骂要责罚,就罚我一个人好了,不要怪其他的人,好不好?”
      她眼低垂的样子,似观音般的圣洁,即使是雍容华服,也没有为她沾上一丝俗世里面富贵气。
      洁净,亭亭,在水雾蒸腾中,就如一朵白莲。
      兰德凝望良久,终于低低地叹了口气。好吧,看来某些手段要改变了。
      “欺君大罪,可不是打罚就能过去。”兰德叹道,“这是要掉脑袋的。”
      末儿咬了咬牙,“一人做事一人当,事情因我而起,由我偿命也是该当。”
      她满脸都是郑重与坚毅,仿佛随时都准备去赴死的壮士。也许是热水的温度太舒适,也许是酒后的心神有几分松乏,兰德有些好笑,“知道后果严重,为什么还要向我招认?”
      “因为,我不想骗你。”末儿抬起头,眼睛虽然闭着,脸上的清朗与坚定,不可阻挡,顿了一顿,脸上微微发红,“而且,而且……我觉得你会帮我……你是个好人对不对?”
      问得真是天真啊,兰德几乎要哑然失笑,停了停,道:“既然你愿意开诚布公,能否洗去易容,让我看看你的原本面目?”
      “易容?我没易容啊。”
      “睁开眼。”
      末儿听从地睁开了眼睛,就见兰德已经出浴,黑发半湿,直至腰下,一身淡白家常大袖长袍,五官醒目晶莹,如同美玉,末儿下意识又把眼睛闭上——太耀眼了。
      兰德的手指抚上她的脸,已经检查过一次的,这次检查得更为细致,仍然没有发现一丝易容的痕迹。其实这些都不必做,她的嘴如果在撒谎,那双眼睛一定会先露出破绽。
      她的眼睛滚圆、碧清、光亮,不像是人的眼睛,更像是山林间小鹿的眼睛。
      “世上居然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在热水里泡了许久,他的指尖仍然是冰凉的,停在末儿的下巴上,一点点颤栗酥麻从被他碰触的地方开始蔓延,直抵四肢,身体酸软微颤,感觉奇怪极了。
      末儿用力咳了一声,尽量不被这奇怪的感觉影响,道:“我就长这样。呃不,也不能说全长这样。比如眉毛阿嫣就帮我修过,本来没这么细的,还有脸本来也没这么白,杜夫人天天让我用一种黑漆漆的水泡澡,泡了没几天,就这样了。”说着,还伸出了手,“你看,连练剑的茧子都泡没了,很厉害吧。”
      “那是玉人汤。杜家有得是种种奇怪的法子,能让女人脱胎换骨。哪怕生出来的女儿姿色平庸,从小开始调养,也能改造成国色。”兰德淡淡说着,忽然问,“你以前去过杜家?或者,杜家人见过你?”
      末儿摇头,“我三岁就上峨眉山学艺,直到不久才下山。别说杜家见我,连亲戚都没见过我呢。”
      “你再想想,在哪里碰见过杜家的人。”
      “没啊……”末儿茫然,不明白他何以如此肯定,歪着头想了半天,“对了……进城之前,我曾经投宿在落霞山梅花庵,那里的住持看到我,管我叫‘小姐’,不过我告诉她认错人了,她后来也就没再叫错了。她难道也是杜家的人?”
      “落霞山,梅花庵……”兰德念着这个地名,已经明白了。
      那是京郊的胜景,也是杜家的产业,更是兰初和雪意常去幽会的所在,以住持对杜家大小姐的奉迎,这样的新鲜事一定会告诉杜雪意。
      一模一样的容貌,这简直是老天安排的替身。
      一切在末儿还没有踏入京城时就注定了。阴谋在杜家上门托镖时就已经开始,什么玉佛,什么劫镖,都只不过是引末儿入瓮的把戏。
      只有被设计的这个当事人,仍旧一派天真,一心想救人。
      傻孩子。
      被人利用,还为人卖命。这样的傻子,只能……被人利用得更加彻底。
      “不清楚,也许,一切只是偶然。”兰德看着她眼中的迷茫与疑惑,眸光深深,语气温柔,“末儿,你说杜雪意病重,你亲眼见过吗?”
      末儿,这被人唤了无数次的名字,在他口中吐出,突然有了别样的份量,心尖都听得颤了颤。她下意识地按住胸口,好怕里的东西要蹦出来,要努力稳一稳心神,才道:“嗯,我见过她一面,那时她躺在床上,脉相已经很虚弱,已经人事不知。如果不是我弄丢了镖,杜家说不定早换到了救命的良药,雪意小姐说不定早已经活蹦乱跳了……唉,都是我害了她……”
      兰德托她起身,“不,你没有害她,你在帮她。”
      末儿苦笑:“你想我心里好受些,也不用骗我,帮人哪有这种帮法?”
      “你知道为什么你见到她的时候,她会那么虚弱吗?”
      “因为病了呀。”
      “不,那是因为她想绝食自尽。”
      “吓?”
      “她不愿意嫁给我,她想嫁的人,是兰初。”兰德道,“她和兰初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但我是太子,祖宗规矩,除非她死了,她都是我的妻子。她不愿当我的妻子,所以宁愿去死。”
      兰德说得再平静不过,末儿却险些跳起来:“你你你说什么?”
      “所以,你没有害她,而是在救她。不用嫁进东宫,她现在大概早已经好了,只等一个合适时机,用合适的身份嫁给兰初。”
      “可可可杜夫人说的,不是这样……”
      “杜夫人自然期盼雪意能回心转意,只是雪意的性子我很清楚,她既然可以为兰初死一次,当然可以为兰初死两次。”
      末儿的嘴半天合不上,喃喃,“照你这么说,不管病有没有好,雪意小姐都不会进宫了?”
      兰德温柔地点头。
      末儿完全傻了,手指发颤,指着自己:“那……那我怎么办?”
      “自然是留下来。”
      末儿吓得手都僵了,舌头已经跟不上:“留留留……”
      “你不愿留下来?”兰德轻轻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无奈,“杜家数百人的性命,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只有拆散兰初与雪意这对有情人,哪怕雪意殉情而死,兰初一生伤心,也管不了了。”
      喜欢一个人,到底是怎样一种情绪,末儿还不能理解。不过,雪意宁死不嫁,可见真的是想和兰初在一起。而兰初明知道她是假本雪意,还愿意挺身相护,也真的是个好人。如果这两人最后真的一死一伤,末儿的心头只觉得万分沉重:“……难道就没法子成全他们吗?”
      “要成全他们也行。让他们抛弃父母身家,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来。只是她一逃,杜家的欺君之罪必然暴露,杜家满门都将斩首。”
      末儿只觉得心里的沉重压得更紧了,“……没别的办法了?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对不对?兰德,你这么聪明,一定可以想出办法的,对不对?”
      那眼神就像将溺的人看着最后一根浮木,里面满怀着希翼,瞳子温润光亮,那是只有婴儿与小兽才有的洁净目光。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兰德有片刻的顿滞。
      所有的手段只是过程,重要的只是结果。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但此时此刻,面对着这样的仰望与信赖,已经到了舌尖的话,居然要顿一顿才说得出口:“……有。”
      末儿大喜,一点光亮从眸子里扩散,布满整张面庞,就像阳光从云际中钻出,洒遍天下,她紧紧拉住了他的手:“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兰德轻轻叹了口气,手抚上她的脸,“你留下,就是最好的办法。”
      末儿顿时愣住。
      “但你只是个局外人,你要是不愿意救他们,不愿意救杜家,谁也不能埋怨你,更不能怪你。杜家自身已经难保,其实未必能对苏家不利,你们只要早些搬出京城,杜家鞭长莫及,自然平安无事。”兰德说着,声音里有了一丝惆怅,“其实我也知道,婚姻之事,一生一世,我不能强人所难。再者你习武出身,只怕觉得我文弱之躯难以匹配,也在情理之中,我可以理解。”
      末儿睁大眼,连忙道:“你才不是!我,我我只是……”他虽然不会武功,但他那么聪明,知道那么多事,他的脑子比她好用一万倍,她喜欢都来不及,怎么会觉得他不配?配不上的人,应该是她吧……
      兰德长叹一声,没有让她把话说完:“今夜我会调开率卫,你功夫不弱,趁机偷溜出去,从此天大地大,恢复自由之身,无论这里要断送多少人命,都与你无关了。”
      末儿又急又乱,长到这么大,第一次碰见这样的难题。天大地大,自由之身,这对她来说真是充满了诱惑,但几百条人命压在身上,手心里全是冷汗,两条腿已经有千斤重,哪里迈得开?
      兰德居高临下,看着她的挣扎,就像站在岸边,看着她想自沼泽中拔身而起。
      那是徒劳的。
      一旦被引入局,就不可能再全身而退。
      世上,再也没有比皇权争夺更深的泥泽了。唯一让自己不沉下去的方法,就是将他人的尸骨踩在脚下。
      对不起了,苏末儿。
      心中冰凉冷静地叹息一声,兰德脸上有了一种近乎悲伤的神情,他看着末儿,缓缓道:“末儿,你走吧。像你这样的好姑娘,不应该留在这样的是非之地。你离开,我才放心。”
      这是最后一句。
      这一句,让末儿停止了纠结与挣扎,她抬起头,就看到他的目光温存如海,悲伤也如海,俊秀眉目,淡淡哀伤,末儿的呼吸在那一刻那快要停顿,一种十八年来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情绪,直接命中心脏。
      就在这一刻,全身的灵肉都被他的目光洗涤翻转,天大地大算什么?欺君之罪算什么?只要能留在这个人的身边,帮助他,让他不要再悲伤难过,就是最重要的!
      末儿的眼眶忽然发烫,哑着声音问道:“有酒吗?”
      当然有。上好的竹叶青送到她的面前,末儿也没有用杯,直接对着壶,一气喝光。
      她喝酒的姿势豪迈极了,但再豪迈的姿势,也不能救她。
      他仿佛可以看见,黑色泥沼,已经没过她的头顶。
      又是一个利用到手的人。又是一个可以踩在脚下的人。
      兰德的目光,有淡淡的悲哀。
      这一次,是真实的。
      末儿放下酒壶,吐出长长一口气:“只要我留下来,就能成全兰初和杜雪意,就能救杜家?”
      “是。”
      “那好。”末儿双手紧握在腰间的玉佩,那个位置原本佩着双剑,这是她的习惯,紧张或者郑重的时候,手便要抓着剑柄。她慨然道,“我留下!”
      “哦?”兰德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意外,“可是……”
      “没什么可是,就这么定了。”末儿手一挥,对他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人世无常,在宫外过一世和在宫里过一世也没有太大差别,反正我还没下山的时候,娘就已经在替我物色人家了,迟早也是嫁人,嫁给你或是嫁给别人,都是做人家妻子,也没什么差别。”她越说,心里越笃定,长长舒了口气,看着兰德,脸上已经有了一丝微笑,“不对,嫁你更好,这世上,还有哪个男人能和你这样好,这样聪明,这样好看?”
      她接触的男人虽然不多,也知道凡夫俗子和兰德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如果娘知道她嫁给了这样的男人,一定连做梦都要笑出来吧?
      唯一的遗憾是,她嫁人了,爹娘甚至不知道。
      这个决定做出来的这一刻,她就不再是苏末儿,而是杜雪意。
      永远都是杜雪意。
      嘴角带着笑意,眼中却有一丝泪光。肉身都是虚幻,何况名字和身份?其实这没什么,说不上伤心,只是有点……有点空落落的难受吧?
      但她也不是放任自己难受的人,只一下,便吸了口气,振作起来。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那么,爹娘和大哥那边就要想办法解释才是。当初代嫁是为了帮杜家隐瞒,现在兰德既然已经知道了,她也不妨和家里挑明了说。无论爹娘还是大哥,都只想看着她好,只要她过得好,家里自然放心。
      嗯,就这么办!
      她脸上神情从笃定到失落,从失落到振作,从振作到释然,从释然到神采飞扬,变幻得飞快。那脸仿佛就是一面镜子,心里的情绪清清楚楚地投映在上面,根本不用费半点力气,就能看得明白无误,兰德心里有一丝好笑,拉住起身找笔墨的她:“做什么?”
      “给我大哥写封信!告诉他,从今以后,我就不是苏末儿了……”
      “谁说的?”
      末儿一愣,“呃?”
      “父母给你的姓名,怎么能这样随意丢弃?”兰德凝眸望着她,“对于宫中上下来说,你是杜雪意,但对于我凤兰德来说,和我奠天奠地的是你苏末儿,我的妻子便是苏末儿,杜雪意,只不过是一个虚假的名字。”
      末儿彻底愣住。
      眼睛忘了眨,嘴忘了合上,就那么呆呆地、傻傻地看着面前的人。
      “末儿,吾妻,只要你愿意留下来,我们便是真正的夫妻,从此白头到老,不离不弃。”
      此时此刻,即使是西天所有的迦灵鸟齐鸣,也比不过这一句话的动人。
      末儿怔怔地听着,脸上慢慢地胀红,滚烫滚烫,心里欢喜得好想喝酒,好想大叫,但这些都不足以渲泄她的高兴,她,她,她觉得自己高兴得快要哭出来!
      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扑到了兰德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兰德不曾防备,被她抱了个结实。距离近到无间,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呼吸间尽是她的气息,不喜欢被人碰触的兰德本能地抗拒这样亲密,被侵犯的感觉让他的手下意识想推开她。
      还好,在指尖触到她肩头的时候,理智强行压制住反感,原本要使力的手,温柔地拥住了她的肩。
      不能在这种时候功亏一篑。
      他没有忍受太久,激动地扑过来的末儿很快又放开了他。
      “你……你真的愿意让我做你的妻子吗?”冲动过后,理智也回到了末儿的脑海,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自己的头,末儿万分地不自信,“你看,我没有雪意小姐那么斯文,那么好看,我也不会知文识字,顶多会念经,做她的替身骗骗别人就算了,真做你的妻子,你……你你很吃亏的。”
      兰德笑了,“我不觉得。”
      “真的,”末儿郑重地强调,想了想,除下凤钗与珠翠,再拆下义髻,露出的头发长度仅可披肩,比一般男子还短。还因为不熟悉卸妆的步骤还扯得头皮生疼,头发蓬乱,她低着头,把自己最真实的面目露了出来,“你看,这才是我的样子。”
      “呵呵……”兰德真的笑了出来,“末儿,这没什么,这不重要。”
      “这不重要?”末儿愣愣地,“那什么重要?”
      “你在我身边,最重要。”
      很久很久之后,末儿都不能忘记这句话。很久很久之后,都能清晰地记得,他说话时的神态,眼睛里的笑意,嘴角微微上翘的弧度,以及当时的烛光,屏风上面的桃花,空气里淡淡的酒香。
      十年陈酿,竹叶青。秋梨大米,加竹沥清露,经过漫长时光的发酵,才能有那样动人的芬芳。
      他的话,就这样在她心里悠悠地发酵,变成一坛芬芳的酒。
      忽然,好想再喝一坛酒。
      因为她是这样的快活!
      末儿眼睛里含着泪光,嘴里却已经笑了起来,声音微微轻颤,眼神却已经坚不可摧,“好,好,从此以后,我苏末儿就是你凤兰德的妻子,从此患难与共,福祸相依,同生共死,永不分离!”
      这样的誓言太重大,因为知道它的真实,兰德一时竟不敢去接,只有微微吸了口气,伸手将她拥入怀里。
      有多久,没有这样亲近过一个人?
      近到要害全部暴露,亲到分享彼此的呼吸。
      他向来抗拒这样的亲近,但这一个拥抱,却没有半分勉强。
      这个孩子……她是真心的。她的真心,像一块水晶,洁净,透明,又有着水晶远不可及的温暖。他把她的真心掏了出来,拈在了手上,是温柔呵护,还是残酷揉捏,只在他一念之间。
      感情是这样可怕的东西,有着这样可怕的操纵力。一旦操纵了一个人的感情,就能将这个人玩弄于指掌之上。
      玩弄和操纵人的感情,原本就是他习以为常的事,正因为做得太多,更明白怀中这个人的可贵。
      她交付的是完整的全部。
      放心吧,末儿。
      帘幔低垂,屋中水汽未散,氤氲中,黑发长袍的男子,温柔地拥着那个天真的替身。
      我向你保证,在必须捏碎它之前,我一定会小心呵护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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