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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字路口 ...

  •   李杉从楼梯上冲下来,边跑边看表,脚下一步踏空,险些摔倒,她骂了一声,冲到车棚里拉出自行车,习惯性地用中指划了一下车座,一层新鲜的尘土。她一手扶着车子,一边弯下腰快速扫视了一下附近自行车的后座,从其中一个后座下面扯出一块抹布,使劲抖了一下,迅捷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车座,仍把抹布放回原处,跨上自行车,飞奔上路。
      红灯亮了,胡小美咕哝了一声,放慢车速直至停下,眼巴巴地看着前面的轿车越驶越远。
      “再迟到一次,谁也帮不了你!”院长的话象给李杉注入激素一般,车子蹬得更快了。“你工作才三年就被我们撞上四次,再迟到,只有通报。”校教务处干事的话像朝天椒,登时给李杉汗湿的后背又加了点料。
      黄灯,无论如何要冲过去。李杉抹了把额头的汗,把全身力量压到腿上。“哗”,从发力蹬自行车到被甩在地上就在一瞬间。从地上爬起来,她有点呆呆地看了一眼远处的大楼,感觉恍若隔世。胡小美唰唰抽出两张面巾纸,有点恼怒地从车里走出来,递给李杉,没好气地说“擦擦手”。李杉机械地接过来擦了一下手,疼得她呲牙咧嘴,手上几道划伤都渗出了血珠。
      “走不走,不走别挡道!”有人冲胡小美叫起来。
      胡小美折身回去,坐到车里。李杉跟过去,站在车前说:“喂,大姐,这么走不妥当吧。
      “要走我就不下车了。” 胡小美依然没好气地说。
      “那就好。”李杉甩了甩受伤的手说。
      胡小美把车开到路边,对紧跟着的李杉说:“把你的自行挪个地儿。”
      “干吗?”
      “去医院,还能干嘛?”
      李杉有点迟疑地看着自行车。
      “丢了我赔你新的。”
      “哎呀,跟富人打交道真爽。”李杉不无讽刺地说。她用没受伤的手扶起车子,推到路边,锁上。
      李杉坐进车里,轻轻地耸了耸鼻子,胡小美身上的香水味儿很好闻。她瞥了胡小美一眼,胡面无表情。
      “别把血滴我车里。”胡小美看也不看李杉说。
      “嗨,”李杉有点恼火,“你以为大清早我就愿意钻到你破车里往医院赶?流血的是我,痛的是我,还说这种鬼话!”
      李杉的手机响起来,她忿忿地抽了张面巾纸,按在受伤的手上,准备接电话。看了一眼电话号码,她马上清清嗓子,正襟危坐。
      胡小美听不清楚,但能感觉到手机里的声音很生气。
      李杉虚弱地说:“王主任,我被车撞了…暂时死不了…正往医院赶…好的,好的…再见。”
      关上电话,虚弱的李杉来了精神:“塞翁失马,呵呵。”
      胡小美稍稍侧过头,狐疑地看着满脸得意的李杉。

      胡小美把病历放在李杉面前。
      “你要会写字,麻烦帮我填一下。”李杉举了举受伤的右手。
      “年龄?”
      “25。”
      “单位?”
      “师大。”
      “职业?”
      “还用问吗,当然是教师。”
      胡小美拿着笔,轻轻侧过脸,从上到下打量了李杉一遍。
      “要不要转个圈?”李杉不无谐謔地问。
      医生清洗伤口,李杉痛得呲牙咧嘴,不经意目光扫过胡小美,竟发现胡小美笑笑地看着自己。李杉强忍着痛,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了,你走吧。”
      胡小美不说话,也没动,还是笑笑地看着李杉。李杉有点恼火,转过头,轻轻地骂了声“神经病”。
      和蔼的“奶奶”医生转过头,从眼镜上面看了一眼胡小美,又转过头看了一眼李杉说:“别喝酒,别吃辣,后天来复诊。”

      “你确定能行。”胡小美把车停在李杉自行车旁边问。
      “真啰嗦。”李杉下了车,打开车锁,用左手把车子拉出来,跨上去,正要蹬车走人,胡小美叫住她。两张百元大钞递到李杉面前。李杉轻轻皱了下眉头,盯着那两张人民币说:“我以为你会给我五张呢。”胡小美眼里有一丝不自在。
      “有胜于无。”李杉接过钱,塞在牛仔裤兜里,说了声再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语音室里人声鼎沸。大外部是师大残存的“二部”之一,另一个是马列部,其他的系早就升级为院了。这两个部在师大也是最穷的,这不,大外部六十几号人至今没混上个会议室。每周四下午的例会都是在这个五十人装的语音室举行。除去缺席的,每次总有晚来的人没座位。李杉迟到成性,备受众目睽睽下加座之苦。所以最近她总排除万难,开会时无论如何要早到一会儿以便搞个正座。
      李杉坐下来,埋头玩手机,在公共场合她总没话说。虽然工作三年,她在这个地方一个朋友也没有。她有时边玩手机边侧耳倾听同事们的会前交谈。她不明白除了开会外大家各上各的课,互不往来,别人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可聊,自己怎么既没聊的东西也没聊的欲望。
      李杉感觉到有个身影在旁边坐下,瞥了一眼是王主任。她有点紧张,跟领导说话总是紧张。她把裹着白花花纱布的右手放在突出的位置,站起身,凑近王主任。语音室里还是人声嘈杂,她不得不提高声音。
      “王主任,我昨天……”
      王主任转过脸,身体倒往远离李杉的方向撤了一点儿。很显然,王主任不喜欢这个性格孤僻又爱迟到的员工,但她还是用上级体恤下级的口吻说:“没大事就好,找时间把昨天的课补上。”
      李杉答应着坐到自己的位置,松了口气,同时心里又恨自己。又不求她什么,为什么就那么紧张,那么窝囊。
      “好了,各位老司(师),不要雪(说)话了,今天印(任)务很重。”会议主持林书记说话了。大家安静下来。李杉看来,白白胖胖笑容可掬的林书记就是每次大会的司仪:他占据讲台的位置,而且他的口音很有喜剧色彩。
      “首先,要表彰先进教学工作银元(人员),颁发静(证)书,交流教学经验;然后由王主任布许(署)期末考查工作;然后由严主任宣读学校集资建房文件;开完大会各教研室活动;最后党员再回来开会。”
      大会小会开了三个多小时。李杉走出教学楼。一个人走路,她的脸总是绷得很紧,紧得自己都觉得累,然后她会做两个夸张的面部表情放松一下紧张的肌肉。她也曾注意观察过路上的行人,那种脸拉得老长的人看起来的确不赏心悦目,因此她经常有意识地强迫自己去笑,但每次坚持不了一会就忘了,又会绷得很紧。
      在校园里,她总是走得很快,她怕遇见同事或者教过的学生;不知道怕什么,就是怕。学校门口就是一个公共车站,她宁愿步行走到下一站去等公车也不愿站在学校门口等。在一个不会有熟人出没的站点等车她觉得很放松。她可以摆出很酷的姿态坐在栏杆上边等车边观察周围的人。没人知道她是学生,推销员,还是护士,反正没人认为她是大学老师。站在陌生的人群里她很大胆,甚至有点肆无忌惮。她可以一直盯着路边拥吻的青年男女看,直到那一对觉察并反感地丢下一句“神经病”走开,再饶有兴趣地寻找下一个观察对象。有时她会主动和旁边的中学生谈热门的动漫,她喜欢动漫,不喜欢言情小说。或者她会和老太太谈论最近鸡蛋价格的波动,她经常自己做饭吃,心情好时,她把饭菜当艺术品来做。
      公车来了,这条路她坐公车走了三年。途中经过的每家店铺她都很熟悉:她清楚地记得哪家馄饨馆从小馆子做成了大门面,还装上了霓虹灯;哪家成人用品店一夜之间变成了宠物医院;还有哪家洗浴城三年来变换了多少次门前硕大的广告牌,上面出浴的美女越穿越少。不只门面,路两边的树她都很熟悉。有一阵子,她痴迷李小龙,便借来所有关于李小龙和截拳道的书。唯一能供她现学现用的就是传说种李小龙练眼力的方法——在飞驰的车上,一眼 “吞”掉路边尽可能多的树。眼力没有练出来,各种各样的树倒是混个脸熟。
      每个周六是李杉最开心的日子。周五上完一周的课,而周日又要备周一的课,只有周六可以无忧无虑地玩。李杉没有朋友,她总是一个人玩,其实就是一个人去购物,然后到一个安静的馆子吃顿奢侈的大餐。她过着与她年龄性别不相称的隐居生活,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相反,倒有一种悠游自在的感觉。觉得自己像块木头,浮在河流中,每天被流水带到不同的地方,而自己却没有任何变化。她也曾主动伸手去碰触友谊,那是她工作的第二年,单位新来了一位小同事,性情温婉可人。她找机会给人家发过几次短信,都被敷衍过去。自此,她死了这份寻找友谊的心。
      周末的商场总是人满为患,尤其在中低档服装区。李杉喜欢在换季时夹在拥挤的人流中看,只是看,看别人试换新衣,看他们试换的表情,看当季的流行走向。而要买衣服她会去中高档服装区。因为那里人少空气好,那里的SALES服务的更好,那里经常有高傲的尤物出现。她的收入远远够不上消费高档商品,尤其是新上的当季服装,但她身材尚好,总能从打五折以下的高档商品中淘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她拿起一件衬衫,仔细看了做工、款式,走向试衣间。
      “里面有人,请稍等。”导购小姐微笑着对她说。
      李杉微笑着点头,拿着衬衫,在试衣间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做了个鬼脸。鬼脸唰地移向一边,试衣间的门开了,一双漂亮的腿,李杉目光上移动,一张有点吃惊有点熟悉的脸——胡小美。
      “有缘分。”李杉笑着说。
      “嗯。”胡小美笑着点头。李杉闪身进了试衣间,熟悉的香水味道。试衣间够大,顶光打下来,衬得人皮肤很漂亮。李杉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从各个侧面,嘴角轻轻一撇,不合适。她的气质太硬,不适合这款女人味十足的衣服。打开试衣间的门,胡小美就坐在刚刚她坐的位置,脚边立着该品牌服装的包装袋。
      “中午没事的话,我请你吃饭。”胡小美说。
      李杉把衬衫还给导购小姐,轻声说了句“不合适,谢谢”,然后转身看着胡小美,想了一下,答应了。
      西餐厅,人不多,环境很好,只是,暗淡的装饰色调加上大家低低的说话声,有种不明朗的调调。除了肯德基、麦当劳,李杉没有进过别的西餐厅,她更偏爱日韩料理。侍应生递过MENU,李杉扫了一眼,价格不菲。她抬头看了胡小美一眼说:“AA制。”
      “好吧。”胡小美答应的有点勉强。李杉点了一份套餐,足够吃两次不错的韩国料理。她想。
      “和她一样。”胡小美把菜单还给侍者。
      周围目光所及都是青年男女在用餐,两人扫视了一眼周围有点尴尬地相视而笑。
      “手好了吗?”
      “早就没事了,”李杉伸出手看了一眼说,“哦,你给的那二百块还没用完。”
      “你真的是大学老师?那天看起来像个搬运工。”
      李杉笑了,她在回想那天的穿着。好像是波鞋,牛仔裤,还有同色系的T恤,全是蓝汪汪的怀旧色,的确有点像搬运工。
      “不介意的话,谈谈你吧。”李杉看着侍者摆好套餐,说。
      “那天撞车时我正在跟踪一个人。第一次发现老公有外遇时,想着他和别的女人上床,真的痛不欲生。但我不想盘问,不想哭闹,不想回家,只有一种方式可以让我平衡,就是报复。他在外面有一个,我要有三个,五个。第一个是网友,他从另一个城市坐飞机过来,开房间,坐飞机回去,从见面到离开共计四小时零八分。他走的时候我哭了,我平时几乎不流泪的。哭什么,很复杂,我以为这一辈子只有一个男人,我老公。可他把我推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那个网友人很好,有一阵子我甚至想如果开始就嫁他会怎样。还能怎样,他也有老婆孩子,都一样。之后,又和三个男人有过来往。但讽刺的是在和他们交往的过程中我反倒越来越清楚只有自己的老公最真实,不是最好,是最真实。老公也在慢慢改变,刚出轨时对家庭的漠然渐渐被歉疚代替,但这并不能阻止他和别的女人来往。我突然特别好奇,好奇那个和我老公交往的女人,她是不是也是因为报复她老公才和我老公交往的,她成功了吗,她有没有和我一样困惑,她快乐吗?我特别想和她谈谈。那天跟踪的就是她。”
      李杉盯着卡布其诺咖啡丰盈的泡沫,好久没有说话。
      “你的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这可能就是我跟你讲这些事情的原因吧。”胡小美把什么话都说了。李杉禁不住微笑。
      “你离学校很远吗?”谈话终于进入正轨,李杉松了口气。
      “对,在东大那边租的房子。”
      “学校没有房子吗?”
      “一个床位。”
      “怎么不住?”
      “宿舍晚上一开灯能看到五六只蟑螂,所以。”
      “大学老师有那么惨?”胡小美乐了。
      “我还不是最惨的。”李杉认真地说。
      这似乎又不是个很好的话题。
      “你记下我的手机号吧,有心情可以聊天。”胡小美说。
      走出幽暗的西餐厅,李杉觉得阳光有点晃眼。

      “我喜欢吃。”小男孩说。
      “我也喜欢吃。”小李杉很惊喜小男孩和她有那么多相同的爱好。毫无疑问,她喜欢这个小男孩。
      小男孩是语文老师的儿子,语文老师生不了孩子,就从城里抱养了一个。城市的男孩和村里的野孩子就是不一样,他很文静,很白,脸上很干净,没有雀斑,最主要的,他很会唱歌。李杉喜欢和他说话,这不,在其他同学午睡时他们两个偷偷溜出来,兴奋地谈论着自己喜欢吃的东西。
      “哈哈,我也喜欢吃。”又一个男孩的声音把他们两个吓了一跳。
      “你们两个谈恋爱,我要告诉大家。”男孩一溜烟地跑了。剩下的两个都很惊慌,阳光晃眼,李杉有点不知所措。她只知道自己喜欢和这个男孩子说话、呆在一起,但她从没想过这就是谈恋爱。
      从此,李杉的生活乱了套。文静的男孩处处躲着她,女生都不和她玩。课桌上有人放了个大红喜字;厕所里有人画了一男一女再加一个小孩的粉笔画,女的旁边写着她的名字;上体育课时有人会把她和文静的男孩推撞在一起;放学走在路上,会有一个人叫出她的名字,然后无数人异口同声地接上“谈恋爱”。第一次,她觉得被整个世界抛弃。这一年,李杉九岁。
      长大后,她偶尔想起这件事会觉得很可笑,也很奇怪——当时为什么矛头都指向她,而那个文静的男孩却安然无恙。
      十九岁那年,李杉陷入对一个男孩的暗恋。男孩叫冉,是李杉哥哥最好的朋友。李杉很纳闷,为什么一夜之间她就爱上了那个整天长在她家的男孩。冉很帅,很健谈,写得一手好字。从暗恋那天起,李杉开始收集冉在她家留下的任何字迹。整整一年,到离家上大学之前,李杉收集了满满一大盒子。李杉和冉同年级不同班,高考之前,他和同班的女孩恋爱,女孩怀孕了,冉就结婚了,高考都没有参加。放寒假回到家,再见到冉时,李杉都有点认不出来了:这个发了福的男人还是她暗恋的帅气男孩吗?李杉又一次觉得好笑,她把精心收集了一年的纸条倒进了自家的猪圈。
      上了大学,她开始恋爱,一爱四年,亲吻、□□,从女孩到女人,然后毕业分手,一路波澜不惊地走来。有时,她会回头想想有没有刻骨铭心,有没有痛彻心扉,没有,都没有。回首往事,只有一种略带睏意的感觉,恹恹地,拒绝回忆,回忆于她是件很费力气的事。
      工作后,有同事为她介绍对象。“介绍对象”这个词听起来已有古朴之感,这是父母辈的人年轻时做的事情吧,不过她还是答应了。约了在她上课的教室见面。洗净了两手粉笔,坐在空荡荡的教室,等待相亲对象,呵呵,她笑了,像是电影里的情节。小伙子进门的那一刻她就想他在床上表现怎样。平心而论,她觉得他还不错,稳重、温和,相貌也说得过去。交谈客气流畅,交谈的时间也不短,但两人都很清楚说的全是废话。之后,再有人为她“介绍对象”,她都是委婉拒绝。

      李杉走进教室,教室里只稀稀落落坐了一半人,这是李杉每学期都要面对的尴尬。每次开学那天教室里都是满满的,然后第二次就会少掉三分之一,之后慢慢减少,最后稳定在原来人数的一半。刚工作时,李杉很苦恼:自己真的那么差吗?她试探性地问混得很熟的学生,回答都是:您是个好老师,留下来的都是学得最好的,您放心吧云云。李杉真的放心了,最差就是被炒,置于死地而后生,一个全新的结局,没什么不好。
      正讲着课,有人敲门。没等李杉开门,进来两个小伙子,一个手上还拿着录像机。学生很兴奋地看着年轻女老师和两位年轻男士。
      甲男很客气地问:请问您是李杉老师吗?
      李杉有点茫然:“是,有什么事下课再说,马上就下课。”
      乙男在摆弄手里的机器,并做了个OK的手势。
      李杉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沉下脸色说:“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乙男开始录像。甲男有点流气地说:“我们是干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干过什么?”不等李杉回答,甲男抢占了讲台,对二十几号人发表演说:
      “同学们,好好看看你们敬爱的李老师,能看出来她是个同性恋吗?就是她企图勾引我嫂子,搞得我嫂子不厌其烦。今天,我代表我哥嫂发表严重声明,如果李老师再不停止其骚扰行为,别怪我们不客气。”
      安静,出奇地安静,除了这两个人,教室里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李杉嘴巴张了几张,没说出话来。反倒笑道:“你们在拍电影吧?”
      下课铃声响起。
      “今天就到这儿。”李杉对学生们说。只是他们比上课还要专注地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乙男还在录像。
      “这么劲爆的新闻我怎么不知道,你们确定没有搞错,你嫂子又是谁?”李杉问。
      甲男:“怎么,李老师还有很多骚扰对象吗,如果是这样,我不介意你看一眼我嫂子的照片,好让你知道该马上对谁停止你的骚扰行为。”

      学校大门就是“丁”字路口那一横,放学的,下班的人、车乱七八糟,李杉气势汹汹地穿过马路,大踏步往前走,拐进路边一所中学的操场上。操场上空无一人,李杉把包往地上一扔,拨通手机。
      “我在开会,待会打给你。”一条短信发过来。
      李杉喘着粗气,在挎包前走来走去,突然停下来,一咬牙,冲着挎包猛力一踢,与此同时痛叫了一声——包里有个喝水的玻璃杯。

      胡小美把车开到僻静处停下来,看着面无表情的李杉说:“我也不明白今天发生的事,我真的很抱歉。但有一点,我没有不胜其烦,相反,我,我很期待。”最后四个字李杉根本没听到,甚至胡小美自己都听不清楚。
      李杉火冒三丈:“你不明白?你怎么会不明白,你他妈的把我给毁了,我在高校,我不是搞艺术的,大姐!”
      胡小美好久没有说话。
      李杉有点尴尬,低声说:“对不起,不该骂人。”
      “你陪我看电影,陪我逛街,陪我做美容,一起做饭吃,我晚上睡不着觉你给我打电话讲睡前故事,这都是为什么?”
      “我三陪,我无聊。”
      “那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一点点?”胡小美幽幽地问。
      “什么?!爱你?,” 李杉吃惊地盯着胡小美,突然笑起来,“你不是爱人太多昏头了吧,什么人都可以爱,那不是我。”
      胡小美使劲皱了下眉头,伸手打开收音机。“…您最贴心的朋友,阳光性病防治中心,新华路96号,电话…”胡小美马上换台。
      “听听呗,也许你用得着。”李杉笑笑地说。
      “你太过分了!”胡小美关上音响,盯着李杉冷冷地说。
      “过分的不止我一个,”李杉也冷冷地说,“下周一早八点到十点我在2555有课,不管怎么样让你那两个帮凶再去一次,当着学生的面跟我道歉,这件事情就算跟你没关系了,我呢,还不知道要收拾什么烂摊子。”李杉打开车门下来,转过身,“还有,以后别再烦我。”,甩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周末过得有点无聊,更有点忐忑。自从和胡小美歪打误撞认识后,几乎每个周末两个人都会找时间呆一会。习惯真可怕,李杉想,之前周末自己一个人照样过得有滋有味,有了玩伴之后再一个人呆真的很无聊。更多的是烦乱,周一该如何面对那帮学生;他们会怎么看她;胡小美能不能让那两个人去澄清事实;这件事情会有什么影响,会带来什么后果?李杉心乱如麻。

      七点五十九分,李杉站在2555教室门前,深吸一口气推开门,教室里登时鸦雀无声。李杉的目光掠过教室,着实吃了一惊——原来稀稀落落的大教室今天坐的满满登登。李杉走到讲台前,把包放在讲桌上,拉开公文包的拉链,拿出教材,拿出水杯,再拉上公文包的拉链,抬起头来。她一个人的目光对抗一百多道目光,一阵慌乱,她的目光根本没有焦点,陡然之间,她有一种被审判的感觉。下意识地,她打开杯子盖,想喝口水,太烫,她又盖上杯子盖,教室里有人在窃窃私语,象无数条蛇在嘶嘶地吐着信子。
      这不是自己的作风,李杉有点恼火。抬起头,微笑着:“想必各位今天是慕‘名’而来。这种事情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所以我只说一句:纯粹是误会。Ok, Let’s come to the point.” 李杉拿过教材,开始翻起来。
      “咚咚”,有人敲门。
      “Come in, please.”李杉对着门大声地说。
      门开了,胡小美笑盈盈地走进来,李杉脑袋嗡了一声。
      “这位是李老师吧?”她冲着李杉问。
      李杉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就是上周有人来给您录像的李老师?”
      李杉又点点头,面无表情。教室里暗潮涌动,毫无疑问有些天马行空的猜测。
      李杉把讲台让给胡小美,手插在兜里倚靠在门上,冷冷地看着胡小美表演,并在心里诅咒着胡小美上下好几代。
      诅咒归诅咒,李杉不得不承认今天的胡小美格外亮丽,甚至可以说迷人。装扮,仪态,声音无一不恰到好处,就连解释都“冠冕堂皇”。
      她,胡小美,某电视台负责人想做个节目考察在校大学生对HOMO的看法,这一节目是在学生不知情,老师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当然那个该上节目的老师本身也不是GAY。结果呢,就像李杉解释的那样纯粹是张冠李戴,误会一场。
      胡小美优雅地跟李杉告别。李杉真是哭笑不得:鬼才相信她的解释;胡小美不傻,怎么就偏偏往枪口上撞,那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她居心不良,李杉又在心里把她诅咒了好几遍。不过该她演的还得演,李杉微笑着做鬼佬耸肩摊手状,一副“我告诉你们是误会的嘛”的样子。
      之后的几次课班级的人数慢慢减少,就要风平浪静了,李杉长舒了一口气。
      又是每周一次的例会,李杉早早坐在上次坐过的位置上,低着头摆弄手机。
      “开完会到我办公室去一趟。”李杉猛地抬头,是王主任在跟她说话。
      “好的。” 李杉机械地点头答应。慢慢地心里长了草。主任这句话李杉听过好几遍,每次都是因为迟到。这次又是因为什么?最近没迟到啊。莫非……,李杉心脏错跳了一拍,不会吧,即便真是,领导……?更何况根本不是。
      “坐吧,小李。”王主任说,并用纸杯冲了杯咖啡递过来。李杉接过来,受宠若惊,但心里还没忘了寻思:上次还是纯净水啊。
      稍低下头去喝咖啡,蒸汽模糊了眼镜,李杉抬起头,眼镜瞬间清晰,王主任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怎么样,最近工作上没什么问题吧?”
      “还好,没迟到。”李杉笑着说。
      王主任也笑了:“好啊。”
      “是这样,”王主任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说,“昨天有个本市的学生家长过来,说听孩子反映英语老师有这个……倾向,我当时一口回绝说根本不可能,绝对是误会。但她还是表达了她的担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金星乱飞,李杉马上想到漫画书中被打晕的人的反应。她转着手中的纸杯,深吸了口气,然后尽量波澜不惊、避重就轻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王主任难以掩饰偷窥的眼神,听得很仔细,很认真,还时不时问个问题。
      从主任办公室走出来,李杉有种虚脱的感觉。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事态的发展还是让她措手不及。还会怎么样,还能怎么样,胡小美是个混蛋,那个学生是个混蛋,那个学生家长是个混蛋,主任也是个混蛋,全他妈混蛋!
      李杉坐在蛋糕店最角落的位置,把三块蛋糕整齐地排放在面前,一个一口地吃。孤单的时候,抑郁的时候,一块蛋糕,一杯咖啡,再加一个小时,吃着,喝着,看着街上的行人。这是她排解坏心情最有效的方式,曾经她认为这个“三一”疗法无坚不摧,可今天的压抑似乎是蛋糕医治不了的。一口一口机械地吃着,可眼睛心思里根本没有蛋糕,只有一团乱麻。从哪儿开始不对劲的?李杉站起身,疾步走出蛋糕店。
      坐在电脑前,她在GOOGLE工具栏里输入三个字:同性恋,按下输入键。紧张地,打开一个又一个链接,这是一个她从未想过的世界,诡异却有一种奇怪的张力,她想到《发条橙子》,她想到下水道里的妖冶的花,她想到不见天日的地下王国,她想到茂密的热带雨林里的蛇。
      转眼三个小时过去了,她站起身,摘下眼镜,晃晃悠悠走到床边,轰然倒下,或者说她想象着自己轰然倒下,很累很累。一晚上都是稀奇古怪的梦,醒来已经七点四十五,即便是不吃早餐、不洗漱、时间也不够赶到学校的——又要迟到!真他妈的见鬼,全乱套了。
      还好,遇到一个发疯的出租车司机,见缝插针,一路飞奔;李杉踩着铃声走进教室。习惯性地环顾教室,王主任和另外两个与她年龄相仿的人就坐在教室后面,主任还能陪着什么人听课,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来听课。那一刹那,李杉觉得自己就像千寻一样走进了一个古怪的世界,不寻常的事情接踵而来。急匆匆地赶到学校,却发现领导来听课,再加上昨晚没休息好,李杉疲惫不堪。心情却因疲惫异常地沉静,或者说她已经没有力气紧张,她慢慢地讲,甚至都有点娓娓道来的意思。铃声响起时,李杉松了口气,讲这节课恐怕是最近她做的最顺的一件事啦。
      王主任送那两个人出去,然后回过身拍着李杉的肩膀说:“例行的教学检查,抽签抽到你的,表现还不错。”真的是例行的检查吗,李杉觉得自己都快杯弓蛇影啦。
      又到周末,李杉洗完衣服,打扫完房间,坐下来边休息边收拾包。包里有教材,学生的作文,还有打出租车的车票,乱糟糟的。她把皱了的纸张展平,一一按类别放好。拿起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打开,不是英语作文,是用汉语写的,本能地扫了一眼,李杉出了身冷汗:“亲爱的李老师您好,在学校网站上看到您的视频后我就来选修您的课了,很喜欢——您的课,您的人。这条路不好走,但我愿与您同行。”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只留了个手机号。
      李杉忙乱地打开学校网站的视频,有生第一次在网络上看到自己的样子。不错,是那天那两个人录下的;再看点击率,高居学校各视频之首。
      尘埃落定。如湍急的河流到了入海口,李杉心里反而平静了。再跟人论说自己不是已经没有意义了,就这样吧。情感上接受了不是的事实,李杉第一次有意识地考虑最近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毫无疑问,这一切跟胡小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她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她为什么说自己不知道。再等等看吧,如果没有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就算了,她可不愿意主动和胡小美联系,避之惟恐不及呐。哎,恐怕整个城市都知道了吧。
      还有几周就停课复习了,李杉在这几周里处处小心,她只想平稳地工作、过日子,就像从前那样无声无息,没人注意到自己是最好的。还好,一切顺利。
      放假前最后一次例会后,大家乱哄哄地聚在办公室翻找自己下学期的课程表。李杉挤在人群中,还没碰到课程表,背后有同事碰了她一下“主任找你。”
      “坐,小李。”同样的话语,同样的咖啡,只是不知道这次哪环出问题了。最坏的结果就是被炒了,还能怎样。
      “下学期我们新进了两位老师,课程不是很紧张,学校决定暂时把你借调到图书馆,就借一学期。在图书馆相对来说要比上课轻松,没什么不好。你看还行?”
      李杉转着手中的纸杯,嘴角上扬,笑着说:“只怕我专业不对口吧?”
      “没什么专业性太强的东西。相信你能做好的。”
      “好,我服从学校的安排。”李杉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走出主任室。
      回到家里,李杉从通讯录上找出胡小美的手机号——这是她的习惯,从手机上删去一个号码之前先把它记在本子上。拨通了,被掐断,再拨,又被掐断。
      过了一会胡小美打过来:“我刚才不方便。你找我有事?”语调平静、程式。
      “方便的话到我这儿来一趟,有点事情。”李杉用同样的语气回答。
      “再一刻钟就下班,下了班我过去。”
      把邦•乔维的带子放进录音机里,声音充斥房间,李杉走来走去。
      敲门声,李杉打开门,熟悉的味道,她带她去医院时就是这种香水味。胡小美进来,李杉转身关门。
      “我时间很紧,一个小时后还有活动,我们找个地方吃饭,边吃边……。”
      李杉一把抓住胡小美的套装把她拖拉进卧室,摔到床上,一脚踹上卧室的门。音乐的轰炸,胡小美的挣扎,李杉的疯狂撕扯——转眼之间,床上的胡小美已是赤身裸体。有一瞬间,李杉不知道该怎么办,愤怒的火把她烧得头脑里一片空白,她只想伤害、伤害、伤害……
      李杉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吸慢慢平缓下来,她抬起头;胡小美满脸泪水,身体因为疼痛缩成一团。
      “You give love a bad name
      I play my part and you play your game
      You give love a bad name”
      邦•乔维的声音在嘶叫。
      李杉站起身来,打开房门,弯腰捡起胡小美的一只高跟鞋,和另一只一起摆放到床前。
      “现在,我才对得起我所有罪名。”李杉有气无力地说。

      李杉辞职离开了这个城市,只是她再也无法忘记那个满脸泪水身子缩成一团的女人。

      “男人我可以和他单挑;女人嘛,就让她自己走开。”胡小美的老公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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