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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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黑袍罩住了瘦小的身子，她低着头递过一碗汤，一缕银发从宽大的帽檐漏下。她是奈何桥边的孟婆，亲手熬煮出遗忘一切的孟婆汤，让每个转世的鬼魂都忘记这世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她站在桥头看各色人等，看饮孟婆汤的人的不同态度，讷讷不言。他们或顽抗着被鬼差灌下，或不情不愿地顺从，或平静淡然。无论态度如何，他们都会开始一段崭新的生命，从头开始。孟婆汤，是一辈子真正的终结，这辈子的回忆由一碗汤结束；孟婆汤，亦是一辈子初始的起点，下一世新的回忆由一碗汤开始。
孟婆，每天不停地熬汤，递汤，眼底深邃而冰冷。
谁也不知道孟婆究竟何时到了奈何桥，究竟何时开始有了孟婆汤，牛头马面不知道，黑白无常不知道，十殿阎罗也不知道，发了宏愿度尽一切鬼魂，地狱无鬼方成佛的地藏王只是看熟知天上地下一切的谛听，良久，传来两声轻微的叹息。
孟婆汤，每一碗汤都是一个故事，一段回忆，而孟婆从不开口，仿佛她的回忆，她的过去是一片空白，好像她从来就在奈何桥边一般。她只是尽职地熬汤，一句话也不说。
奈何桥上有一对年轻人，对递到眼前的碗摇头，握着对方的手，清朗的男声和娇柔的女声混杂交织在一起：“我们约好了，不喝孟婆汤。”
孟婆低了头不言语，一缕银丝从斗篷逸出，她摇了摇头。痴男怨女的故事，生死不弃的誓言，她见得太多。牛头马面逼着他们灌下孟婆汤，凄凉的挣扎着的大喊大叫很快平息下来。孟婆看眼前的男女，对面不相识，陌生如路人。
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看他们了无牵挂地跳进轮回，舀了一碗汤，递给下一个鬼魂。这样的强硬看似残忍，却是天道，若记着前世的事情，前世今生搅成一团，甚至记着几辈子的事情，那世上必然大乱，对他们，也未必是福，她垂下眼睑，不言。
她见过太多的人，男的，女的，年轻的，年老的，貌美的，貌丑的，她太了解人性，善良，邪恶，淡泊，贪婪，她看尽人生百相，众生百态，却永远只是默默地递过一碗汤，不说什么。
当发了宏愿“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地藏王菩萨来到的地府的时候，十殿阎罗，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喽罗小鬼都争着一睹菩萨的风采。孟婆却只是尽着自己的职责，熬着汤，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你可曾后悔？”熟悉而悲悯的声音，孟婆猝然一惊，随即明白是地藏王以心传音，她低了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开口：“孟婆只知恪尽职责。”声音湿润温和，没有沧桑的老态，只有洞明世事的明澈，娇柔似年轻女子，而后，她听到地藏王叹气的声音。
那日，她熬着汤，汤水湿润的蒸汽模糊了她的脸，她凝视汤面的倒影，模糊而渐次晕开的水面，是一张模糊的年轻的脸庞，银发素颜，“你可曾后悔？”悲悯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不，不后悔，”她在心里轻声说，坚定毫无动摇，父亲的债，那些冤孽，就由自己了结，埋葬自己的年华，用自己的青春和自由来赎父亲的罪。
被尘封了太久的往事，她终是记得。她记得，父亲放荡风流，自由不羁，任性妄为，至情至性。她记得，母亲讲着父亲用幼年学的法术戏弄自称来度化他的仙人时候眉梢眼角的笑意和自豪。她记得，父亲与母亲的每一次对视，似乎都带着深重的情意。她记得，母亲临终时对父亲泪眼迷蒙：“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会记着你，还有女儿……再和你，你们……”话未完，撒手合眼。
她知道，父亲和母亲相恋最后终会生离死别。母亲只是凡人，生老病死，万般是命。只是她不知道，父亲将会如何面对挚爱的死。
她记起，父亲盗了仙草，对着仙草念念有词，然后看着年幼的她：“我们去找娘。”温柔而亲切。“可是，娘……”她湿漉漉的眼看父亲。父亲狂妄地笑：“哈哈，你放心，她记得一切，我的咒，会让所有人都记着前世的一切，哈哈……”她忽有些惶恐，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十五年转眼即逝，父亲的眉一日日蹙得深了，她不言语，十五年前的一时冲动，世上的人，记忆乱了套，生活也乱了套。转生为男子的女子，转生为女子的男子，转生为乞丐的富人，还有留有前世记忆的仇敌……她看着父亲的焦虑，却依旧无法说些什么。
父亲随时任性妄为却并非推卸责任的人，天下大乱的罪责，他向天领了。天界的众神只是面无表情地传达对他施以极刑，让他烟消云散的决议。
父亲只是看了她一眼，毫不挣扎地顺从地被带走：“我太放纵太孟浪，莫要学我。从今后，你就姓了孟吧，莫蹈覆辙。”
她大急，一瞬竟白了发，她跪下，脱口而出：“佛祖，都说您救苦救难，那我求您莫让爹灰飞烟灭，我愿为父赎罪！”
静默了一会，本停下了脚步的天神仍推着父亲向邢台而去。“不要！”她凄厉的声音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且慢动手。”一个年轻人挡在了天神的面前，双手合十致礼。天神倒愣了下，停住了脚步，没有说什么。
“既然你诚心求佛，且孝心可嘉，那我也不妨为我佛跑一趟。倒是有个法子能救你的父亲，只是他仍要轮回……”
“只要能让爹不至于灰飞烟灭，小女子感恩不尽。”她顶礼谢过。
“你慢承诺，若要为你父赎罪，这方药，你收着，每日熬煮八百锅，给每个轮回的鬼魂喝下，他们便能忘了前世……”
“如此便可？”她大喜过望，打断他的话，年轻人却摇了摇头：“不，不止如此，最重要的是你要生生世世守在奈何桥边，不得离开，以免错漏。”
她低头，银色的刘海垂下，尔后缓缓站起，浅灰的衣袂猎猎作响：“这又何难？我愿为父赎罪。”清朗而温润的声音没有一丝迟疑，一点犹豫。
那份倔，那股傲，平时木讷不言的女儿此刻却酷肖了自己，分明是自己的翻版，他笑，狂妄而自得：“有女如此，夫复何求！哈哈……”
“爹，女儿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您一起找到娘，这个愿望，看来只能爹帮我实现了。”依旧是晴朗温润的声音，声音不大却在狂笑中让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楚，她的眼清明澄净，透澈好似能看穿人心，“爹也希望再见到娘吧？不管是不是记得对方，不管是不是被记得。”话虽是平波无澜的口气，额头却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他住了笑，颓然地松开了紧握的手，原本积聚的自毁力量也瞬间消散，“你何苦？”，风吹起他原本披散在肩头的不羁的长发，他笑，凄楚和自豪奇异地混杂，“你是我的骄傲”，良久，他轻声说。
“爹也是我的骄傲。”她微笑，银色的发丝随风而舞。
后面的记忆原以为记不清了，在听到那个熟悉而悲悯的声音时候却一下子涌现在心头，那个声音，和当时如出一辙，想来当时的年轻人必是地藏王菩萨了吧？
后来，父亲在奈何桥平静地饮下孟婆汤，重又转世。而她，架起锅炉，开始自己的赎罪。孟婆的锅炉边，只写着一个“孟”字，飘逸不羁，那是父亲的字。
父亲走后的第一日，只来了一个年轻女子。她看着银发的素颜，怔怔不语，再看到那字，缓缓开口：“丫头……”孟婆惊得扔了锅铲，只是看着对方，那声音，那眉眼，在百转千回出一个“娘”字。之后的事情，唯一清晰的记得的便是自己看着空空的碗和对面茫然的年轻女子一步步走向轮回，泪，忽就下了，“走好，娘。”
从此，孟婆罩上了黑色的斗篷，那身凛然凉薄的黑隔开了少女的浪漫天真，她觉得自己已然沧桑如老者，从此，她是孟婆，与所有人无干的孟婆。
斗篷斜逸出的白发，瘦小的身形，低着头熬汤递汤，久了，已然变成奈何桥理所当然的存在。
孟婆，看着奈何桥，为转世的每个鬼魂递上一碗孟婆汤，什么也不说。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