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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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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昼夜温差大,太阳一落下去,风立刻就变凉了,刷刷地从长草中间穿过,车子好像在起伏的昏沉海面上行驶,颠簸摇晃着,有时候还故意似的往石头圪塔的地方开。
副驾驶座上的齐桓随着猛地颠了一下,他咂咂嘴,抱着枪窝回座椅里去,眼都不带睁的。车上其他人没趣儿地嘁了一声,继续往营地开。齐桓把一点笑意压住,他今天是有点累,被师侦营那个将门虎子甩在半路,又照着队长的指示各个点儿围追堵截,周围人都带着不满和敌意,不过这些也绝对没到让他睡沉了的地步。选拔不能放水,他也只好在这些小地方让人出出气了。
队长又得罪人,也替他担着点儿吧。
齐桓一边想着,一边被人粗鲁生硬地叫“醒”了。车已经开到营地,周围一片寂静的黑暗。刚跳下车,一股夜风迎面吹来,夹着灰土草屑牲口粪的气味,挠得他鼻孔痒痒。齐桓吸吸鼻子,一个大喷嚏气壮山河地甩了出来。身后几声嗤笑在静夜里听起来特别清楚。
齐桓揉了揉,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向他和袁朗住的帐篷。掀帘子弯腰进去,里头桌上亮着一盏应急灯,白亮的光芒让他反射性地闭上眼睛,眯缝着看清袁朗躺在一张行军床上,满脸花里胡哨的油彩也没擦洗,两手袖子都挽到胳膊肘,身上居然还系了条白围裙,嘴里哼着不着调的曲子,脚尖一点一点地打拍子。
齐桓不知道他着演的哪一出,没敢搭腔,放下枪,脱掉战术背心,就着角落一盆打好的冷水洗脸。
袁朗哼完了,丢过去一句特别家常的问话:“吃了没?”
“哪儿有得吃啊,一肚子风掺土快给填饱了,野战干粮对付吧。”齐桓捂在毛巾里含糊地回答。擦了脸一回头,袁朗已经坐起来,挠着四处乱翘的头发,朝桌上挑了挑下巴。齐桓看了他几眼,一个没忍住,笑出来:“队长你哪儿弄这么件围裙来啊,别说嘿,挺合身的还。”
袁朗一本正经跟他说:“买了两件呢,给你留的那件是粉红的,保管合身,我还特地让人绣了把菜刀上去,你要是不满意,我这件给你啊。”
齐桓心想再说下去那脏围裙就要兜头罩过来了,就闭了嘴顺着他指的方向,把桌上两个铝饭盒打开,闷在里头的香气急火火冲了出来,勾得肚子里馋虫咬肠子。一个里头是酱红色的烤羊肉,孜然粉辣椒面细细撒在上面,另一个是满满一盒米饭。烤羊肉冷了不大好吃,油结成白糊糊的块儿,膻味也重,齐桓是真饿了,下手抓过一块骨头就啃,吃得很香,努力把骨头缝里每一丝肉剔下来。
袁朗笑眯眯看他吃,走过来俯下身也去闻味儿:“怎么着,好吃吧?这可是你队长我的手艺,难得一尝,特受欢迎,我这可是虎口夺食替你留的哪。”
齐桓嚼着的腮帮子一顿,心头恍然一亮,有点想笑,赶紧抻直脖子把一口饭咽了。心说难怪队长这么一副怪打扮,敢情一直穿着围裙不舍得脱是等着邀功哪!
袁朗可能是比赛啊任务啊什么的在野外呆久了,野外生存能力强,也就特别不讲究,但凡能吃的别管是虫子是野果,抓着就直接往嘴里塞。后来还是齐桓看不下去,俩人搭伴出任务或者训练,只要条件允许,都把东西糊弄熟了才给他吃,早跟袁朗开玩笑说得多给自己开一份厨子的工资。袁朗说涨工资做不了主,拍胸脯要请他尝自己的手艺也有不少次了,这回终于兑现。
想到他队长穿着油淋淋的围裙留了饭等他,齐桓心里一暖,扭头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可刚才那口羊肉正好咬到没撒匀的辣椒面儿,嗓子眼里气往上冲,鼻孔又痒痒起来,一个大喷嚏就直接喷袁朗脸上去了。
两个人面无表情地对视,僵持了一会儿,忍不住都笑了。齐桓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油手一抬就往袁朗脸上抹,被他举起胳膊挡下了。袁朗表情挺无奈的:“你看你看,给你烤肉吃还不领情,下回还是跟着我吃生的吧,啊?”
齐桓拿手背杠了杠鼻子,竭力绷着脸笑说:“报告队长!属下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唯有俘获感冒病毒无数,特献俘于队长!”
“得得,吃你的吧,完了赶紧睡,明天还得继续折腾呢。”袁朗拍他一巴掌,往床上一倒,扯过被子盖身上,闭眼就睡。
齐桓几大口咬下去吃完了,意犹未尽地舔舔手指,抬眼一看袁朗微微皱着眉,一只手搁脑袋边上挡着光,就把应急灯关了,摸黑洗手漱口,坐到自己床上脱鞋。
黑暗中忽然响起袁朗的声音:“哎齐桓,那时候给你们体检选拔,真得罪你们啦?”
齐桓抱着脚愣了一下才想起来白天的话,解鞋带的手不由停下来。帐篷里黑乎乎的,飘着烤羊肉的调料味儿,袁朗那边的床上只能看见起伏的轮廓,像外面草原上那些遥远而巨大的山脉。“哪儿能呢队长,”齐桓说,“当时可能有点不痛快——肯定有,不过都这么久了。就是稍微还有残余分子,一顿烤肉下肚也啥都不剩了。”
“混小子,就等着我贿赂你呢吧。”袁朗闷在被子下面笑起来。
齐桓脱了衣服躺好,忽然想起来,就说:“对了队长,你把围裙解了再睡吧,容易感冒不说,当心被子蹭油了。”
“哪儿那么容易感冒啊,就是真得了那也是你传染的。”袁朗咕哝一句,还是踢开被子解围裙衣服,钢丝床在他身下咯吱咯吱直响。
齐桓打了个哈欠,在熟悉的动静中睡着了。
结果竟然真叫他说着了,这边完事儿一回基地,袁朗就开始感冒,全身酸软,还发低烧。撑着训练了半天,到底没跑掉被队医抓去了。齐桓他们训练完一起去打篮球,还奇怪怎么不见了袁朗,虽然他们队长海拔不占优势,但是技术还不错的。完了大汗淋漓往宿舍走,路上碰见有点没精神的袁朗。
袁朗冲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哑着嗓子没好气地说:“齐桓,你小子真了不得啊,乌鸦嘴厉害得呱呱叫,说什么有什么,说我感冒真就掉进王大夫魔爪了。”
齐桓吓了一跳,张大嘴巴:“不能吧?!有这么灵?”然后立刻双手合掌大声念叨:“队长给我涨工资,队长给我涨工资。”旁边C3徐睿听了都吆喝起来:“菜刀带上我!”“菜刀带上我!”恨得袁朗挨个儿踢他们屁股。
下午训练袁朗一开口,嗓子哑得出不了声,让他身后的齐桓也重重一皱眉。袁朗只顿了一瞬,立刻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叫:“齐桓!”
“到!”齐桓干脆地应声,向前两步,亮开嗓门把下午的训练科目安排下去,转身向袁朗敬礼。
袁朗没说话——他也没法说话,只冲他的兵们一挥手,带头冲向训练场。
可能流了一天汗,晚上袁朗的情况稍微好转了点,和人交流不用再依靠手势和齐桓。炊事班特地给他做了病号饭,袁朗不甘不愿吸溜着一大碗酸汤面,眼睛在其他人碗里油汪汪的红烧肉上扫来扫去,都泛绿光了。
三中队那帮小子难得见队长这副蔫模样,端着碗嘻嘻哈哈围过来,咬着肉吃得啧啧有声。
袁朗八风不动地大口喝完面汤,撂下碗,忽然伸手,一把将最嚣张的C3的脑袋摁到饭碗里去。等C3在大家的哄笑中抬起沾满饭粒的脸四处□□,袁朗已经拖着齐桓跑了,临走还顺了两个馒头抓着。
晚上回宿舍,袁朗齐桓的床挨着放的,本来头冲头睡。袁朗把枕头换到另一头,掉了个儿睡,还跟齐桓说:“知道我对你好了吧?就算是你传给我的,我也不舍得传回去。”
齐桓受不了,叫他快闭嘴:“队长你别说了歇歇吧,你这声儿听起来才是老鸹叫呢。”他本来没打算换另外一头睡,结果还是觉得袁朗的脚冲着自己脑袋挺别扭,也换到另外一边。两个人脚丫子对脚丫子,好像只要努力把腿伸长一点,就能挠到对方的痒痒似的。
齐桓想开玩笑说队长,自从我跟你睡以后,这还是第一次离这么远哪。话到嘴边,他想了想,又没说。
袁朗完全不把感冒当毛病,采取基本无视的战略,自以为只要裹着被子睡一大觉就能痊愈,开的药一回来就扔不见影儿。结果架不住别人拿他当病号待,晚上那盆汤面填不饱肚子,睡到半夜给饿醒了。
齐桓正睡着,忽然听见悉悉索索的细碎响声,半抬起身迷迷糊糊一看,袁朗桌上亮着台灯,他正坐在桌边啃馒头,察觉到齐桓的目光,笑了笑,晃了晃手里的半个馒头,让他似的。齐桓摇头,啪的倒回去,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怔,一下子想起来,立刻就问:“队长你吃药了么?”
袁朗噎了一下,好半晌才懒洋洋开口:“吃什么药呀,感冒哪儿算病,还用得着吃药。——你饿不饿?还有个馒头,哦,还有半个。”
齐桓深吸口气,翻身跳下床,拿暖水瓶倒了杯水,又把袁朗扫开点在他桌上翻找药片,看了看盒子上的说明,抠出来两倍的量,掬在手里往袁朗面前递。袁朗不以为然地瞥一眼,往后仰着让了让。齐桓寸步不让跟上去,大有你不吃我就动手塞进去的坚定气势。
袁朗懒得大半夜为这个费神,就着齐桓的手,把感冒药消炎药的药片胶囊一股脑吞下去,咬了一大口馒头,抢过茶缸咕嘟咕嘟灌下去半缸水。
齐桓胳膊被拉住,眼看着袁朗脑袋凑过来埋到他手里,温暖的气息瞬间拂过,潮乎乎的好像可以抓在手心里。他就盯着他队长头顶心的旋儿说:“队长,你别不当回事儿,老实吃药休息,赶紧治好了吧。南瓜已经在地里了,都等着你哪。”
袁朗两口啃完了馒头拍拍手,抬头一笑,故意贴到齐桓耳朵边说:“别想躲懒,你也跑不掉啊。”
他的声音本来就有点沙哑,现在感冒了又刻意压低,在耳边响起来根本就是低音轰炸。齐桓夸张地抖了一下,往后大退一步用力搓耳朵,一边哀叫:“队长你换个人吧,我这么一个老好人,可不跟你欺负新兵蛋子去。”
袁朗恶劣地冲他咧嘴一笑:“作为你的队长,我有义务挖掘你的潜力,帮你更好的认识自己。”
这么一句话敲下来,不管齐桓再怎么抗议,彻底翻身不得了。再加上他对训新南瓜也不是一点没兴趣,干脆就压抑爱说爱笑的性子,把脸板成棺材板状,跟着袁朗开始下地干活儿。
那天袁朗又跑了趟702团,接了最后两个南瓜,回来交给齐桓时看他那一脸谄媚,转向两个士官又立刻转变成冷冰冰硬邦邦的轻视,心里不由得颇为感慨:齐桓可真是个人才,老子挖掘潜力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居然还挖得出来表演天赋哪!
不过跟平常训练比起来,演戏虽然体力消耗得少,但精神压力挺大的。齐桓每天都要躲着南瓜,跟战友们可着劲儿说笑,运动一下几乎僵化的面部神经和肌肉。头次就被袁朗撞见了一把拖回寝室,俩人蹲一块儿抱怨。听完他抖搂的一堆话,袁朗仰头喷出口烟,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有所思地说你这还没修炼到家,然后再次重重拍肩膀,充满信心、特别诚恳地说:“别怕,有队长我呢,我给你当磨刀石。”齐桓一个激灵,当夜就被袁朗拽着,在南瓜们睡下没多久的时候吹哨子紧急集合。
选训第一阶段结束,齐桓挨个儿把臂章重重拍在留下来的队员胸口。袁朗站在高处默默看着这一幕,刚开始的方阵,现在已经寒碜到一排也站不满了。最后一步了,他想,都别落下来,跟我走,让我带你们上战场,最后一步了,都给我迈过去!
发了臂章聚过餐,新南瓜换个盆载。按照一老带一新的规矩,老队员先悄悄搬了寝室,袁朗从屋里挪出来,搬到空了好久的干部单人寝室去。齐桓回来时正好碰上他搬东西出门,脸盆里塞满了子弹弹片模型枪之类七零八碎的玩意儿。齐桓上去要接,袁朗侧过身,一胳膊拐住他的脖子,扯过来脸贴脸笑着问:“我搬走了你一个人晚上睡得着不?”
齐桓压低身配合他,不屑地哼:“孤枕难眠的那是你吧?我屋里等会儿就有新人笑了,没工夫听你这旧人哭哪。”
袁朗咂舌:“这么无情啊,那就别怪我给你安排个笑不出来的。”
“喂喂,不带这么公报私仇的啊……”齐桓正要抱怨,后面C3扛着铺盖卷一路吆喝过来:“让让让让!”袁朗立马松手,和齐桓两人利落地贴墙闪开路。C3兴高采烈地念叨着“多年媳妇这可终于熬成婆了”,飞一样跑过去。
齐桓有点呆:“至于这么高兴么?”袁朗腾出手摸了摸下巴:“赶着欺负新媳妇去吧。好,给他弄个最不好欺负的。”然后对说不出话来的齐桓点点头:“晚上没事了上我办公室来。”
对着空了一半的宿舍还来不及感慨,齐桓发现他的新室友果然让他笑不出来。不像那个充满疑虑的高学历少校,也不想因为老队员们并无变化的态度而反感的其他人,小个子士兵勤快又乐观,带着通过选拔的兴奋劲儿,努力对着齐桓的冷脸释放热情。害得齐桓好几次都差点绷不住,要冲他笑回去。
晚上齐桓逃难似的跑到袁朗办公室里,袁朗抬头一看,嗤地笑出来:“尝到厉害啦?”齐桓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抹了把脸:“太要命了——不愧是你看中的。”袁朗咬着烟,声音含含糊糊:“加油别输了啊,你可也是我看中的哪。”
这就算闲聊完了,袁朗甩了一大摞资料到他面前。齐桓揭开一看就笑:“最终考核啊?这次选在化工厂?”
袁朗抓起烟盒,弹了颗烟过去:“怀念吧?咱好好整整,务必要比当年铁大唬你们还真。”
齐桓后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哎,还真挺怀念的。那时候完全当真了,没一点儿怀疑,想着当兵学的练的东西终于要派上用场了,和平年代能上战场,能真刀真枪保卫祖国,以前指导员讲的大道理都要成真了,那心里头啊,猫抓一样,又兴奋又紧张又害怕,一会儿坚定一会儿犹豫。”他顿了一下,无意识地把玩着香烟,“后来知道是假的,根本回不过神,得想一下才能生起气来。好长时间,心里都那么空落落的。”
袁朗静静望着他,开口时一节烟灰掉下来,被他伸手接住,“后来想通了?理解了?”
齐桓坐正身子,注意力转回桌上的资料。“要现在还不理解,算是你看上的人么,也不会坐这儿帮你A新来的了。”
袁朗深深吸完那支烟,掐灭烟头,微微笑起来:“齐桓,我说过,我们就是磨刀石,磨友军也磨自己,磨快磨利了,也让他们提前知道石头是个什么样儿,以后遇上了真正的石头,不会一碰就折。所以我们必须得足够坚硬。”
齐桓看了眼淡淡烟雾后面袁朗诚挚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袁朗盯着资料看,手伸过去精准地揉了一把齐桓的头顶,“你够正,但心还不算硬。磨刀磨刀,你磨刀,刀也磨你哪。”
齐桓在每天训练结束后过来帮袁朗,完善计划、做一些书面工作。袁朗去布置最后的考场时除了分队长的工作,齐桓还要带领三中队训练。老队员戏演得都很好,有时候他们靠在一起,冷淡地看着无所适从的新丁们,齐桓都会恍惚觉得自己真成了一块坚硬粗粝的石头。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最后那场盛大的骗局进行时。
齐桓对许三多说完最后一句话,干脆利落地关掉通话器,和C2C3一起悄悄退出防空洞。一到地面上齐桓就忙着扯掉防护服,换衣裳准备赶场当歹徒。扭头一看C2C3蹲在一起听许三多通报情况,被每分钟一次的“我在跟进,完毕”逗得哈哈大笑。齐桓摇摇头,咧着嘴上去要踹,俩人眼疾手快跳开了。换上平民服装,拎着乱七八糟的武器,几个人气质顿时一变,军人模样不复存在,歪歪扭扭地各赶各的场子去。
齐桓没想到自己最后居然也是笑软的,乐得简直站不住,许三多面无表情走过来扯掉他的面具,一拳揍上来他都没太反应过来,直接瘫在他脚边了。回程途中他和考官联系:“我是C1,和C4返回途中……对,受了刺激,我已经挨过揍了,你们要提高警惕……”瞥了眼副驾驶座上阴沉室友,他对前室友说道:“他不错,别给我们调换寝室,完毕。”
回道考核指挥部,C组三个人笑闹着把意见说了一番,可他们谈论的对象却心灰意冷,木头一样沉默木讷地蹲坐在角落里。出去时齐桓迟疑地在他和袁朗之间看了一下,袁朗从弹火纷飞的掌机屏幕上抬头,无声地做口型问他:“挨打了?”
齐桓舌头顶了顶被打的部位,腮帮子辣辣得痛,牙缝里一股血腥味。他摇了摇头示意没事,袁朗盯着他,慢慢扯开嘴角,故意露出个明显而刻意的笑脸。齐桓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用力翻个白眼,转身快步离开。
眼角瞄见许三多还坐在那里,姿势没有丝毫改变。
看来他不像自己当年那样,揍考官一拳就能泄掉一半怒火,再被考官掀翻了抱成团打一架,就能迅速地亲密起来。
小个子士兵就这样占据了寝室的另一半。齐桓好奇地看着他把放录机、磁带、手焊的战车一样一样摆出来,挑了盘带子用他的放录机放,随着音乐节拍摇晃着去刷牙。再回来时就看到许三多在哭。
咬紧牙,咧开嘴,脸上涕泗横流。
齐桓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抓起脖子上挂着的毛巾,蹭了蹭嘴边白沫,然后扯下来捂在许三多脸上。
许三多一直有点迷迷瞪瞪的,和A大队格格不入,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袁朗说他是一块基石,齐桓不太理解那种感受。他想好吧,他是基石我是磨刀石,看谁先把谁给磨平了。
可最终磨砺他们的,还是战争,死亡,和生活。
许三多被袁朗放了一个月假,齐桓一个人住在双人寝室里,难免有点冷清,没有夜间训练任务时干脆跑到别人屋里,大呼小叫地打牌。他跟袁朗搭档照样无敌A队,横扫新老南瓜。徐睿把手里的牌一扔,呼呼吹着贴了一脸的纸条:“队长跟菜刀不是分了房离得远了么,咋更默契了呢!”C3嗷嗷叫起来:“他们肯定晚上做梦都互相惦记着哪。”
袁朗抽了口烟,表情深沉地环视众人,目光停留在齐桓脸上,慢慢凑过去大眼瞪小眼,深情念道:“……几回魂梦与君同……”
大家静了一瞬,轰得狂笑起来,哎哟哎哟叫着用力拍打齐桓。齐桓浑身发冷,无奈地看着一本正经的袁朗,那一刻无比想念他不知道在那里流浪的现任室友。
除了想念还有担心,可是看见袁朗,心里就踏实了。究竟什么时候从要揪着他揍变得这么信任,这种疑问在齐桓脑袋里只晃一下,就没影儿了。
许三多果然回来了。回来那天,还了齐桓塞给他的墨镜,把齐桓借去的字典拿回去,在自己桌子边坐得端端正正地看书。齐桓起身悄悄走过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弯腰俯到他耳边低声说话:“作为你的分队长,我要求你把出去这段时间做的每一件都详详细细做个书面报告。”
许三多吓了一跳,猛地弹开呆呆瞪着他。
齐桓有点尴尬,直起身板着脸慢慢说下去:“反应这么大,肯定干了心虚的事儿。”许三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咧着白牙笑。他心里则在想,靠,老子什么时候也染上这个毛病啦。
晚上许三多出去了,齐桓拎了一塑料桶热水,坐在凳子上泡脚,一边胡乱哼流行歌曲。有人敲了敲门,他懒得擦脚去开门,直接叫唤一声:“开着哪进来吧!”外面顿了一下,推门进来的是袁朗。他反手关上门,探头四下看了看。
“找三儿?出去了,应该在C3他们屋吧。”齐桓说着,看见袁朗忽然站得笔直,抬手敬了个礼。他诧异地看着袁朗,心里头奇怪着这是玩哪出,身体已经自动反应,唰地站起来回礼。
袁朗背着手慢慢踱过来,一边说:“谁找他,我找你哪。”一边绕到他身后。
齐桓跟着他扭着身子,袁朗不等他反应过来,一把抽掉了凳子,笑眯眯看着困在红色塑料桶里的齐桓,脑袋凑过去,贴近到他习惯的那个距离。
袁朗是个侵略性很强的人,习惯侵入别人的安全距离,贴得紧紧的说话。可齐桓不在乎,袁朗的靠近对他来说并不是入侵。而且……他稍微偏过头——他的队长似乎忘了一件事,靠近别人的时候,也把自己送上去了。
袁朗还没开口,齐桓低下头,冲着他耳朵“啊”地叫了一声,额头往下敲在他肩膀上,忍不住笑了出来。
袁朗吃了一惊,拎着后脖领把笑得浑身打颤的齐桓掂起来。“哪儿学的毛病啊这是,泰森可不是个好榜样啊我跟你说。”
闹完了袁朗随口聊了几句就走,可话里说出来没说出来的意思齐桓都听得明白——下次跨军区演习恐怕是要他自己带个小组参加了。
齐桓哗啦从桶里拔出脚,直接站在地上,一片水渍从脚下氤开。他并不吃惊,削南瓜、制定最终考核计划、代理中队长这么一串准备下来,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出神想了一会儿,咧着嘴嘿嘿笑了起来,自己那什么什么的毛病,哪儿来的还用说么。可那位传染源还要搓着耳朵抱怨。
从恨得咬牙切齿到性命托付的信任,从一个嫩南瓜到自己带队独当一面,已经过去的时候很长,可以后更长着哪,他们可以慢慢的,再互相传染更多毛病。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