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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只羡鸳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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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只有何沅君!”
他这一句话出口,只觉终于失去了什么,又空落,又遗憾,又有丝解脱。
一句之后,秦知时心里发冷,不受控制地说出一句话,那种感觉他此生不忘,这已是第二次了。他目前清晰,竟又是喜堂!
未嫁装束的女子面对着他,声音低柔,摇摇欲坠,喃喃道:
“你分明说……会来向我师父提亲……”
即使不知具体事端,秦知时多少也猜到,这情景真是负心男子与痴情女子了。
他手中还牵着红绸,想也知道另一头连着披着红盖头的女子,秦知时克制着自己不转头去看,这回的新娘子却没周芷若那么隐忍——抑或不像周芷若那样对新郎毫无信心,只能等待宣判。
秦知时只觉手里红绸一紧,旁边的新娘子已掀了盖头,客客气气也温温柔柔地道:
“李姑娘,夫君已表明意思,或许过去是有什么误会,你还是请回吧。”
那女子充耳不闻,一双杏眼只盯着秦知时,声音已染上凄惋:
“陆郎……陆展元……你过去说的,都是骗我的吗?”
秦知时只觉得这名字耳熟,一时半会也想不起什么,如今这女子分明无错,他当然不能跟赵敏一样解决她,他尊重女子,不愿令女子被负伤心,但也做不出在喜堂上弃新娘而去的事。
犹豫中旁边的新娘子何沅君已又踏出一步,但她还未开口,红绸牵动间,一方手帕从秦知时衣袖掉了出来。
对面女子一瞧见地上的手帕,眼圈顿时红了,声调也柔和起来:
“陆郎、陆郎,我就知道你心里惦记着我……”
这一下谁不知道这放帕子是两人的信物之类东西,何沅君又羞又愤地红了脸,急道:“李莫愁!方才夫君分明已说了清楚,你何必还纠缠不清!”
李莫愁对陆展元总留有余地,对何沅君却没什么好神色,冷笑一声:“谁知道你这贱人是怎样勾了陆郎的魂儿去!”
两人各呛一句,都是练武的女子,眼看就要打起了了。
陆展元,李莫愁。这两个名字一并,秦知时便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神雕侠侣。
他竟穿到了陆展元的喜堂上。
秦知时暗恨陆展元负心薄幸,却是他倒霉。看着这一出闹剧,又觉得可怜。这两个女子为争夫要生死相见,却也不知她们争夺的对象已换了个人。
秦知时松了手。
何沅君手中红绸一松,顿时停下,回头不安地看向他,这一举将满堂的目光的都吸引了来。
他索性慢慢环顾了一圈四周,这满堂宾客不是惊愕,就是看戏,比起当日张无忌的喜堂可是众生百态多了,从排场上看差了些,规模倒丝毫不小,一双目光从背后死死盯着他,看位置也知道,陆家高堂恐怕已被气得快吐血了。喜乐早已停下,满屋都是嗡嗡的人声,被秦知时慢慢扫过去,竟渐渐静了下来。
秦知时慢慢一笑:“在下不孝,让诸位看了出好戏,只是陆家家务事,不敢劳烦诸位决断,还请诸位回避一二,改日陆家再宴请诸位赔罪。”
一个中年男人在身后道:
“展元!”
秦知时这才回头,看到身后的中年男人,果然脸色铁青。
他慢慢喊了声:“爹!”
哪一家儿女小辈的感情纠葛,愿意让满江湖的看笑话?
陆展元的父亲比秦知时更明白这个道理,勉强缓和情绪,上前先对几位长者赔罪,有一两个好事的似乎意犹未尽,想凑热闹要求陆家公子把这情债当着大家的面处理完,被一位高僧模样的人弹压下去了。
秦知时不去管那些,只看着李莫愁,道:
“莫愁,咱们之间还有些话没说完,你要是还肯再信我一次,咱们到里面说。”
李莫愁哪怕从前天真多情,独自从终南山到陆家,也懂了不少人事,若是陆展元心里不负当日山盟,为何不肯在众人面前分说清楚,想到此节,因方才那一方帕子软下的心肠便又冷了起来。
“……信你?”
她声音古怪,又像嘲讽,又像哀怨,眼神却慢慢向何沅君滑去。
秦知时抬高声音:“莫愁!”
他久在军中,惯于发号施令,这一抬声,气势顿时将李莫愁震住。
秦知时又缓和语气道:“我从前并没骗你——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他并不知道自己来前已经发生了什么,陆展元是否已将他们的过去全盘否定?但这事情已分明是陆展元负心薄幸,没得捷径可转圜,他只得冒一冒险。
好在算他赌对,李莫愁听他这样说,终究动摇,抬步向他走来。
秦知时抬头,给了何沅君一个安抚的眼神,何沅君脸色已不大好看,但也按捺着什么都没有说,三人一同走向后堂。
脱离众宾客视线,秦知时便开口让何沅君带路去客房,何沅君以为秦知时在示意她女主人的地位,顿时打起精神,快步走上前,李莫愁又想生气,但被秦知时的眸子一望,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三人一路沉默,刚到了客房,就听外面动乱声起,还隐隐有男声在凄厉又愤怒地喊:“沅君——沅君——”
何沅君脸立马白了,颤声道:“……是爹爹。”
秦知时讶异,怎么这门婚事何沅君家竟然还不同意?但看何沅君脸色,恐怕另有隐情,摇摇头道:
“爹在前面,会处理好的,你不必出去也无妨。且在外面稍等片刻好吗?我有话同莫愁单独说。”
他这几句话说的好生抱歉,但何沅君现下心神大乱,也顾不得多计较,点点头就默默出去了。
李莫愁虽然不忿秦知时与何沅君的亲密,但见何沅君脸色惨白,他也只要先与自己说话,又觉甜蜜,更加温和起来。
秦知时关了门,但特地打开窗子以示清白,和李莫愁坐在桌子对面。沉吟片刻,道:
“莫愁,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遇见的么?”
李莫愁柔声道:“咱们相处的日子,我一刻也不会忘。”
秦知时微微一笑:
“我想听你说。”
李莫愁迫切想挽回情郎,哪里知道有诈,便娓娓道来两人相识经过,刚开口时,语气里还有藏不住的委屈激愤,慢慢说着,陷入当时甜蜜回忆,更加柔情满溢。
秦知时若存心时,能让人觉得万份体贴,李莫愁不由自主越说越多,说到如何思念他,却苦等不至;如何犹豫挣扎,却还是毅然下山寻他;如何打听路途,虽然许多苦楚,但想到越来越接近他,还是满心甜蜜;如何一入城,听闻的却是陆家大公子成亲的“喜讯”。
她这般细细回忆,如将几番过往重新体验一遍,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秦知时瞧着她,低头蹙眉忧伤,在灯火下尤显得肌肤娇嫩,实话而言确实比何沅君更美貌。
他心里掂量,若陆展元真是风流浪子,如何舍李莫愁而就何沅君呢?莫非是在何沅君身上浪子回头了不成?
又想到这么一个娇弱女子,为这个负心人在乱世中一路受了多少累,温和道:
“原来你吃了这么多苦。”
二十年后李莫愁虽然有赤练仙子之名,但连只见一面的武三娘都称她当年是个“美貌温柔的好女子”,可见本性温顺,若不是自幼独居,不谙世事,孤陋寡闻,将“情”之一字看得太重,也不至于性情大变到如许地步。
如今她见这话中关心诚恳不似作假,摇头道:
“我不怕吃苦,陆郎,我再问你一次,你要谁做你的妻子?”
秦知时这才恍然,他脱口而出那句话是对什么的回答。
但至此他已不能改口,哪怕在那一句话出口之前,他已不能改口,秦知时苦笑:
“我说若是允许,两月之内回去提亲,你只等我两月。”
他缓缓道:
“如今两月之期早已过了,你还不明白么?”
李莫愁满脸期待都淡了下去,眸光转冷。
秦知时只当未见,说下去:
“莫愁,我真心喜欢你。”
李莫愁千里寻来,却只见情郎变心,开口不是绝情之言,就是推脱之语,如今听到才听到这一句情话,不由大恸。
秦知时并不看向她,如回忆一般,眼神看向空处:
“我那时热恋,一心想娶你为妻,哪怕为你困于古墓中,一生不能见人也好。但一出古墓,还没回到家,我就知道不能了。”
“我还有老父,还有亲友,还有家业,这些东西伴我二十年,我舍不下,但也舍不下你。”
替陆展元这个薄情人分辨,他真是不屑,但若不把这话圆过去,只会成李莫愁一生心结:
“我犹豫不决,借酒消愁,差点醉死在路上,然后遇到了何沅君。”
他已想到了该用个什么借口,不需哄得李莫愁死心塌地,只要让她不从此对男人爱情绝望,只是这理由对何沅君未免不尊重,但分明陆展元做事混账,秦知时再找不出别的说辞了,斟酌再三,还是道:
“我做了混账事,之后便答应娶何沅君为妻。我已负了一个,不能再负另一个。莫愁,咱们此生无缘。”
古时风气森严,倒不是一对男女有夫妻之实后男方才必须负责,有时言语不当,污损了对方名节,就该求娶,因此秦知时这话倒也不怕被拆穿。
李莫愁哪怕天真,对女儿家名节之事也不会毫无了解,她自然认为陆展元深爱自己,又亲眼见到陆展元成亲时也带着自己送的手帕,一听就深信不疑,顿时眼睛泛红,默然许久,忽地抬头直视他,问:
“陆郎,你真爱我吗?”
秦知时自然点头。
她再问:
“你可愿为我而死?”
秦知时看进她的眼睛,美眸盈盈,那目光里带着某种赌博一般的决然。
他忽然想到,安抚了这个女子之后,他要怎样?
接着去安抚另一个女子,和她过上些时日,然后……这次便会停止了吗?
他又会在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界?
现代青少年被穿越文化轰炸,他对穿越也没有半分茫然不安,但一次也罢,却竟蓦然中断开始了第二次,他可能知会不会有第三次、第四次?
两次都穿成负心汉,两次都在喜堂上,这能是巧合吗?
他此生……将会如何?
电光石火间,他一把抓过墙上悬挂的佩剑,抽剑往自己颈间划去。
李莫愁紧盯着他等他回答,见此举大惊,掌风疾出拍落宝剑,剑刃险险越过秦知时的喉咙,哐当掉落在地。
秦知时一半冒险,也有一半真心不想再演下去,果然被阻拦,五味杂陈,茫然不语。
李莫愁已流下泪来。
秦知时疲倦地说:
“我负了你,用命来偿,这没什么不好。”
这个女子平白被负,他真心怜惜她,因此尽力开解,只当是再多做点好事:“只盼你往后别再因我伤心。”
李莫愁摇着头,呜咽道:“我不是要你偿命……我师门规矩,一生不得出山门,然而只要有一个男人肯为她而死,这规矩就破了。”
她欢喜道:“我往后可以自由啦。”
李莫愁仰头,眼里带着微弱的期许地看着他。
秦知时心下错愕。
本以为这是死结无解,却不料峰回路转,其中竟然有此关节。
看着整张面容都焕发出光彩的李莫愁,秦知时只觉得欣慰。他知道他现在无论给出什么回答,李莫愁都不会变成一个被伤透了心、只剩下仇恨的恶毒女子了。
想到外间一身红嫁衣的何沅君,秦知时倦然一笑:
“莫愁,我已许了另外一个女子了。”
李莫愁眼里的希望黯淡了下去,但果然并未转化成偏执憎恨。她颤声道:
“我明白,我已经满足了……陆郎你是真心待我,我绝不会记恨你……”
她虽然难过,但只恨缘分太浅,秦知时这一横剑,将她什么怨怼都消去了:
“我会回去告诉师父,向她请罪……陆郎你肯为我而死,我就不是背离师门……”
见她对将来还有打算,秦知时安心了些:
“莫愁,你是个好女子。”
他说着,把在喜堂捡起的那一方手帕放进她手里:
“不要怕,这世间好人物、好事情还有很多,你会得到美满日子的。”
秦知时推门而出,何沅君不安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带着隐隐敌意和防备地看向后面的李莫愁。
陆展元与李莫愁相识还在她之前,做了什么骗人的勾当,她自然一无所知。秦知时只向她安抚一笑。
李莫愁全部心神都系在陆展元身上,分毫没注意到何沅君,走出门来,却又回头,看向停在门口的秦知时。
天色已渐黄昏,秦知时却并不留她,轻声说:
“此去一别,务必珍重。”
李莫愁依依不舍地看着他,忽地攥紧手中帕子,眸中万般柔情都被她努力收敛了,缓声道:
“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一语已毕,转身决然而去。
李莫愁不曾回头,秦知时也没有凝望她的背影。
她转身而去,秦知时便走过去,握住了何沅君的手。
在院子里站了许久,何沅君的手很凉,妆色喜庆,她的脸色却有些苍白,
“走吧,回新房。”
见情敌已去,丈夫仍旧温和,何沅君脸上终于透出点喜色,转头向新房走去。秦知时看似和她并肩,却其实落后她半步,只是牵着她的手,一路都握得很紧,仿佛从她身上汲取一点支持。
婚宴这番变故,早有人来传到留守新房的丫鬟婆子处,谁也没敢不长眼地在秦知时与何沅君面前提,但见新郎带着掀了盖头的新娘走来,都忐忑地看着他们。
何沅君道:“你们都下去吧。”
她独身离家,被陆展元带回来,已在陆家住了一阵子,有些积威,下人纷纷退下了。
秦知时看着她做这些,仍然握着她的手,两人并肩坐到大红的喜床上。
他心里珍重女性,所以哄骗了一个女子,转头再哄骗另一个,这种事,实在不甘愿去做。
他知道不能不说,却又完全不想开口,静静地坐着,如同出神。
何沅君却并不多问,伸手为他理了理衣领,柔声唤道:
“夫君。”
秦知时抬眼看她,何沅君微笑道:
“咱们交杯酒还没喝呢。”
他便松了她的手,何沅君取来桌上的交杯酒,两人对视着喝了,何沅君又服侍他脱衣。
秦知时实在很累。
从李莫愁离开后,疲惫从内而外散发——或许更早,在喜堂上,他终于明白又穿到了哪一个人的婚宴中。
骗人他不是第一次做,骗女子自然也不是第一次,穿越都不是第一次了,连成亲也不是第一次。
他与周芷若虽有夫妻之名,但后来一直四处奔波,他不愿随便在什么地方委屈了周芷若,一直没有夫妻之实。
直到天下事定,宋青书登基,他才找到机会,重新和周芷若正式再办婚宴。这次请的人不多,唯亲眷而已。
当日周芷若是为张无忌穿的喜服,这一次才是为了他,他以为要和周芷若共度一生,牵了红绸拜天地。
岂料到要换一个人洞房!
垂下的床幔遮住了烛光,秦知时低头,只能看到一双黑白分明,清亮又含着水润的眸子。
昏暗的红帐内,面容挨得极近,便看不清是属于哪一个女子的了。
秦知时闭上眼睛,吻落下去的时候,把她紧紧抱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