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梦浮桥

2、第一章

　　二月末寒风料峭，大学校园里人们衣着厚重行色匆匆。仲青停在一丛迎春花前面，仔细观察它的枝丫，试图找到嫩黄色的花苞，结果一无所获。或许是初春的气息太过凛冽，迎春花苞依旧瑟缩着躲在枝桠里等待适宜的时机。
　　此时有两道细微的杂音由远至近由弱变强，仲青挺起身子，微微皱起了眉头。来者是一对常见的校园情侣，手挽手一路走来，和仲青擦肩而过时，女孩侧脸多瞧了她几眼，又走了近十步，方才回头跟男朋友耳语道：“刚才的人，看见了没？”
　　“谁啊？”
　　“就是刚才那个带耳机的女人呀。”
　　“哦，她啊，怎么了？”
　　“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啊，那个女的，就是上次期末考试都过了半个点才跑来考场的女人，听说所有的试卷都拿了满分呢。”
　　“嘿——原来就是她啊。”男人回过头望了仲青一眼，“那还真是我的偶像咧，敢当场骂监考老师闭嘴的，全校也没几个吧。”
　　“就是啊，整整一个学期都没看她来上课，可是听辅导员说，她连一个缺席记录都没有。”女孩又贴近了男人几分，压低了声音说道：“哎，你说，她的爸爸会不会也被抓了呢？”
　　“我倒是没听说本省有哪个大官姓仲，新闻也没说，应该没被抓吧。”
　　情侣嬉笑不已，相信戴着封闭式耳机的仲青绝不可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可是很不幸，他们刚才的话，仲青一字不漏都听到了。她扬了扬眉毛，掏出一个外形类似于MP4，被称作“可携带式波谱分析仪”的东西，调出波谱图，数条不同颜色的线条正在表格上不断地或激烈，或舒缓，或规律，或杂乱无章地跳动。波谱图很正常，应该是耳机的过滤杂音机能的零件出现问题，看来需要换一个新耳机。她调出一个窗口，修改几个数字，图表上的杂乱线条立刻去了大半，耳机里的杂音也跟着削弱了许多。看到临时措施收到效果，仲青立刻发出短信：速将新耳机送来！
　　仲青收起手机，望了望本该去的教学楼，虽说今日答应校方去上课应个景，可是刚才的情侣让她很扫兴，虽然知道校园正在流传许多关于自己的各种匪夷所思的传闻，不过被人看猴戏似的围观自己是一件很差劲的事情，这课就不去上了。于是她调转脚步，向学校刚刚改建好的图书馆走去。
　　图书馆里到处都是学生，人们都很自觉地保持肃静，低声细语。可惜这一切自觉行为在仲青的面前完全无效，她依旧听到了充斥整个图书馆的声音。那些声音就像沸腾的水中的分子在无序地四处飞奔、蹿动、碰撞，不断地挤压拨弄着仲青的神经。
　　仲青越发皱紧眉头，随手从附近的书架上抽出三本《国家地理》，并扔到借书台的工作人员面前，发出重重的沉闷响声，桌上微尘四处飞散。工作人员吓了一跳，光火起来，想要呵斥行为不逊的学生，可刚抬起头就对上一张充满怒意、极具压迫感的脸，不自觉哆嗦了一下，居然将怒火扔到九霄云外，一声不吭地办完了借阅手续。
　　仲青拾起书，方才想起自己并没有带可以装书的包裹，只好将书抱在怀里，迈开大步，能有多快就有多快地逃离图书室。即使走在无人的走廊上，那些杂音依然像五音不全的巨人引吭高歌，迫害无辜听众的耳朵，仲青此刻心里彻底被三个字所占据：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突然，声音像被无形的剑削弱，越往前走就越是细微，四处洋溢着令人放松、舒畅的静谧，仿佛进入了与世隔绝的仙境。仲青讶异地放慢脚步，向四周扫视，发现自己来到位于图书馆二楼的自习区域，正好停在第三自习教室的门外。
　　这所大学的图书馆有着独特的风俗，几乎所有热衷于学习的学生都跑到借书室和阅览室自习，而本该专门供学生使用的自习教室变成了大学情侣们的圣地，成双成对地在自习教室里谈情说爱。由于情侣独特的领地意识和隐私意识，一间教室最多只能容下五对情人，这是早些年一帮好事者经过统计后得出的结论，并作为不成文的规定一届届传了下来。
　　仲青虽然不常来学校，可为了掌握自己周围的情况好随机应对，多少也了解学校的一些风气和不成文规定，因此对二楼的安静并不意外。但是第三自习教室和其他教室有很明显的差异，没有传出情侣们常有的二重唱波动，更像是一人的独奏，既安静又落寞。根据长年的经验，仲青可以断定里面的人并不处于恋爱中，既没有要等待的人，也没有任何期待，只是单纯的独处。这倒有点意思了，什么人会在情侣圣地中突兀地独自占据一个偌大的自习教室呢？仲青一面好奇里面是何方神圣，一面推开了门。
　　时间是下午三点零八分，教室的窗户朝南，逐渐向西的太阳将刷洗一新的教室照得亮堂堂。仲青冷不丁对上从对面教学楼窗口反射过来的阳光，一时晃花了眼。她抬起头，向静谧声音的主人望去。那是一个纤弱的女孩，沐浴在阳光中，像是被不速之客吸引了注意力，也向她望来。两人对视了几秒，女孩率先收回目光，仿佛不在意进来的人，又沉浸在学习中。
　　仲青打量周围，这是个阶梯式教室，想来平常也用来放个电影、开个座谈会什么的，除了这个女孩外果然没有他人存在。她拾级而上，挑了个合适的位置放下书本并坐下，开始饶有兴致地打量女孩。
　　女孩有一头深棕色的大/波浪自来卷发，皮肤苍白，眉目清秀而温驯，穿着有些偏色的黄色手织毛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样式过时的羽绒服放在一旁的椅子上。桌子上摆满了关于英语四级考试的试卷和参考书，一个破旧的书包随意地摆在旁边空桌上。似乎是因为被打量许久而感到不自在，女孩的眼珠子开始缓缓转动，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不时偷偷地瞥向仲青。
　　仲青装作没看见，仍然放肆地将女孩上上下下扫视几回。她早就听见发自女孩的轻微的不安波动，好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而激荡出一圈圈波纹。女孩自始至终没有发话，只是悄悄抿嘴，蹙起了眉头，为自己被不断打量而暗自苦恼着。不知为何，仲青感觉自己被逗乐了，促狭心冒了出来，使得她依旧保持极为失礼的动作。女孩仿佛在发出小动物一般的挫败的“呜呜”声，脸也僵硬起来，手在无意识地来回移动中性笔，眼睛也失去焦点，心不在焉，再也无法学习了。渐渐地，她的脸开始涨红起来。
　　嘿，还是个容易害羞的人。仲青依旧不紧不慢地挑逗女孩，非常愉悦地欣赏着她的声音，并认真探究起来。女孩和其他人没有太大不同，电磁波很正常，要说有什么差异之处，强度大概比一般人低二分之一，频率缓慢，因此听上去非常舒服。如果查看她的波谱图，也许会发现她的杂音比一般人少。
　　仲青漫不经心地翻开了手里的书，眼睛却一瞬也不曾离开女孩的身上。女孩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些什么，可是终究没有出声。仲青故意转回头，看着书上的文字：“恒河（梵文：गङ्गा Ganga）位于印度北部，是南亚的一条主要河流……它横越北印度平原（即恒河平原），流经北方邦，会合其最大支流亚穆纳河（Yamuna），再流经比哈尔邦、西孟加拉邦，最后它分为多条支流注入孟加拉湾……”哦，那个女孩好像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声音渐渐变得轻快。仲青回头看向那个女孩，对方也似有所觉，抬起头来，声音又微微紧张起来。
　　仲青回过头，扫视着文章，“在恒河边的古城瓦拉纳西（Varanasi），每天有人在墙角的土堆上大小便，屎尿垃圾一切回归圣河，各地的朝圣者还在水中刷牙、洗脸、沐浴、游泳……最令外国游客感到惊悚的可能是浮尸。人们经常往恒河抛弃尸体，死去的亲人，祭祀的神牛的肿胀腐烂的尸体随处可见……”
　　嗯，这次女孩没那么快放松下来，还在小心翼翼地窥视着这里。听啊，她的声音毫无掩饰地展现了这一切。于是仲青回过头，正好对上了正瞄向这里的女孩。女孩显然被吓了一跳，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后，飞快地低下了头。
　　仲青很想笑，瞄了一眼后面的段落：“恒河是世界上最肮脏的河流，但它在信徒心目中是一条清净的圣河，信徒们依然相信在恒河中沐浴净身，可以洗去自己身上的污浊和罪孽……”
　　那个女孩忐忑不安地低下了头，声音乱了起来，仿佛无法专心地学习，只是时不时地偷偷向这里张望。仲青换了个姿势，不禁觉得眼前人实在是个胆小的兔子，只能徒劳地竖起耳朵等待敌人的举动。
　　“喂。”
　　女孩冷不防吓了一跳，迷茫一阵子后才回过神来，僵硬地转过头，小心翼翼地看向仲青，脸上满是试探的询问，仿佛在问：你叫我？
　　“你挺有意思的嘛。”
　　女孩微微张了张口，更加茫然了。
　　仲青瞄了一眼自己借来的《国家地理》，忽然有了主意，问道：“你有没有可以装书的袋子？”
　　女孩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眼神越发茫然，半晌方才缓慢摇头。仲青此时反倒为难起来，“真的没有吗？”
　　女孩看到仲青为难的模样，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真的没有吗？”
　　“不是……前一句……”
　　“我是问你有没有可以装书的袋子。”仲青随手捡起最上面的一本《国家地理》，垫了垫，重量很可观，有些苦恼，总不能就这么抱着回家吧。
　　女孩沉思半晌，从书包里摸索出一个旧布袋，“这个？”
　　“你这不是有么，刚才为什么摇头。”仲青高兴起来，伸出手，“借给我。”
　　女孩露出确信的眼神，又迟疑起来，小心而缓慢地问仲青：“你什么时候可以还给我？”
　　“有空吧。”
　　女孩一动不动，完全没有将布袋交给仲青的意思。呆了半天，仲青调整一下耳机的位置，妥协地说：“下个星期的今天，怎么样？”
　　“下个星期的今天？”
　　“对。”
　　“什么意思？”
　　仲青哑然，头痛地扬起眉毛，这人在耍她吗？可是女孩的脸上满是迷惑，看来是认真的，而且耳机里传来的声音显示对方确实没有戏弄她的意思，仲青只好按下轻微的火气说：“下个星期三的下午，我会在这里还给你。”
　　女孩点点头，终于将布袋交给仲青。仲青却感到一阵脱力，紧捏着布袋问她：“喂，你叫什么名？”
　　女孩本来已经低头看向试卷了，听到仲青问话，抬起头，露出迷惑的表情。仲青不得不重复问题，这次女孩的反应比刚才快上许多，眼睛里不再有疑问，取而代之的是迟疑，看起来很不情愿，低声地说出两个字。
　　“银环？”
　　“不…”女孩又低声念了一遍。
　　“新欢？”
　　女孩更加窘迫了，无奈地从旧铅笔盒里取出自动铅笔，在试卷的空白处写下名字：金环。
　　原来是叫这个名字，仲青弯下腰看清楚她的工整字迹后，揶揄道：“你是不是没学好普通话。”
　　金环面色平静，只是捏了捏手里的笔，一声不吭。但是仲青已经听到她的声音里出现受伤和难过的波动，以及轻微的排斥。这人开不起玩笑。仲青也不介意，看她的外表不像是心眼狭小的人，想来过两天就会忘记了。她将书装进袋子后，道声谢，“下星期三再见吧。”一面挥挥手，一面走下阶梯。走向门的时候，仲青看到金环正望着她，可一注意到她在回望自己，便飞快垂下头，装作专心学习的模样。
　　仲青走出教室，满心的好笑和愉悦，忽然觉得今天不枉来学校一趟。下次再逗逗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