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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完 ...

  •   一

      狂风嚎出尖锐的鸣叫,像千军万马般不断地奔涌进来,极寒咬噬着肌肤,像是要将人撕裂,孙璟深靠在山洞壁边,双手环抱,用仅剩的力气睁开眼,外面正落着大雪,寒风夹裹着片片雪花狂奔呼啸,将天地都冻成了一片绵延的惨白。

      孙璟深右手攥着剑,左手捂住浸出血来腰部,吃力地小口喘气,他的薄唇已被冻得乌紫,汗湿的鬓边也起了冰花,他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视线也变得模糊,他想,他大约是要死在这里了。

      他慢慢放开剑,阖上眼,感受知觉在一点点抽离自己的身体,在意识将失之前,他嗅到一股奇特的味道,虽然意识几近消失,让他难以分辨那是什么的气味,但仅凭直觉,他也知道那味道绝对谈不上好闻。

      二

      火,满目冲天的火蛇,撕咬下夜空的血肉,让夜空遍布暗红的鲜血,浓郁的烟雾混着焦臭味,他用力奔跑着,却被身下石头绊倒,身后传来人们的叫喊,婴儿的啼哭还有噼里啪啦,房屋倒塌的声音,他全然管不上伤痛,努力控制住发抖的双脚,站立起来,头也不回地向前逃走。

      “哎呀,焦了焦了!”

      孙璟深是被这一声大叫给吵醒的,他缓缓张开眼,眼前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只见一个头发蓬乱,袄子上好几个碗大补子的少年,半蹲在火堆旁,手忙脚乱地从火里取出了什么东西,又给掉地上,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股焦味。

      少年发觉他醒了,向他走来,他这才看清少年。

      少年的脸灰扑扑的,沾染了不少泥,除了一双大眼以外,已看不清他本来的面容。

      他的袄子黑得深浅不一,可以看出它如今的颜色决计不是本来的颜色,待少年更近一些,孙璟深终于知道他昏迷前,那股味道是哪里来的了,正是这少年身上的味道,混杂着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味。

      少年朝他一笑,露出与脸截然不同的一口白牙:“你醒啦?”

      他不好意思地抓抓脸:“刚才在外面逮到一只鼠兔,本想烤熟咱们分着吃,哪知稍不留神就烤焦了。”

      少年跑过去,径直从地上捡起的鼠兔,便对他道,“你流了好多血,身体很虚弱,它虽然焦了,但还可以吃,你吃了它吧。”

      孙璟深环顾四周,两人就在刚才山洞的挡风处,少年就在此清了周围的雪,搭了个火堆,他侧耳聆听,已听不到风声,雪应该是停了。

      他的伤处被少年做了简单的包扎,血也止住了。

      他看着少年热情的笑脸,接过少年手中的鼠兔,撕下只腿,咬了一口,没撒盐又焦了的肉滋味不算好,他囫囵嚼了几下就咽下去了,勉强吃完了那只腿,他便闭上眼不再理会少年。

      少年并未察觉到他的冷漠:“咦?你只吃这么一点啊,你的伤很重,要多吃点,才能快点好起来。”

      孙璟深也不看少年:“你我素昧平生,你没必要理会我,你若无事,便离开罢。”

      少年静默了片刻,小声嘀咕道:“怪人。”

      说完,少年走到洞中一大石后面,窸窸窣窣开始动作起来,不消片刻,他就收拾好了包袱,少年把肩上的大包裹抬了抬,瞄了孙璟深一眼:“既如此,那后会有期吧。”

      “等等。”孙璟深忽道。

      少年停下,嬉皮笑脸道:“想通啦?这外面天寒地冻的,你一个人还受着伤,没有我,很难走出去的,你既然有了这个打算,我这个人呢,也厚道……”

      他拿手指比了个一:“只收你一两银子,当然,饭钱和药钱另算,小本生意也不容易,瞧公子这身打扮也不像是出不起钱的人,是吧?”

      这算是暴露本性了吗?

      孙璟深无奈道:“我的钱你可以拿走,把剑留下。”

      被孙璟深识破,少年脸不红心不跳,就从包裹里掏出孙璟深的剑,客客气气递给他,一脸谄媚:“真的不考虑一下吗,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孙璟深真是板不起脸来了,他半笑道:“没必要,你走吧。”

      少年戚一声,翻了两个白眼:“不要指望我给你收尸,这种亏本买卖我是不会做的。”

      少年又将肩上的包裹绑紧了些,大步离开了。

      待少年走远,孙璟深才不再忍住笑意,渐笑出声,或许是许久没这么笑过了,过了头,扯到伤口,他嘶了一声,止住了笑。

      孙璟深半倚在石壁上,面前火堆火势小了许多,再不添柴禾,怕便要熄灭,洞外静得出奇。

      他拔开手中剑鞘,雪亮的剑身映出他半个面容,由于无心家中生意,他自十岁便跟从爹的好友习武,尽管习武之时年岁已然不小,所幸根骨上佳,终是学有所成,在十七岁那年出师,三年江湖闯荡,弱冠之年方归家,却适逢母亲亡故,之后守孝三年,前年爹也跟着去了,留下不菲的家产,按照爹的遗书,他分得一半。

      这便招致了兄长的不满,回想来,兄长对他的态度彻底转变便是从那时开始。这些年来,是兄长一直随爹走南闯北,到了近年,家族生意更都是兄长在打理,爹留给他一半财产,他能够理解爹对他这不肖子的慈爱之心,可兄长摸约是不能的,或许在他看来,这个游手好闲的弟弟居然跟他平起平坐,也无怪乎这两年来兄长会对他冷眼相待。

      但他没想到兄长会竟会残害手足。

      江北以北的游牧民族北胡,在三十年前曾入主中原,因其残暴不仁,倒行逆施,搞得民不聊生,建立王朝不过二十年,就被先帝带兵驱逐出了中原,而彼时距两国之战已过了十年,与北胡之间也有所缓和,再加上现今新皇登基,新皇秉性仁厚,在新政中便有了允许与北胡通商的法令。

      北胡畜牧业昌盛,所产的马匹毛皮等物为孙璟深所在华国所需,而又因北胡地处西北边,天寒地冻,物资匮乏,与南边的华国交易买卖也是有必要的。但因两国交战,十年来,华国和北胡几乎断绝了往来。因而华国对北胡这一块的生意往来还是空白,自然有不少利益可得,孙璟深的兄长断不可能放弃这块肥肉,在拿到了朝廷的通商令以后,就派了个得力的大掌柜刘蒙前来,又因此去凶险,兄长就让他护卫商队,顺便向刘蒙学习生意之道。

      孙璟深虽对兄长突如其来的举动有所怀疑,但并未想到兄长要对他痛下杀手。

      在去北胡的路上,刘掌柜趁他不备,对他下药,还雇来杀手取他性命,他在抵抗之中,被刺中一刀后,掉落山谷,于是便有了开头一幕。

      孙璟深自嘲地笑了笑,在金银钱财面前,这么多年的兄弟,也不过如此。

      眼前最后一丝火苗燃尽,洞内又渐渐变寒冷,就在这万籁俱静之时,孙璟深突然听到从洞口传来脚步声,他握紧了手中的剑,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却不是刚才那位少年又是谁。

      少年手上抱着一堆柴禾,瞧了孙璟深一眼,大摇大摆地坐下来生火了。

      “你怎么又来了?”孙璟深冷冷问道。

      “我刚才还在想,你到底是不是只铁公鸡啊,一毛不拔,但又不太对,若是只铁公鸡,又怎么只要剑,不要钱呢,”说着,少年贱笑道,“你伤势这么重,没有我,你很难恢复,你不向我求救反而要赶我走,让我猜猜看啊,你是不是被仇家追杀怕连累我啊?嗯嗯?”

      少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一脸笑眯眯,他无法,只好撇过头去:“要走要留随你便。”

      三

      少年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留下来照顾他了。

      至于钱,当然是要算的,对此少年是这么说的:“我看你这人心肠不错,应该不会赊账,再者,观您这穿着打扮,容貌气度,也不像是会欠草民我那么几个钱的人吧。”

      那场雪过后,连着十数日天气都不错,此时还是初冬季节,鸟兽未完全绝了踪迹,因此少年经常能逮着些小动物来供两人进食,加之少年带的杂七杂八的疗伤药,他的伤势渐渐好转,气力也有所恢复。

      除了第一次把肉烤焦了以外,少年的厨艺其实不错,医术也不差,他能说会道,动起嘴来,一双嘴皮子能磨个没完,两人明明处在万径人踪灭的境况,却也不显冷清了。

      少年说他这些年在酒楼里当过跑堂,在药馆做过药童,在妓馆干过小厮,做了很多活计,板着指头算都数不清了,现在打算去北胡长长见识。

      有时呢,少年会跟你谈论到底哪样菜式好吃,该用几分火候才刚刚好,有时他嘴巴又没辙没拦的,什么东街的老光棍为了娶媳妇把自己亲妹子给卖到妓馆啦,还有时他又会为了某些坐馆大夫为了多收药钱,给病人开一些吃了无事也治不好人的方子,表示不平,他说:“赚钱铁定是大好事,但昧心钱还是少赚点好。”

      孙璟深本不是话多的人,他只是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说实在的,他并感到不讨厌,反而有些喜欢少年这么个性子。

      冬阳暖照,午后,孙璟深在少年的陪伴下,和少年一起走出山洞。

      连着十几天的好天气,地下积雪已化,谷中全貌也可窥得一二,但也无甚可欣赏,濯濯童山,与想象之中相差无几。

      孙璟深问少年道:“越安,这个山谷除去你说的那个入口,还有别的入口吗?”

      名为越安的那位少年答道:“经过我这几日的观察,应该是没有的,即便有,也是崎岖难走,不容易进入的。”

      孙璟深沉吟片刻:“明日我们便离开这里吧。”

      越安有些意外:“你的伤还没好,为什么这么急,你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

      这是十几日来,越安第一次问到这个问题。

      孙璟深沉默。

      越安见他不答,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突然他目光一转,指着不远处秃树上的山斑鸠,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道:“是斑鸠,斑鸠肉香,你等着,我去抓过来,咱们今天晚上就吃这个。”

      孙璟深含笑止住了他道:“今晚你也尝尝我做的吧。”

      话毕,他捡起地上的一颗石子,向斑鸠掷了过去。

      斑鸠尖鸣一声,从树上掉了下来。

      孙璟深挪步去拾斑鸠,越安回过神来,连忙跟了上去,他笑呵呵的:“哎,兄弟,你刚才真是出手不凡,一看就是当世之英雄,盖世之豪杰啊。”

      孙璟深停住脚步,一脸好笑地看着他:“所以呢?”

      “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四

      孙璟深实在无法想象,那个油嘴滑舌,插科打诨的少年居然是个姑娘。

      原本他见越安总穿着破衣裳,打算给他买身合适的衣裳,谁知这一换衣裳,竟换出了个姑娘。

      孙璟深端详着眼前这个头梳圆髻,身着银边红袄的女子,一看她的样貌便知,她并非华国人,她的皮肤白皙,眼眶深凹,鼻梁高挺,这是典型的北胡女子长相,她的眼睛大而有神,眉毛粗而有形,五官虽然还有几分稚气,却已看出是个美人胚子,惹得连来挑选衣裳的女人们都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付了衣裳的钱,两人走出成衣铺子,想着这十几天来谷中的朝夕相对,孙璟深也有几分尴尬,也不能怪姑娘太脏太滑头,还是归根于自己眼神不好使吧。

      越安拿胳膊肘捅了捅孙璟深,挤眉弄眼:“有没有觉得我大不一样了?”

      他真心赞叹道:“是,变漂亮了。”

      越安立马笑得见牙不见眼,拍他肩膀道:“哎,过奖过奖,这位大侠你也很英俊啊。”

      孙璟深先是一愣神,接着低低笑出了声。

      就在此时,孙璟深听到有人在他们背后叫道:“小姐?”

      两人回过身,一绿衣女子正盯着他们两个。

      女子发髻还算整齐,一根木簪草草贯在发顶,她双颊凹陷,面黄肌瘦,一身衣裳洗得已经有些发白。

      她缓步向越安走来,音调有些颤抖:“小姐,真是您啊!没想到我居然还能见到您。”

      越安愣了愣,才道:“是……端香吗?”

      “是,是我啊,小姐,”端香哽咽道,“方才只觉得有几分像,看见您左眉毛上的两颗痣,我才敢确信。”

      越安淡淡一笑,神色颇有些落寞:“你别叫我什么小姐了,我早就不是什么小姐了,先说说你是如何到这里的?”

      端香瞄了孙璟深一眼,犹豫了片刻方道:“自那日后,府里的人都散了,我也跟着离开了,我也没什么亲戚,就想着找个地方安生,可惜不太顺遂,有些意外发生,就辗转到了这里。”

      端香流泪道:“小姐,您过得还好吗?”

      “马马虎虎吧,”越安拿自己的裙角给端香抹抹泪,安慰道,“这么秀气的小娘子,哭什么哭啊,再哭就丑了,这里不方便多说,你饿不饿?我们先去吃饭吧。”

      越安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似的,对孙璟深道:“大侠,我和端香今晚挤一挤,住一间,她的饭钱我付,其他的还是照我们刚才说的,你给银子啊。”

      说着,她半扶着端香走了。

      孙璟深笑着摇摇头,快步跟上。

      五

      孙璟深当然没有让越安付钱,一顿饭钱而已,他也不是请不起。

      饭后,两个姑娘自然是要叙旧的,孙璟深很识趣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自上次掉入谷中后,他总是时不时就觉得困顿头晕,夜晚入梦之后,更是噩梦连连,因而这几天,他能不睡便不睡。

      就在孙璟深沉思之时,他听见一阵敲门声,顺口道:“进来。”

      越安提着一壶酒壶,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她把酒壶往桌上一搁,大大咧咧地坐在凳上,拿出两个小杯来,往杯中斟酒,一杯推到孙璟深面前,一杯给自己,开门见山道:“我前几天说的我们一起去北胡,你教我武艺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你饮酒?”

      “以前在妓馆喝过,酒量也还行。”越安拿起酒杯来,小嘬了一口。

      孙璟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点头:“可以。”

      “这么爽快?”越安吃惊道。

      “你救我一命,我自当与你去北胡。”

      越安给他满上酒:“你已付了银子,也不欠我什么,邀你去北胡本来只是开开玩笑,”她看了一眼隔壁,“但如今多了端香,说这话就带了私心,你要是不愿意,也可以就此算了。”

      孙璟深晃了晃酒杯:“我没有不甘愿,与你相处很是舒心,我刚才之所以如此说,不过给自己找个正当的理由罢了。”

      越安不语,默默地端起酒杯来,脸上有些微红。

      孙璟深微微一笑:“难得看见你这般安静。”

      越安发觉自己被调侃了,于是反驳道:“牙疼,不想说话。”

      孙璟深话锋一转:“既然要一起上路了,有些事你总该知道,你上次不说问我我的仇家是谁吗,他是我的兄长。”

      “你的兄长为什么要杀你?”越安道。

      “我们并非亲兄弟,我们都是被孙氏商行的东家收养的孤儿……”孙璟深给越安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越安倒出了最后一滴酒,她抿了一口酒道:“我也有个亲阿姐,我当她是能说知心话的人,她却是不喜欢我的,她对我好不过是因为她是早死的姨娘之女,而我是正妻之女,所以她只有讨好我,日子才不至于太难过,可我蠢啊,还以为我们是好姐妹,后来我才知道,全是我自己的自以为是罢了。”

      “但她未尝不是个死鸭子嘴硬,心软得很,一边说讨厌我,一边又叫我别管她快走,她那个时候已经病入膏肓了,我丢下她,她就是个死,还得曝尸荒野,我又怎能丢下她呢?”

      “我给她连续找了几个大夫,都说没得治了,临终之前她说,虽然我一直很讨厌你,都是一个父亲的女儿,境遇却差了这么远,但是我还是希望你活下去,谁叫在我讨厌你之前,你就是我的妹妹了呢,我看得见呢,你未来的路还很长,要好好的活啊。”

      “她或许不知道,正是这一番话,给了我绝望中活下去的勇气,我那个时候真是的一无所有了。”

      她转而对他道:“所以时至今日我都始终坚信,不管多绝望的深渊都能寻找到光,哪怕只有一点,你相信吗?”

      孙璟深静默不答,越安饮完一口酒,走到窗边,打开窗,夜晚的寒风有些刺骨,她偏过头,却见端香也开了窗,正在朝这边张望,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刚沐浴过,看见越安,她先是一愣,继而朝越安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

      越安清咳一声,又关上了窗。

      六

      本打算翌日就出发去北胡的行程,因为端香突然发起了高热,而耽搁下来。

      大夫来诊断,说是受了凉,开了几副药。

      越安守在床边照顾端香,间或掰着指头,嘀咕治病的花费。

      孙璟深站在一旁,听见端香含含糊糊地叫着“团团”二字,他没有兴趣探究别人私事,也就下了楼,准备叫饭食上来。

      由于习武,他听力极好,路过柜台之时,听到店小二悄声对同伴讲到:“现在的客人也真是奇怪,昨夜天字三号房的姑娘,大冷天的找我要了一盆冰水,也不知道拿来干什么。”

      孙璟深驻足片刻,静静走过。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端香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好转,她坚持不能再让孙璟深破费,要把自己在病中纳的鞋底拿到市集去卖,贴补点用度,越安拗不过她,就答应了。

      孙璟深言及自己欲去市集购些东西,也就跟着端香一道去市集。

      大约是临近岁首,街上人来人往,不时还能听见行人的攀谈,街边有几个儿童,正围做一堆做着游戏。

      孙璟深瞅了瞅街边的糖人等小玩意,对端香道:“端香,越安有什么喜欢的吗?”

      端香睨了他一眼,捂嘴笑道:“莫非您说要去买东西,就是给我们小姐买来着?”

      孙璟深颔首,又压低了声音道:“你别告诉她。”

      “我省得的。”

      看着街边的小孩儿,孙璟深感叹道:“不知不觉我也有了成家的心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想来我兄长的女儿团团,今年也有五岁了吧。”

      “团团?”

      “对啊,端香,你上次发热的时候,也念了这个名字,莫非你们家中也有人叫团团吗?”

      端香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啊,是以前伺候小姐时的金兰姐妹,我们各自逃出府后就失散了。”

      “哦,原来如此。”

      端香眼珠子转了转,转了话题道:“说起来,您听过北胡皇族宝藏的事情吗?听说当年北胡被我们华人从中原赶走之前,把搜刮来的财宝都藏在了一个地方,具体在哪里,好像只有北胡嫡系皇族才知道。”

      “这么多宝物不知道在哪里呢,您想知道在哪里吗?”

      孙璟深淡淡一笑道:“当年北胡皇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逃回北胡的不过是些旁枝,不论我想不想知道,也已无从知道,再说,我一个升斗小民,就是有命拿,也没命留,我还是乐天知命吧。”

      端香笑了笑,眼中蕴藏着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的情绪:“也是,不过宝藏一事,不过是民间谣传,或许根本是假的也未可知。”

      七

      和孙璟深去了市集后没多久,端香就失踪了。

      越安要去找端香,却被孙璟深拦住了。

      他将他在自己床底发现的信拿给越安,端香在信中点明了越安北胡郡主的身份,谈到她要去报官捉拿越安,并叫孙璟深速速离开。

      孙璟深向越安说起他从店小二那里听来的话。

      “她将这封信放在床底,我也是今早才发现这封信,她半月前故意生病,恐怕是为了拖住我们,好等今日,虽然不知道为何官府的人没来,但我们如今得先离开这里。”

      越安道:“我很感激你不嫌弃我的身份,还愿意跟我一道,官府的人既然没有来,说明我的身份还没有暴露,我现在应该还是安全的,但端香却有遭遇不测的可能,我的故人也不多了,她算是一个。”

      “这样我就没办法丢下她,独自离开了,哎,又有谁真真正正没做过亏本买卖呢,我得去找她。”

      越安转身准备下楼。

      孙璟深一把拉住越安,对她道:“你说得没错,你是蠢,但我看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先待在这里,我帮你去找端香。”

      他匆匆便走了。

      孙璟深找遍了客栈附近大大小小的街道,也没见端香的踪影,就只好往更远处去找,却在城南一个拐角处,看见了熟悉的身影——孙家商队的武师。

      孙璟深不禁停住了脚步,联想到端香的失踪,或许跟他们有关系也说不定,便打定主意去追踪那人,却失了那人的踪迹。

      想着自己已找了许久,不如先回客栈跟越安谈一谈此事,再从长计议。

      他返回客栈,却没见到越安,只瞥见她房里的桌上摆着一个暗黄色木盒,这木盒他曾在越安那里看到过,她向来是不将它离身的。

      他心道不妙,奔出客栈,一路疾步回到了他瞧见那个武师的街道,此时天色已暗,街上也没了行人,正当他犹豫要往哪边走之时,忽见端香头发散乱,神情慌张,赤着脚跑过来。

      孙璟深一把抓住她的臂膀,问道:“你见到她了吗?”

      话音刚落,就见拐角处冲出来个黑衣人,举起太平刀,砍向端香。

      孙璟深把端香往背后一带,连剑带鞘挡住了黑衣人的刀势,他放开端香,左手抽出剑来,往黑衣人的右膝一刺,黑衣人半跪在了地上,趁此时,孙璟深右手一躲,用剑柄击中黑衣人的手肘,他手上的刀立刻就飞了出去,黑衣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拿剑柄敲向黑衣人的后颈,把黑衣人敲晕了过去。

      一系列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孙璟深把剑收回鞘中,再次问道:“你有见到越安吗?”

      端香收敛了惊讶的表情道:“有,但我不会告诉你她在哪里。”

      孙璟深蹙眉:“你这般做,到底想要什么?”

      端香道:“我想要她的命。”

      “你不是冲着宝藏去的?”

      端香冷笑道:“宝藏?我才不想要什么宝藏,我只是想要他们这些畜生血债血偿罢了,若她被流放到岭南,饱受劳役之苦,我也就算了,没想到老天无眼,居然让她逃了出来,幸好让我给遇见了,我又怎么能不为团团姐报仇。”

      “你说的团团,可是你那个金兰姐妹?”

      “是啊,我初到王府,不适应奴婢的生活,经常被嬷嬷打骂,是她照顾我,担下我的错处,替我隐瞒,代我受罚,我才得以活下来的,她对我而言,比我亲姐姐还亲,但是他们那群畜生却打杀了她,我还记得那一年也是像现在一样冷得渗人,我们几个姐妹出钱,偷偷叫人把她从湖里打捞起来的时候,她肿得厉害,全身的皮肉都被打烂掉了,翻起来泛白,竟是找不到一处是好的了,我们都不知道她生前是遭受了怎样的罪,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端香说着流泪满面:“她明明是多好的人,就算是有报应降下来,也不该是她,她做错了什么?是那两个小丫头自己偷偷溜出去,犯了错,为什么要她拿命去承担后果?”

      端香咬咬牙道:“他们胡人都是猪狗不如的东西,活该千刀万剐。”

      孙璟深道:“她以前怎样,我不知道,但刚才,她救了你的命吧?”

      端香听完孙璟深这话,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咬唇片刻,终是开口道:“顺着这条路一直下去,有一家门前挂着两个红灯笼,横幅是福寿双全的人家。”

      孙璟深向端香一拱手道:“谢了。”

      孙璟深方动了几步,又停下道:“越安她不是恶人,你我心知肚明,我听她谈起她这些年的经历,四处流浪,颇为坎坷,况且她也已失去了家人,若是她以前真的做过什么错事,业报也该就此打住了,你且放下吧。”

      说完,他又疾步前行,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八
      劫走越安和端香的,不出所料,果然就是兄长手下的大掌柜刘蒙。

      那日,端香将信偷放在孙璟深的床底,被一直跟踪孙璟深的刘蒙看了去,显然,他想到了那个流传于市井之中的宝藏传闻,于是便绑了要去报官的端香,要问个清楚,后来见越安落单,便又抓了越安,越安以宝藏的下落为交换,要求刘蒙放了端香,刘蒙当着越安的面放了端香,但是他并没有打算让端香活命,于是派了人去追杀她,之后的事情孙璟深就都知道了。

      这些都是孙璟深在救越安之前,偷听刘蒙和越安谈话,还有后面越安的叙述中得知的。

      当日,孙璟深及时赶到,从刘蒙手下救出了越安,并顺走了两份关牒,将刘蒙和他的属下全部打晕绑起来以后,孙璟深和越安两人收拾好行囊,快马加鞭,来到了华国与北胡交界的小镇上。

      此时的越安却是再也撑不下去了,这日,因为久久不见她下来吃饭,孙璟深便上楼去叫她,谁知他刚敲开她的门,就发现她脸色苍白,昏倒在床上。

      孙璟深连着给她请了几个大夫,都说她是毒入脏腑,却不知是何种毒药,无法可解。

      天色沉沉,天空又开始飘起小雪。

      越安躺在床上,手脚冰冷,嘴唇也没了血色。

      送走了最后一个郎中,孙璟深回到房中,他对越安道:“我去带找端香,她肯定有解药。”

      “孙璟深,”她低低喊着他的名字,“我现在没有力气独自去北胡了,你带我去吧。”

      孙璟深立刻反对:“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去北胡,你的性命要紧,我现在动身去寻端香。”

      她伸出手拉住他,摇摇头:“算我还她的。你知道吗,当你给我言明她的事之后,我心里真是松了一口气,我当时想的竟是不是我当面听她述说这些,真是太好了,我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以什么来化解她的怨恨。”

      “我在妓馆之时,其实好些妓子以前都是好人家的女儿,是我们皇族在离开中原之前,怀着报复之心,杀害了她们的家人,烧毁了她们的家乡,才害得她们流离失所,沦落到烟花之地受尽苦楚,我们给他们带来的,是无论怎么做都无法无法弥补的,这都是我们的罪孽啊。”

      “如果我死了,能让她们觉得一点宽慰,也是好的,所以这条命,我就给她们好了,只是在死之前,我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她从枕边拿出一个暗黄色木盒:“这里面装的是我阿姐的骨灰,当年我们部分皇族女眷被流放到岭南,却在半路惹上瘟疫。”

      她停了很久,才道:“只有我活下来了,我阿姐临死之前说,虽是草原儿女,却不生在草原,但最少死,得埋在草原。她叫我带着她的骨灰去大草原,她想去看看驰骋草原的骏马,看看一鸣高飞的雄鹰,看看高阔无边的苍天,还有我们的母亲河——洮儿河,这也是我一路到这里的原因。”

      “所以带我去吧,我现在只怕我的时间不够了,孙璟深。”她望着他,那双眼澄澈又明亮。

      孙璟深叹息一声,他好像从来都拿她没有办法。

      因为有关牒,他们两个很轻松就出了华国边界,到了北胡,洮儿河离两国边界不远,他们仅用了两日就赶到了洮儿河旁的阿旗木部落,在那里安置下来。

      越安寻了一个好天气,将她阿姐的骨灰撒到河边,她说,到了明年,等她阿姐长成小草,想必就能在洮儿河边,看到草原最美的风光了。

      那之后,越安的气色好了很多,也能勉强活动了,由于越安要看不久之后阿旗木部落的的火焰节,他们不得不再停留一段时间。

      可真到了火焰节那一天,白日里,越安倒是什么动静的都没有了,只是到晚上了突然要约他出来看月亮,其实哪是看什么月亮,是看她今天白日跟隔壁姑娘学舞的成果吧,她那点小动作能瞒得了他去?两个姑娘在隔壁商量什么别顾虑以后,喜欢就要表示出来,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这一晚的月亮倒是特别的亮,柔和的银光像是要透过人的双目,照进人的心里,她就在站在那月光之下,一袭素色衣裳,乌黑的长发披肩,她刚欲起舞,却蓦然倒了下去。

      他以为她是毒性发作了,一时间头脑发懵,朝她奔过去,却见她捂着右脚踝,嘶嘶喊疼,看来是没踩稳,崴着脚了。

      他蹲在她面前:“上来吧,我背你。”

      越安捂着自己的脸,偏过头道:“不要,我面子都丢完了,现在臊得很。”

      “我背着你呢,不见脸的,上来吧。”

      孙璟深刚将越安背起,天就飘起了雪,明月将光之笔墨点在雪花上,雪便有了淡淡荧光,不消片刻,漫天的雪花就都有了那幽幽光亮。

      越安伏在孙璟深的背上,她道:“其实我不叫越安,那是为了隐藏身份取的假名,我的真名是塔娜,你叫我名字看看。”

      孙璟深笑道:“塔娜。”

      “哎,”越安高兴地应了一声,“看你帮了我这么多回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其实我们皇族根本就没有什么宝藏,若是有宝藏,我早就挖出来了,还用得着这么省吃俭用,一分一厘都要精打细算吗?”

      “但我和阿姐是有宝藏的,那是两块合二为一就会发出七彩光芒的玉繁,皇伯父赐给我父王的,我和阿姐去偷看的时候,被我打碎了,”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那名叫团团的宫女本来是阿姐的贴身婢女,她就是因这件事被牵连的。”

      “后来,我偷拿走了玉繁的碎片,将它们重新打磨成两块玉佩,想送给阿姐,但阿姐没收,我就把它们悄悄埋在我们王府别庄鱼池边的桃花树下。”

      “本来想给自己留着的,但现在眼看着我也活不长了,你若有机会,就去把它挖出来,它也算是宝藏吧,前朝的。”

      “但是啊,孙璟深,你可别得了宝藏,就忘了我,至少隔那么几年,你就来我坟前,跟我……”

      孙璟深停下脚步,打断她:“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东西现在应该是在福王手里,前年的邸报上有写,所以你现在欠我一个宝藏了,不能就这么轻易死了。”

      他长舒一口气,又继续向前走:“你不是说,无论多黑暗的深渊都会有光吗?其实早在有个人在冰天雪地里救了我,我就相信了。”

      她沉默片刻,突然抓紧了他衣衫,声音哽咽着却有一种坚定:“我想活,孙璟深。”

      孙璟深看向远方,风雪虽大,但前方部落里一片灼灼光亮,前路还很明朗,不是吗?

      他一笑:“好,活下去吧。”

      夜色深沉,寒风呼啸,漫天雪花一路目送他们,看他毫不停歇地背着她缓缓归去。

      一步,又一步。

      九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江北好风景。

      孙璟深和越安在阿旗木部落的停留,让他们等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一位草原游医。

      他开药抑制住了越安身上的毒,他说,他还不能解毒,要想解毒,得去找他的师兄,百药子。

      这几个月来,孙璟深和越安也曾去找过端香,但人海茫茫,他们也只能无功而返。

      之后孙璟深和越安来到江北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里。

      这里已经大不一样,孙璟深一路询问再加上记忆才找到他从前的家所在之地,那里变成了一片荒地,早已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孙璟深离开村庄,来到村口的茶店,越安就在那里等着他,一头长长的青丝缠绕着春衫,她正懒懒地趴在桌上,用手在写写划划,一见他,水汪汪的眼一亮,就朝他快步走来。

      自落下山谷后,他就开始渐渐开始恢复十岁以前的记忆,他记起他是谁,他的家在哪里,记起他的生父母,也记起是胡人一路从上京狼狈逃窜这里,烧杀抢掠了他的家。

      越安走到他面前,嬉笑道:“你刚才去哪里了啊,什么神秘,都不让我跟着去。”

      他微笑:“本来打算去看望一个故人,可惜人已搬走了。”

      “哦。”越安答道。

      孙璟深从马厩牵出马来,把手递给她:“上去吧。”

      “我自己来就好。”说着,越安踩着马镫就上了马。

      孙璟深也跟着骑上马。

      “接下来我们去哪?”越安问道。

      “去江南,听说有人在那里见到过百药子,”孙璟深夹紧马身,喊了声,“驾!”

      清风略过脸庞,若有若无的香草味萦绕鼻间,眼前一片绿意盎然,想来江南的花此时也开得正好吧,江花红胜火江水绿如蓝,此去应当还能享受一下踏花归去马蹄香的意趣,细想来他对端香说的话,未尝不也是对他自己说的,都过去了,所有一切都该有个终结了。

      至于他的身世,算是他的私心,且瞒着她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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