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序幕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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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九岁的记忆里，与先生同行，仅有一次。
不知是不是我还年幼的原因，那时的先生，在我记忆中并不是少年的样子。那天他穿一身轻烟似的鲜红色长袍，衣间绣有透明的鲤鱼图案。很多年以后，我再没有见过任何一个男人比他更适合穿红色。鲜艳的红色，衬着他漂亮的面容，他对我笑一笑，衣间的鲤鱼似乎在四处游荡，发出轻缓的呼吸。他的影子就像潮水一样柔软。那便是我幼年关于美的全部印象。自此以后，我阅遍天下美色，览遍天下美景，再没有任何事物能惊扰我的视听。
那晚，我们在流波山脚的丛林中穿行。先生的衣袖不时擦过我的面颊，那些鲤鱼轻触我的鼻尖，流水的清香令我昏昏欲睡。月光泼洒在草叶上，用它的笔画出一幅安宁的图画。
一切，原本只是一幅写意山水。
暴雨是从半山就开始的。草丛里似乎有只兽类，悄悄潜伏着，跟随在身后。先生脚步顿了一下，笑笑就拉了我的手继续前行。小七，记得到了那里，要向你母亲问安。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母亲，这是个我无法想象的词语。
这段路途结束，我的一切将与先生无关。从此，我与他只是路人。他的冷漠让我愤恨，可是没有办法，先生的笑容让人无法拒绝。他决定的事，没有任何人可以更改。
那座城身处云雾之中。城门是一只青色眼睛的兽。两旁林立着一些白玉雕刻的灰阑兽的石像。兽长长的白色羽翎直垂到地上。先生带着我穿越那长长的通道，城主就等在空旷阴暗的大殿里。
城主是个笑容温和的男子。我的母亲在他身边，衣饰繁复，眼中有泪花。
她是个美丽的女子，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喜欢她。她美丽温和的笑容在一瞬间消除了年幼的我对她原本就模糊的恨意。
母亲走过来，抱着我，失声痛哭。
闪电在这个时候投印在她美丽的面容上，她的眼泪就像一片冰凉的雪花。整个大殿被笼罩在闪电青灰色的光线中，云雾蒸腾。
哎呀小离，先生我把小七交还给你，可不是要来惹你哭的。
母亲破泣而笑，城主也笑着一手搂了她，一手搂住我，笑，今后有的是相聚的时间，不如先为先生洗尘。
先生唇角微扬，笑着便想拒绝。早有机灵的使女抢先一步令人关闭了殿门。摆上了酒宴。
青色的光线里，四个人的影子都有些摇曳。
先生把手中酒一饮而尽，笑道，小离，当初五鹿老人为你取将离这名字，我还取笑你是不是要找一个叫当归的男子托付终身。没想到竟是有人愿意为了你改名。
你还说呢，当年我也不曾想到我竟会做城主夫人，更没有想到我还有机会见到我的孩子。
说到这里，母亲又唏嘘起来，城主赶紧笑道，先生就不要取笑在下了，喝酒，喝酒。
我睁着模糊的眼睛看着他们谈笑，隐约对将来美好的时光生出一些期盼。
可是我们都错了。城主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在为数不多的知情人那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那就是，不要给先生喝酒。
酒是穿肠毒药。对先生来说，更意味着灾难。
先生醉了。
这个时候它来了，它从大殿上的巨幅的画像里走出来。这只兽，眼睛漂亮，眉骨突出，就像有人在它眉上用黛料涂抹。它周身的皮毛是雪白的，头上一片片纤长的羽翎。它睁着温和的眼睛，影子和先生潮水一样柔软的影子重叠。
只有我看得到它。
我在这只兽美丽而巨大的阴影里失去声音。
小舞，不要在这里睡。母亲抚摸着先生的衣袖，与城主相视，无奈一笑。
母亲的手，手指纤长，就像一朵枝叶舒展的花。这只漂亮的手后来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成为我一生摆脱不掉的梦魇。
母亲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先生的头发，在一瞬间变得很长。漆黑的长发在一瞬间变成雪白。很快它们就长到了他的脚踝。直垂到地上。
我看见那只漂亮的兽在先生身后张开了它美丽的羽翼。
小舞，你……
这时又一道闪电撕裂了天空。小兽忽然化成一片紫色的阴影，比闪电更快地扑向墙壁。然后消失。
一切不过只在眨眼间。母亲的声音被吞没在四周的死寂里。
等我从僵硬中回过神，那个伴随我一生的可怕场景出现在我眼前。母亲跪坐在先生的衣摆旁，双手仍保持着抓握的姿态。她的长发披散下来，与先生雪白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她跪坐的姿态很优雅，脸上的神色也很安静，没有一丝痛苦的神色。她身上繁复精致的衣衫也是完好的，没有一点损坏。就像一具最完好的雕像。
可是她死了。
比那些雕像更冰冷的，是她死后在一瞬间苍老的容颜。
一刻前，她年轻，美好，四肢柔软。声音比一只云雀更加生动。
可是现在。她成了一个近百岁的老妪。
城主坐在他原本的椅子上，头发苍白。他不过是离得远一点，也便成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他茫然看着自己残破的衣袖。前一刻还新鲜的衣料在这一刻百孔千疮。他动一动，衣袖就变成了一片飞散的碎屑。
屋角的瓷瓶啪地一声，碎裂。闪电照在城主已经斑驳的面容上，划过屋角。我看见窗框上的一朵花已经枯萎。
而我手中的短剑生出班驳的裂痕。
只有九岁的我，在这一刻竟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母亲不是因为死亡而衰老。而是衰老导致死亡。
那只兽，也许是从我随先生在半山行走的时候已然跟随在后面。警觉如先生，竟也没有发现它。谁也不知道这是一只什么兽。屋子里四个人，只有我看到了它。它在袭击母亲的一瞬间，用一种强大的力量令母亲瞬间衰老。这衰老的速度太过凶猛，以致她在一瞬间完成了从苍老到死亡这凡人需要上百年的历程。
可是城主不明白这些。他没有看见那只兽。他以为一切是先生所为。
先生完好无损，除了他多年前就时常会突然变成银白的长发。他依然漂亮得让人生气。
我木然走向大殿通往外面的木门。木然看着愤怒却僵硬的城主上演一出闹剧。
他已经毁了。再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子。
月当归与莫将离，这是两个不可分割的名字。它的一半已经剥落，另一般也必将失去它的颜色。
我在城门外，木然看着那些来自昆仑墟的暗使蝶前来捉拿先生。
先生只是笑着，并没有任何言语。
于是，昆仑墟主人顾离殇当着魍魉城上千子民痛心疾首，面无人色。
衣泠舞，你已无药可救！
无药可救。
这句话，很多人对先生说过。后来，先生也对我这样说。
先生被带走的时候，我依然坐在城门旁，看着那只巨大的青色眼睛的兽。直到闪电悄悄停止，雨水已湿透我的衣衫。我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到颓然坐在大殿里的城主身边。我把他的剑从腰间抽出来，沉重的剑身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把母亲的眼睛合上，然后僵硬地着向她磕头。我不记得磕了多久，我站起来的时候，双腿已经麻木。额头上有红色的液体落下来，覆盖我的眼睛。我拖着沉重的剑走出城门。
我在晨光里，沿着先生领我前来的路途木然前行。我的眼睛里装不进任何东西。因为从那只兽出现的时候，我的灵魂已经死去。我仅有的关于幸福的幻想从此磨灭。我恨先生，这种恨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可是已经无法改变。从此我的眼中只有那只兽，我要找到它。直到我死的那一刻。对我来说，它是一口波光粼粼的陷阱，它美丽却危险。我迷恋它，已经无药可救。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序幕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