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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故人 ...


  •   半个月之后,在夜族人的又一次袭击中,我看到了一个最不想看到的人:聂行。
      其实在他出现之前,我已经注意到夜族战士当中偶尔会混有零星几个人类。准确地说,是半人类。他们就好像当初的聂行,裸露的皮肤上布满灰黑色的花纹,但是这种鳞片更薄,也远远比不上海族人天生的鳞片那么坚韧。他们还拖着两条腿,在水下的灵活性和应变速度都远远比不上海族,但是在双方交手的时候,他们被夜族人安排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们就像夜族人特意培养起来的、用于冲锋陷阵的奴隶,强有力的夜族战士则跟随在由他们的身体做成的盾牌后面,伺机而动。
      我再没见过比这更加厚颜无耻的事情了。
      我知道自己一直是怀着旁观者的心态来看待这两个族群之间的你来我往,就好像作为游客,躲在栅栏后面观看狮子和老虎打架,虽然也会觉得惊心动魄,但是和自己的生活毕竟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无论自己更倾向于那一方,胜或者败的结局都不会过分深入地触动自己的内心。但是现在,看着自己曾经的同类被当做盾牌,当做战场上的炮灰,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尽管我并不认识他们,而他们也不可能透过这一条紫色的尾巴,看清楚我身为人类的本质。
      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我头一次生出一种想要捏死那个名叫夜鲨的夜族人的冲动,明弓说他是夜族人的首领,这些伤害我同类的事情一定都是在他的授意下做出来的。
      这种暴戾的冲动在我见到聂行的瞬间冲上了顶点。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渐渐逼近的熟悉的身影,脑海中一片空白。
      聂行还是我记忆中那个样子,但是更加消瘦。原本方正的一张脸,两边的颧骨都已经支棱了出来,显得两只眼睛格外的大,也格外空洞。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特制的匕首,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笑话。
      也许他曾经是一个优秀的战士,但是这并不表示他可以在不熟悉的领域里和一群熟悉水性的海族搏斗。即使他可以在水下呼吸,但是没有尾巴,不够灵活的双腿在划动时需要耗费更多的体力。生理结构上明显的劣势是足以致命的。我看着他在一群甩着蓝色尾巴的人鱼中间笨拙地左冲右突,觉得满嘴的牙都快要被自己咬碎了。
      这个人……曾经是我最好的搭档。
      我抢在阿卢队长前面冲散了最前面的几个人类盾牌,将目标直接对准了躲在后面的夜族战士。这些等着渔翁得利的夜族人对于我放过了人类盾牌的做法似乎有些惊讶,也许在他们看来,这些弱小的盾牌应该更好对付才是,动物本能会促使大多数的海族先对付更加弱小的目标。
      我像疯了似的闯进这一群黑色的身影当中大开杀戒。我看着尾巴上探出锋利的骨刀,看着它甩出去,在夜族人的身上撕裂开骇人的伤口,看着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周围的海水,却没有一丝怜悯。我怀着满心的痛恨将毒液注入夜族人的肌肤,看着尖利的指甲毫不费力地穿透他们坚硬的黑色鳞片,看手中的俘虏眼底翻白,抽搐着从我手里滑脱,一路飘摇着沉向海底,澎湃在心头的愤怒与痛恨却丝毫也没有得到缓解。
      如果人类当中只有我一个人经历了这种变异,甚至于我遇到的盾牌都是从未有过交集的陌生人,我想我都不会这么失态。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甚至巴望海底火山就在这一刻喷发,将所有这些人:月族、夜族、盾牌、还有我这个怪物,统统烧成灰烬才好。
      直到一个微颤的声音喊我的名字,我才从这种疯狂般的发泄中略略回过神来。
      除开盾牌不算,十个夜族人被我杀掉了三个,一个中毒,一个被我的尾巴拍中,整个上半身都几乎被撕开,另外一个正被我捏着脖子直翻白眼。明弓伤了两个,剩下的还有两个被阿卢队长重伤,其余的都忙不迭地逃走了。动作慢一些的人类盾牌吃力地跟在他们后面,聂行则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呆呆地看着我。
      我松开手里的夜族人,不顾阿卢队长和其他月族人诧异的神情,冲过去抓住聂行的手腕,头也不回地冲上海面。

      哗啦一声水响,我和他同时喘了一口粗气。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挥出拳头朝他脸上重重砸了过去。
      “这就是你要找的答案?这就是你从军区疗养院逃出来的原因?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我满心都是近乎崩溃的狂躁,质问的声音也一句比一句更大,到了最后几乎是在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在吼了,“你煞费苦心脱离自己的同类,就是为了给夜族这帮王八蛋当炮灰?你不是说莫琳那个婊、子爱你?那她怎么会让你到这里来?!”
      “陈遥!陈遥!”聂行狼狈地躲闪着我的拳头,脸颊被我手背上的骨管刮伤,渗出一串刺眼的血珠,“陈遥你听我说……这不怪莫琳,她并不是做决定的人!”
      “她不是做决定的人?”我停住手,有些嘲讽地看着他,“没有决定权和没有尽心保护你根本就是两个概念。你自己也清楚对不对?”
      聂行的神色有一瞬间的黯淡,“那你呢,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退役了。”
      聂行瞪大了眼睛。
      “你的东西我交给了队长他们。”我扭过脸不想再看他,“我这个样子……也没法再留在队里。至于在这里,是为了和明弓在一起。”
      聂行沉默片刻,缓缓说道:“应该说你比我幸运,还是应该说你一向都比我主动?”
      狂躁的情绪被海面上略带凉意的晨风吹散,我转过头望着他。自从见面以来,我还没来得及这么认真地好好看看他。
      “留下来吧,”我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回去了。这里的事迟早会结束,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岸上去。”
      聂行轻轻摇头,眼里流露出深沉的无奈,“我们的身体被动过手脚了,不回去的话会死。而且我也……”
      也舍不得离开那个蛇蝎美人吗?
      聂行没有再说什么,我也没有继续追问。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的眼眶又热又疼,却没有一滴眼泪。
      我不知道下一次和聂行见面会是什么情形。也许还是和今天一样,他和我站在对立的两端,既悲伤又无可奈何。
      歌词里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曾经做过兄弟,这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这世间又有多少人一起经历过出生入死,经历过性命相托,经历过浴血之后重新看到太阳时无法宣之于口的澎湃激情?这世间,又有多少人可以让你信任到安然的把后背交给他,甚至于彼此托付性命?
      有过这样的兄弟,我已经太幸运了。

      回去的时候,阿卢队长正带着几个不当值的族人打扫战场。
      尸首照例要收集起来投入更深的海沟里去,等待各种各样的鱼类或微生物慢慢地将其分解,或者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海底的泥沙下面。夜族人是不会把族人的尸首带回去的,无论是谁,死在哪里,也就顺其自然地留在哪里了。如果有月族人死在了他们的领地上,他们也会用同样的方法来处理。
      童话故事里都说人鱼是没有灵魂的,他们自己也不相信灵魂这种虚妄的东西。对于他们这个种族来说,死亡就是彻底的终结。不论是辗转的灵魂还是更加莫测的来生,都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其实这样就好。
      人类自己不也说过去未来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抓住现在吗?
      明弓迎了上来,很小心地伸出手碰了碰我的脸颊。
      我想试着对他笑一笑,又觉得没有必要在他面前掩饰什么,索性搂住他的腰,把自己埋进了他的怀里。明弓的心跳就在耳边,平稳、安详,我不由得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尽管生活里有那么多无能为力的事情,还好这个人就在我的身边,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加重要的了。
      明弓用他扇子般柔软的尾鳍一下一下扫着我的尾巴,时不时还会缠住我的尾巴轻轻地上下摇晃,像在无声地安慰着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这样温柔的明弓,在相识的最初我是无法想象的。我虽然失去了一个兄弟,却得到了一个爱人,这也算是上天对我的补偿吧。
      明弓在我背上轻轻拍了拍,然后把我推开了一点。我稍稍有些诧异地睁开眼,就见他脸上带着和善的表情,目光正望着我的身后。我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个橘色头发的美人鱼正朝着我们的方向游了过来。
      年轻美貌的雌性人鱼,肌肤如雪,尾巴的颜色是少见的橘红色,迎着光的时候鳞片上会反射出耀眼的金色,看起来有点儿像是更年轻一些的米娅长老。她的眼睛也不是棕色,而是略浅一些的琥珀色,眼里带着浅浅的笑意,温和而友善。这是前几天换岗的时候刚从北面的一个岗哨换过来的姑娘,我模糊记得她的名字叫做珍珠。
      珍珠的目光扫过明弓,然后冲着我流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陈遥?”
      我放开明弓,回给她一个微笑。如果没记错的话,她是我来到流星岛之后,第一个主动和我接近的月族人。
      珍珠眨了眨眼睛,略带着一点羞涩的表情冲着我伸开一只手。修长美丽的手,手心里横着一支发簪。质地莹透的白色发簪,似石似玉,比筷子略短一些,略粗的一端雕着云朵的形状,看起来有点儿像是上了年头的东西。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莫非她觉得我对于人类的物品应该十分清楚,所以想让我替她鉴定鉴定?可是首饰之类的东西我从来就没用过,让我看也看不出什么来啊。
      “这是送给你的。”珍珠望着我,笑的眼睛都弯了起来,“你的头发配这个会很好看。”
      “送给我?”我愣了一下,突然间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我来了好几天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你说话。今天你看起来不是……不是很好,希望这个东西能让你高兴一些。”珍珠很小心地看了看我的表情,把这支发簪放到我手心里,“这是我和沉星在迁徙的路上从一艘沉船里找到的东西。沉星说,你们人类会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送给好朋友。这个也是我喜欢的东西。陈遥,谢谢你。你真是非常勇敢。”
      沉星?!
      我恍然,原来她是沉星的爱人。
      我想起玛特岛的牢房里那个目光沉静的男人,觉得他们两个人给我的感觉真是很般配。意识到她是用这种方式来向我表达谢意,我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们的族长都还没有这么正式的向我道谢呢。
      “来这里之前,我就听沉星说起过你,那个时候就想跟你道谢了。”珍珠侧着头看着我,再看看我手心里的发簪,“喜欢吗?”
      “喜欢。可是这种东西我从来没用过……”我摩挲着手里的发簪,东西是很漂亮,我也确实喜欢。但我并不了解他们族里到底有些什么样的风俗,我应该就这么收下吗?
      珍珠笑了起来,“我来帮你挽起来好吗?”
      我点点头,“那麻烦你了。我从小就是留着很短很短的头发,这些首饰要怎么用我还真是不懂呢。”
      “你们玩儿吧,我去队长那边看看。”明弓看着我们两个开始忙些首饰头发的事儿,就笑着离开了。
      我多少有点儿无奈的目送他游开,本来还指望能从他这里得到一点儿跟月族人打交道的指导呢。不过,算了,交朋友只要有心就好,想那么多形式主义的东西反而显得矫情。
      珍珠笑着说:“你们两个,你和明弓,都很勇敢。”
      我琢磨了一下她的措辞,“你是说,我们俩都很会打架的意思吗?”
      “不,当然不是。”珍珠大声笑了起来,“你是在故意曲解我的意思吗?”
      “其实我是在猜你的意思。” 我也不由得笑了,这个女孩子看起来温和的有些过分,不过性格还是很爽快,这一点比较对我的胃口,“你也看到了,你的族人对我们都不太信得过。从来也没人来跟我们聊天什么的。明弓很小就被扔到外面去了,很多事情他也不知道。所以你们族里到底有什么习惯我一点儿也不清楚。”
      “那是他们不了解你。”珍珠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勇敢的意思呢,就是遇到事情不会躲着走。会打架的人不一定会让自己陷入险境去营救陌生人。沉星从玛特岛回来的时候身上受了很重的伤,如果不是你们……”
      我心里忽然有些愧疚。当初在玛特岛顺手牵羊救了沉星,不过是我的私心作祟,想给明弓返回月族增加一点儿砝码罢了。我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一念之善便换来了一份来自异族的友情,怎么看都是我占了便宜。
      “我真庆幸当初帮了的人是沉星,”我转过身,略略有些无措地握住了她的手,“珍珠,不嫌弃的话,我们做朋友吧。”
      珍珠抿着嘴笑了,“这是我的荣幸。”
      望着她眼里明媚的神色,先前压在我心里的那些消沉愤懑不知不觉都变成了让人感觉温暖的愉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摇了摇她的手,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除了明弓,我也有自己的朋友了。
      海里的生活终于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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