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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不自由,宁勿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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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明弓飞快地赶了过去,远远的就看见米娅长老金黄色的身影在一群黑色的身影中间左冲右突。长长的黑色指甲如同锋利的匕首,所过之处漫起一片刺眼的腥红。
明弓冲到了我的前面,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黑色的身影已经倒退着躲闪开来,一道长长的伤口从肩头一直划到了手肘。几乎同时,另外一个夜族人也带着惊惧的神色甩动尾鳍飞快地向后退去。他的表情让我想起了初识明弓时在交手中被他电到的经历,这到底是什么功能,有时间的话我一定要问问。
退开的两个夜族人大概觉得跟随在后面的我是个比较好对付的目标,转了个身之后默契十足地朝着我扑了过来。我侧了侧身,飞快地闪到手臂受伤的夜族人身侧,他的这条胳膊灵活度已经打了个折扣,我从他抬起的手臂下钻了过去,从他的身后扣住了他的肩膀,尖尖的指甲就插进之前的那道伤口里。夜族人疼的半边身体都抽搐了起来,我的手滑向下方,拽着他受伤的手臂向下一拉,卸掉了他的关节。
夜族人痛苦地皱眉,墨色的眼瞳里清晰地映出了我身后飞快逼近的黑色身影。我拽着这条已经废了的手臂一扭一转,将他朝着他的同伴甩了出去。
海水的阻隔放慢了所有的动作,也卸掉了施于其上的力量。因此他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退出很远,不过,当他的同伴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他的时候,我还是及时地赶了过去,穿过两条互相拍打的黑色鱼尾绕到了这个同伴的身后,捏住他的脖颈重重一扭。
即使是在海水里,骨骼断裂的发出的脆响依然触目惊心。
原本围在明弓身边的两个人掉头朝我冲了过来,这种招式还真是莫名的眼熟。当我紧紧锁住冲在前面的人鱼两只利爪,用尾鳍拍开紧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夜族时,在漫起的一片红色血雾中,我惊骇地发现自己的尾鳍边缘竟然长出了锯齿状的短鳍,短鳍由腰侧探出时还只是指甲大小的短刺,等它顺着身体两侧一路延伸到了鱼尾的最下端时,已经变成了寸把长的锯齿。顶端锋利,泛着我熟悉的黑紫色。
我可以肯定就在刚才,我和明弓浮在海面上嬉戏的时候,我还仔细地打量过这条紫色的尾巴。那个时候,修长的鱼尾看起来和明弓一样,紧致的肌肉上包裹着细滑坚韧的鳞片,边缘处的鱼鳍轻薄柔软。不过短短几分钟,它已经变成了一件致命的武器,随随便便就能掀掉对手身上的一块皮肉。
我开始对这个鱼身的凶悍程度有了新的了解。
短短几分钟的交手,夜族人便飞快地退走了,一如他们出现时那么的迅速。米娅长老也不再放任我和明弓慢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一边聊天一边晃悠,开始催促我们加快速度。
“流星岛是月族栖居地最外围的一道防护网。”米娅解释说:“我担心刚才的夜族人是被派出来打探流星岛的防卫情况的。”
明弓和我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交换同样的疑问:米娅长老是说对峙良久的两个族群,这一次,是真的要开战了?
流星岛远离航道,规模比我想象中的更大。
这个大指的是隐藏在海面之下的部分,探出海面的不过是一座低矮的礁石丛,只有顶端零零星星长着几棵树和一蓬蓬带刺的灌木,都是迁徙的鸟儿从远方带来的种子。类似这样的 连“岛”都称不上的礁石丛,在广阔的南海上多如牛毛。
流星岛附近都是这样的暗礁,有些顶端已经探出了海面,有些则沉睡在海面之下,沟壑相连,像极了一道精心布置的防御工事,将月族最大的栖居地远远护在了自己的身后。在这一片暗礁之中,流星岛要算是最大的一个。露出海面的部分在风吹日晒之下呈现出荒芜的黑褐色,海面之下的礁石上却附着着各种各样的鲜活生命:绿色的海草、鲜艳如花朵般的珊瑚、贝类以及穿梭往来的鱼群。阳光穿透海水,映照着眼前一片缤纷的色彩,美若仙境。
那些被派来守护最外围防线的月族战士平时就住在珊瑚丛后面的岩洞里,他们一共是十二个人,分成两个小组轮流巡视这一带的海域。据说像这样分布在栖居地周围的外层防守还有好几个,流星岛处于最外围的位置。如果生活在沿海一带的夜族选择最近的路线发动进攻的话,流星岛会是必经之路,因此防守意义重大。
正在巡逻的六个月族战士看到米娅长老的时候都流露出恭敬的神情,但是目光移到我和明弓身上时,却带上了显而易见的敌意。看来明弓身上夜族的印记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够洗刷干净的,这让我有那么一点点难过。至于他们是怎么看待我的,我反而不在意。即使披挂着一层鱼皮也无损于我是一个人类的事实。几条鱼会怎么看待我的立场,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六位月族战士当中有四位是男性,他们和明弓一样长着蓝色的鱼尾,两名女性则长着显眼的红色鱼尾,连头发都是无比妖艳的红色。尽管我知道在这个到处都是生存陷阱的荒蛮世界,越是容易隐藏踪迹的颜色比如明弓那种颜色才是最为安全的颜色,但是看着这些精灵一般的美人鱼,我仍觉得目眩神迷。
我见过的每一个海族成员都长得极其美貌。明弓那张总是让我呼吸不畅的英俊面孔,放在这一堆俊男美女之间也不过是个中人之姿。
可惜的是,美人鱼们的神情都不怎么友好。
“明弓、陈遥。”米娅长老很简洁的为我们双方作了介绍,“队长阿卢。以后你们听他的安排。”
阿卢是这群人鱼当中最为强壮的雄性人鱼,肩膀宽阔,面目英俊,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略显沧桑的神色,让我觉得他的年龄一定不像外表看去的那么年轻。阿卢的目光在我和明弓身上来回扫视,最后落在了我身上,眼中流露出疑惑的神色。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一条人鱼问好,只得冲着他点了点头,“你好,队长。我是陈遥。”
阿卢点点头,眼中疑惑的神色反而更浓。
“就是你想的那样。”明弓似乎对他长时间的注视微感不悦,“她并不是你们的同族。”
我瞥了明弓一眼,他说的是:你们的同族,而不是我们的。我有些发愁地想:在他心里压根还没有把自己真正算进这个族群里去吧。
“人类?”面容沉静的族长流露出震骇的神色,难以置信般转过头去向米娅长老求证,“她是人类?”
“应该说曾经是。”米娅长老解释说:“身为人类的时候,她是一个很优秀的战士。阿卢,我相信你也清楚我们现在需要像她这样的新成员加入。”
阿卢看着我,好像仍然有些回不过神来。我也觉得米娅长老的回答够清楚,但是对于曾经这个词,我并不感到满意。
“纠正一下,”我加重了语气,“我是人类,一直是。我出现在这里只是来当帮手的。”
人鱼们一起看着我,米娅长老微微皱着眉头,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其他的人鱼似乎只是单纯的……好奇。
良久之后,阿卢队长轻轻颌首,“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么你呢?”他把目光投向明弓,神色略显复杂,“你不想跟我们解释点儿什么吗?”
“我不认为有什么需要解释的。”明弓的眼神沉了沉,“我从出生起就是一个月族。至于身为幼崽的我为什么会和夜族人在一起,有兴趣的人可以去问问洪泽长老。”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想即使是傻子也能听出他话里隐含的深意。他们族里的幼崽是由长老来照顾的,不论是丢失还是什么其他的情况,负主要责任的都不应该是明弓自己。
也许听出了明弓话音里的隐忍与不甘,阿卢和其他成员们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并没有继续追问什么。
“我明天回去。”米娅看看我们再看看阿卢队长,似乎有点儿不放心的样子,“人我就交给你了,队长。”
阿卢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我也明白了。不论是明弓还是我都是不被信任的人,但是我们两个人身手都还不错,直接赶走的话会有人觉得可惜,于是先放到最外围观察观察。这个位置在月族栖居地最远,我们真有什么动作也不会对他们的族人造成什么直接的影响。
这是我来之前就预料到的情况,但是他们真的这么安排了,我心里还是觉得不太舒服。我想明弓跟我的感觉应该是一样的,但他什么也没说。
还没轮到我们巡逻,明弓便带着我去熟悉流星岛的地形。
这里远离陆地,海水的洁净程度要比近海一带好了很多。阳光透过海水,映照着一丛丛色彩缤纷的海葵和珊瑚,宛如春日里盛开的繁花。无数的小鱼排着队从我们身旁掠过,虽然没有陆地上熙熙攘攘的吵闹声,但同样让人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热闹,仿佛经过的每一条游鱼,盛开的每一朵海葵都绽放着甜美的笑容,心满意足。
我紧追在明弓的身后,眼前的景色飞快地从身旁掠过让我有种正在飞翔的错觉。这种感觉有点儿类似于飙车或者纵马狂奔,但远比那种感觉更加自由。明弓偶尔会放慢速度告诉我那种鱼类可以吃,那种海葵不能够触碰,或者岩洞门口做了什么样的标记表示这里面已经有了一个居民,后来者需要给自己另外找个落脚点。
海族有自己的语言系统,但是他们并没有文字。偶尔他们会用一些简单的图形来表达一些简单的意思,比如刻在洞口礁石上的小鱼形状。
天快黑的时候,我和明弓在流星岛的南侧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岩洞。岩洞洞口很小,只容我们侧身经过,里面的空间有大概十多平的样子,岩洞的最中央的高度可以让我这个身高的人勉强站起来。洞底淤积着一层粗糙的沙粒,不过洞壁上附着着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神奇生物,忽明忽暗地散发出着淡淡的荧光,柔和的粉色、紫色与蓝色交替闪烁,非常美丽。
明弓像一只筑巢的雨燕一样,从很远的地方一趟一趟地采回来许多海草,然后将这些柔软的海草绕在一起,扭来扭去地编成了一张毯子似的东西。
明弓把绿色的毯子移动到岩洞的中央小心地铺开,端详了一会儿之后流露出一个微微有些沮丧的表情来,“我是没什么,但是让你直接躺在这里总觉得有些不合适。”
“是……给我编的?”我心头猛然一跳,竟不由自主的有些口吃起来。在此之前,我还从来没想过生活在海里的人鱼们到底是如何生活的。
明弓点点头,探过身来轻轻揉了揉我的额发,“在海里,也只能这样了。”
我冲着他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不就是入境随俗吗?我懂的。”
明弓笑着点了点头,“那今晚就要委屈你跟我一起在这里休息了。”
光线很快黯淡下来,洞壁上的荧光闪闪烁烁,宛如夏夜河滩上的萤火虫,颜色却都是我意想不到的美丽。
“很小的时候我去乡下过暑假,那里的晚上有很多萤火虫,就像这样。不过没有这么漂亮。”我躺在明弓用海草编成的毯子上,望着岩洞上方一群拇指大小的银色小鱼缓缓地绕着圈子,再慢慢散开,有些着迷地伸出手去,几条胆大的小鱼绕着我的手指转了两圈,又悠然自得地游开了。
“乡下我也去过啊,”明弓枕着双臂躺在我身旁,轻轻地甩了甩尾巴,“哪有这里漂亮啊,到处都是青蛙叫,吵死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没见到萤火虫吗?”
明弓想了想,略有不满地说:“好像有吧,不过就算是乡下还是有很多人,我当时在找能藏身的地方,你说的那些,我顾不上欣赏。”
他说的大概是跟夜族人闹翻之后的经历吧。我想起他在刘公岛的那个鱼档、租屋里堆满零食的茶几、那两位勤工俭学的人类朋友……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去呢?
明弓轻轻握住了我的手,“陈遥,你在想家吗?”
“我在想陆地上的生活。”我很早就离开家去住校,工作之后,行动队经常会接到保密级别的任务,长时间的不跟家里联系无论对我还是对家里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再说还有舅舅一家照应着,我反而不是很担心家里。我想的是其他的事情,比如……迦南族长所说的有关路明远将军的事。
“那些岛就没有引起人类的注意?”这是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我问明弓,“岛莫名其妙就沉了,岛上的居民……”
“岛沉没之前都会有一些预兆,”明弓打断了我的话,用一种十分认真的腔调回答我说:“比如暴风雨,海啸,这种情况下岛上的居民都会提前撤走的。”
“都是月族人干的?”
明弓摇了摇头,“这个没有区别。无论月族还是夜族,在这件事情上的意见都是一致的。人类通过战争划分了陆地,而对我们来说,海洋就是我们的领地。人类对海洋的侵犯越演越烈,过度捕捞的现象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严重。”
这简直就是谴责了。
我叹了口气,他说的这些话我还真是没有办法反驳。
“在很早之前,我们可以光明正大的生活在近海,甚至可以上岸去用海里的珍珠珊瑚和人类交换他们的手工制品:陶器、兵器或者一些适于海岛种植的农作物。但是后来,我们和人类的关系破裂,只能一步一步退回深海里去。”明弓转过头来望着我,深沉的目光中隐隐跳跃着两簇名为愤怒的火焰,“而现在,人类的触手已经伸到了深海,我们的生活再度被打扰。可是我们并不想被逼迫着向更深的海域迁徙,人鱼的身体结构并不适合在几千米之下的深海生活。我们只能反抗,否则的话,大海里将不再有适合我们生活的地方,我们这个族群就真的就要灭绝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心里竟有点儿恍惚,我从没意识到我和他之间竟然存在着这么明显的……距离。我心里想的是小岛沉没可能会造成的人员伤亡、财产损失;他想的,是他的族人被人类发展的脚步逼入绝境……
人类与其他物种对于资源的掠夺,在现阶段,这几乎是一个没有办法调和的矛盾。
“从海洋捕捞到水产生产农牧化,从海水制盐到开采石油天然气,从挖掘热液到发现可燃冰,海洋一直被人类认为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明弓闭上眼睛,声音里流露出沉重的叹息,“人类只是想利用海洋资源来缓解人类的生存压力,却从来没想过这种开发利用对于海洋的伤害。陈遥,你知道吗?自从和人类决裂,人鱼们退回大海之后,千年的时光,人鱼们始终生活在远离人类的海域。而到了近代,我们却不得不冒着风险接近人类,甚至混迹于人群之中……实在是因为大洋深处也不再是安全的避世之所。我们不得不接近人类,了解人类。因为到现在为止,人类已经成为了我们生存最大的敌人。”
“人类留给我们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我们被发现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如果被捉住,下半生就只能送到什么研究所里去关一辈子。对于热爱自由的人鱼来说,这种命运绝对是无法接受的。你们自己不是也说:不自由,宁勿死?”
我转过身搂住了他的脖子。
我知道明弓说的都有道理,但是我真的不想听他继续说下去了,尤其还是带着这么一副悲伤愤懑的调子。在整个海洋面前,个人所能做的实在太有限,而我,也无法代表整个人类的立场。
“情况总会好起来的,”我试图安慰他,“人类当中也有很多的科学家意识到保护海洋的重要性……”
“我们不需要人类的保护。”明弓骄傲地扬起下巴,“海洋是我们自己的家园,我们不需要陆地上的人对我们指手画脚。”
好吧,我这是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
我有些无奈地轻轻捏了捏他的后颈,“你要知道,海洋里生活的智慧生命对大部分人类来说,就只是童话故事里才有的事。所以人类把海洋看作是没有主人的聚宝盆,会有开发、或者保护这样的想法也是挺正常的事情呀。”
我停顿了一下,有些感慨地试图在脑海里拼凑出公元前十八世纪的人类和海族自由贸易的画面,“最好的情况就是像你描述的那样,人类能和海族平等地相处……”
“我没想过你会这么天真,姑娘。” 明弓十分不屑地嗤笑了起来,“真要说暴露了我们的存在,那大海从此之后就真的成了人类的聚宝盆了。人鱼……不止是人鱼,所有生活在海洋里的智慧生命都会被人类消灭掉。万劫不复。”
我默然。我刚才讲的是我所能想象的最完美的情况,而他说的,则是所有情况中最为不堪的一种。
我知道自己并不天真。但我还是希望他错了。
明弓俯身过来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好了,陈遥,我们先不要想这些完全没影子的事儿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需要做的是守护好这一道外围防线,好让夜族那帮子土匪没有办法打进栖居地里去。而你的任务,就是……保护我。”
“你说的对。”我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平平安安的。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