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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同,因为她不会疼痛。
      从来都不会。4岁那年当她和小伙伴一起从二楼的窗台上掉下来,同时摔断了腿骨。她发现那个孩子脸色惨白地嚎啕大哭,而自己坐在地上若无其事,只是感觉无法移动。她惶恐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而哭。
      有些人是不会痛的,因为他们缺少一种神经。这是天生的,无法改变。
      她查阅到的资料。
      她记得4岁那年听到身边孩子的哭声。好痛啊。痛死了。好痛,好痛。他直声的叫喊。如此清晰在她的脑子里。
      痛。她想起那应该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字。可是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什么是痛。
      
      她清楚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和她一样的人,只是非常稀少。在美国有一对孪生兄弟,他们完全没有痛感,这是危险的。因为痛感是警示人们趋避危险的信号。如果缺乏,会身受巨大伤害而不自知,甚至死亡。那对孪生兄弟的父母整日担心他们,曾经有一次其中的一个坐在火炉上却嬉笑自若,结果严重烧伤。她看了那篇报道。
      但是她不会。她一直把自己照料得非常好。这些年来。
      她想她是擅长照料别人和自己的人。她很细心。
      
      明也这样认为。所以他曾经对她说我爱你。可是她却是没有谋生能力的女孩,在他们相处的漫长时间里一直扮演着一个接受给予的可耻角色,他想她或许是这样想的,所以她对他这样柔顺。
      她的照料别人与自己必须是在被别人照料的前提下才能成立。明对她说,你是个始终需要照料的人,就像婴儿。就像水必须盛在某种形状的容器之中,脱离禁锢就意味着散失。
      她对他微笑。其实那也许并不是微笑,她的脸上几乎24小时有着那样一种淡淡的表情。柔和,如同碗盏中的水。他猜测或许她认为自己是麻木的,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用一双懒散而安静的眼睛看看他,然后走开去为他做饭。
      呆在家里对你是唯一安全的。他警告她,尽量减少出门,因为她的感觉欠缺会令自己遭遇到无数潜在的危险。在这个充满磨擦的世界上她是一株透明的菌类,无法保护自己。而在他的荫翼下她最多不过是切菜时切伤手指或者不小心碰触到熨斗而已。
      明很奇怪她怎么没有发疯。这么多年空洞的生活,她的世界是白茫茫的一片,并且没有尽头,但她始终安之若素。
      她似乎喜欢这样寂静的生命。有时他回家发现她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哗哗地洗澡,沉溺于奔流水声。有时他推门进去看到她躺在浴缸里弄了满满一缸的泡沫,像电影中的画面一样雪白地簇拥着她仅剩的一张脸。他俯身亲吻这张湿漉漉的脸。她还是微笑,用眼睛示意他出去。10分钟之后她裹着浴巾来到卧房,熄了灯躺上等待着她的那张床。
      很长时间以来对于他她似乎仅仅意味着黑暗中一个柔软的身体。还有那些干净饭菜与衬衣。但他觉得她是可以去爱的,这一个纯白色的女孩。
      如果人可以用颜色来划分的话,他想她就会是一个白颜色的人。茫茫空洞然而安静的白色。
      
      她很少出门。很少的机会认识除了他之外的人。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男人,他们偶尔有短暂的见面。他告诉她他喜欢她微笑的样子。她听了,仍然微笑,不作回答。他们坐在人客爆满的餐厅里,周围嘈杂异常,他们彼此不多说什么。她的白颜色似乎在两人身周隔离出一个寂静的空间,但是里面同样没有他们自己的语言。
      这个喜欢看她微笑的男人,她叫他青。
      青是不同的人,她知道。在她眼中他是个激烈变幻、绚烂得像一场焰火一样的人。他随时迸发眩晕惊喜的颜色,可是不会总是停留在那里。她知道他迟早会消失。
      她很感激他喜欢她茫茫空白的笑容。
      
      她依然每天用清水擦洗家里的地板和四壁,给明烧菜,洗他的衣服。她好象对于这种生活感到满足并不想去改变什么。
      她坐在小小的院子里看着衣服上的水一滴滴落在地上,形成一滩湿痕,然后干了。
      然后衣服也干了。她抱着它们进屋来把门关好。从玻璃窗望出去院子里闪耀着一地的阳光。
      晚上他们□□之后她轻轻脱离他的怀抱,独自坐起来。这是一个奇怪的习惯。绝大多数的女人喜欢在此时依偎在男人的手臂中,因为缓慢退却的潮水和与生俱来的不安全感,她们会需要得到男人的拥抱与继续的爱抚,作为保证或者安心入睡前的甜蜜。但是她从来不。
      她更像一个男人。在缠绵过后希望有一点点的距离,能够独处。拒绝亲密无间的皮肤温度。她赤裸上身倚在枕头上,沉默地点起一支烟。明伸手过来把它熄灭。
      我不喜欢抽烟的女人。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重新点起。他再次熄灭。
      再点起。再熄灭。第三次之后她不再重复,一言不发地躺下来。侧身向外似乎很快地入睡。
      他用力将她扳过来紧紧地搂抱。此刻的黑暗中他心里有愤怒与恐惧,这个女子,他发现自己对于她的内心全然无能为力,甚至一无所知。她在想什么,她从不予以透露。
      她没有挣扎。在他的压迫下保持一如既往的柔顺。她就是碗盏中的水随他左右着她的形状,但是他却看不透那水的透明。可以把握的似乎始终只有怀中这具柔软的身体。他再次侵入它。
      他所能进入的领域就只是到此为止吗。他感到无力,日益热衷于频繁和沉重地冲刺。但他心里明白他就只能深入到这里了。那不过是一条罅隙即使到了尽头而依然看不到其中的大海。或许那是深不可测的。他很绝望。一阵透不过气的狂奔之后他把自己的气味遍洒在她体内。
      她总是如此柔顺地承受着一切。
      
      清晨她坐在院子里读格林童话。里面有一篇讲的是一个农夫的儿子。他从小不知道什么是发抖,于是出门去学习这件事。他来到一座闹鬼的房子过夜,企图学会发抖,结果不但没死还因驱逐了恶鬼而娶到公主。后来在一个深夜,公主因为厌烦丈夫不停念叨着要学会发抖,就捉了一桶小鱼掀开被子倒在他身上。于是这位年轻的驸马叫着说:“啊!亲爱的!我终于知道什么是发抖了!”
      她笑出声来。忽然发现其实她心里也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想要知道什么是痛。哪怕只有一次。真的很想知道。
      如果发抖是一桶冰凉河水中的小鱼。那么她的疼痛可以到哪里得到呢。她听到自己轻轻地问自己。
      什么是痛。到底。
      
      那天中午她切菜时感到刀锋落下的瞬间有一种不一样的手感。低下头看到手指又被切破一条很深的伤口,几乎可以看到白色的指骨。鲜血把一砧板的鲜金针染成红色的花朵。
      她握着流血的手找来纱布包扎好。然后把黄花菜丢弃。
      
      青带她去看一场电影。《凯旋门》。很老的片子。据说小说里女主角的原型是玛琳黛德丽,她与那个作家交好。这位德裔影星是一个稀薄冷削的,金的玉的寂寞的女人。谁说的,是张爱玲吗?她记不清楚了。青在动荡回旋的台词和音乐声中牵着她的手。
      她转过头看他专注的侧脸。她想这些话语与旋律怎么出现在银幕上就可以被放大这么多倍。铺天盖地。即使只是一些平淡和琐碎的言语。好象故事里一切的感情也被放大了,膨胀到势不可挡。催人泪下。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继续让自己的手呆在他的手心里。
      银幕上。女人中了枪快要死了。她很痛苦,乞求男人把一针致命的药剂注入她体内。她喉咙里发出弥留的声音,表情呆滞扭曲像破碎的面具。她喃喃地对男人说Ti amo.那是她遗忘已久的意大利语。故乡的语言。在生命尽处她用记忆源头童年的声音对他说我爱你。然后死去。
      我早就明白。从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开始我就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这一年。这是时间的礼物。
      她留给他的言语。从银幕上无限地升腾起来,弥漫了所有的空气。她感到自己紧紧地咬住嘴唇。
      想哭吗?这是个伤感的结局。
      散场后的灯光里,青注视着她。她的手依然停留在他手中。
      她轻轻地说,不。感觉没有眼泪。
      
      流泪是因为疼痛。
      如果不知道痛,就不会有眼泪。这么简单的逻辑。
      
      青用一根手指把她的嘴唇从齿间释放出来,摸到非常深的牙印。她的眼睛很宁静,里面真的没有眼泪。他低下头吻她的眼睛,然后吻她的嘴。
      她说,我想知道什么是痛。我一直不知道。它可以从哪里获取。
      他咬破了她的嘴唇,舌尖尝到咸而苦涩的血的味道。他唇上沾着鲜红的颜色问她,现在你知道什么是痛了吗。
      她看着他。不。
      
      有些人是不会痛的,因为他们缺少一种神经。他们的构造是不完整的。
      这无法改变。
      
      不知是从某天,她开始原因不明地流血。持续了很长时间。她看起来更加的瘦弱和纯白,他们很久不能□□了。
      明带她去医院看病。医生说需要刮取子宫内膜化验,他送她走进门诊手术室然后在门外的屏风之后等待。他想象门里面她正经受的事情,感到难过。
      医生说从未见过如此镇静的病人。她似乎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柔顺地躺在台子上任由动作。她一直在流血。
      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走出手术室的她。疼不疼?然后他意识到这一问句的无谓。
      她微笑着摇头。你知道我用不着人扶的。
      她拉着他的手步履如常地自行走出医院。
      
      化验结果出来了。她的子宫内有异常现象。很严重,大概不能生育了。
      他流下眼泪来。我们想办法治好。会好的,一定可以治好的。治好之后我们生一个孩子。我要你生一个孩子。我们在一起。
      她抚摸着他的头发。我想是没有用的了。
      可是我有些遗憾。据说世界上最强烈的一种痛感就是生产时的痛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不知道那样的一种痛我能不能感觉得到。
      她轻轻地说,我只是想知道疼痛,它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真的。
      
      青说,我要离开这里了。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她看着他,不说话。
      他说,我很希望你可以跟我一起走。
      她说,我忽然记起我们看的那场电影。那些台词被膨胀得很大很大地回响着,让人感觉似乎逃不出去。所以我记得它们。她说从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开始我就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那么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她对他摇了摇头。
      于是他走了。一个人。
      
      这是时间的礼物。
      另一句台词始终回响在她的心里。她没有对他说。
      
      明认为她越来越虚弱。他买很多补品炖给她吃,不停地带她去医院复诊。但是她的流血一直没有停止。他常常在卫生间里发现大量丢弃的染红了的纸张与药棉。他们不能再亲热。晚上她仍然喜欢洗长时间的澡,然后穿着睡衣像小猫一样安静地蜷缩在床上入睡。他不再打扰她。他看着她睡眠中柔弱的面容感到心头疼痛。是生理的真实的疼痛。
      他轻轻亲吻她的脸颊,心想这是她无法体会的感觉。
      每一个生命来到世界上都有它的意义。那么她来这一遭,仅仅是为了追寻这种她永远不能懂得的感觉吗。
      疼痛。这就是她想要的东西,何其的荒谬无稽。他想。
      很绝望。他知道自己真的无能为力。
      
      有时她会想起青。这个离开了的人。他曾经给过她一次关于未来和改变的希望。然后她想起明。这个在她身边的人。这么多年他一直给予着她照料与体温的陪伴。她想,这些都是时间的礼物。但是始终她想要的那件东西始终都得不到。那,也没什么吧。
      生命就是这样不是吗。总会有些人走了而有些人来了,不会停止的流动和相遇。就像当初遇到青一样,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人。在命定的一秒钟里他们擦肩而过,一如所有平淡的路人。
      那个人转过身淡淡地对她说,对于这样的结局你应该并无意外。这是失败之后唯一的结局,你早已知道的。虽然这么多年以来,你只失败了这一次。
      据说这是世上最无痛苦的一种方法。你应该知足了。不过它对你来说也没有任何的意义,我差点忘了你正是因为不知道疼痛才被选中和我们在一起的。这么多年,你很称职。可是这个结局迟早会到来的吧,我们都知道。没关系了,反正你不曾痛苦过。
      他看着她说,或许你是个好女孩。
      不过她已经听不见了。她恒久的微笑凝固在唇边像一只小猫一样安静地蜷缩在地上。入睡。
      
      或许最后一刻她又想起4岁那年。和其他孩子一起被从楼上丢下来。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哭,于是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活着完成一次又一次他们指定她去做的事。有时她会受伤,但从不知疼痛,所以很难倒下。所以她总是成功。她把死亡带给许多人就像把干净的饭菜和衬衣带给明,把茫茫寂静的微笑带给青。
      明不会知道吧。当她长时间把自己关在浴室里的时候,当她躺在洁白如大朵棉花一般的泡沫底下的时候。她对他笑,温柔地要求他等待10分钟。那些白色棉花下面的红色。她所处理过的没有感觉的伤口。如同他不知道那些白茫茫的微笑下面,原来这个纯白色的女孩她的记忆始终是一片鲜红。
      她想起用流血来掩饰的重伤。大量丢弃的纸张与药棉,不过他是不会知道的。她失败了,所以流了这么多的血。但她知道自己是真的无法拥有一个孩子了。不能够,不可以拥有。
      就好象她无法拥有青。
      生命待她是慷慨的。时间赠予她许多礼物。但是她没办法接受。她想。
      这一切不知道是谁的错。可是她记得曾经有一个男人想要带她离开。她很感激。
      
      一支带着药剂的针刺入心脏。很准。很快。擦肩而过,一秒钟。
      命定的一个路人。一切都很平淡。
      也许她还来得及感谢他。那是世上最无痛苦的一种方法,他说的。可是这些对她来说的确没有任何的意义。不知道在药剂传入身体的最后一刻,她可以用记忆源头的哪一种语言对什么人说我爱你呢。好象是很老的一部电影,她忘记了。
      
      有些人是不会痛的,因为他们缺少一种神经。
      最终她只记得这句话。可是始终都不确定,最终,有没有得到这一生她想要的东西。
      到底痛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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