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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过去看电视剧,以为里面的死亡镜头只是演戏,因为那个演员演完这一出,又会在另一出戏里复活,饰演别样人生。死亡从来是那么遥远的事。
      但死神其实是无处不在的,它在我们的身边窥探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等待时机,将我们带走,将我们的亲人,爱人带走。
      父亲卧病在床已经整七个月,我不懂大人们所说的病症是什么,但我只知道健壮的父亲瘦了下来,那可将我一举过头的臂膀此刻瘦弱的如枯枝,因为无法进食,身上的肉象被人偷走似的,一块一块消失了。但父亲的精神却是好的,每回去探望他,他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召唤我过去,靠在他的身边。他会询问我这个星期的测验分数,问我的小狗麦兜是否乖巧,我都一一回答他,一切平常的象过去一样,只不过父亲住在医院里。
      9月最后的一天,我象往常一样从学校步行去医院。明天是节庆日,街边的商店都在忙着装饰店面,促销的牌子铺天盖地的挂起来,所有人都在忙碌着。每年的这个时候,父亲总会带全家出去旅行,或近或远,每次的目的地都是秘密,且绝不重复。但今年,大家应该会在医院里度过这个节日吧。想着不禁有些沮丧,一路踢着落叶来到了医院。
      站在病房门口,看着满屋子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走来走去,各种仪器嘀嘀作响,我甚至看不到父亲的脸,只能在拥挤的人群间看见父亲抖动的双脚。那双脚曾被我踩在脚下,踏着它转圈游戏,我记得它十分有力,一下就可将我整个人抬起。
      但此刻,它白的象一块白玉石,仿佛能渗透出寒气来。
      不,那不是父亲的脚,自己一定是走错病房了。
      我惊恐的退出来,但却看见站在角落哭泣的母亲向我招手,“小政,过来,来妈妈这里……”
      母亲召唤着我,但那张脸也不是母亲的脸了,痛苦扭曲着的脸,颤抖的脸,我不认识她。我忽然害怕了,双脚不停的往后退,一直退,结果撞到了走廊的墙壁,滑坐下来。初秋的大理石地板,冰凉冰凉的,寒意直串心脏。
      这个时候,房间里传出长长的“嘀”声,母亲的脸瞬间僵硬了,她不再看我,而是猛的扑向病床。我不知所措的坐在冰冷的走廊地板上,看见一个个白衣人从病房里出来,解开口罩的动作非常一致。
      人走光了,我终于站了起来,慢慢的重新走向病房。
      站在门口,我看见母亲趴在病床上,肩膀颤抖的象是在大笑,但整个房间安静的只剩下我的呼吸声。母亲的双手紧紧的拽着白色的被单,越扯越紧,她开始慢慢的从床上滑下来,身体慢慢的倒下来。
      我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现在的母亲激动的令人害怕。
      一直过了很久,母亲才有了声音,那凄厉的哭喊声,我发誓我此生难忘。那种发自肺腑且撕心裂肺的哭叫,足可以响彻云霄。
      原本盖着脸的白色床单被母亲拉扯了下来,我终于发现那双白足的主人是我的父亲。
      我慢慢走近。父亲的表情很平静,他受了很多苦,我看过他手术后的伤疤,自胸膛延至肚脐,手术麻醉过后,疼足7天7夜,可他从未叫苦,他一次次忍受磨难,是想要活下来,照料我们。
      但他的愿望没有实现,他还是离开了我们。
      身后是母亲的哭喊声,随之而来的亲属将母亲扶起带出房间,两个穿白衣的医务人员看见我,“将孩子带走。”
      有人来拉我的手,我抬头看着他们问,“爸爸什么时候复活?”我以为父亲会如不死超人那样,重新站起来,回到我们的生活中来。
      那见惯场面的工作人员的脸竟温柔了,他摸着我的脑袋对我轻声说,“他一直会在这里活着。”
      我低头,看见他的手按在我心脏处。
      然后我被亲戚拉开,他们抬走了他。
      母亲的哭声一直在耳边回荡,仿佛陪伴了我整个童年。那年我7岁,读中山立小一年级。

      父亲是对的,没有了他的照顾,我们的生活全没了着落。
      父亲在世时,母亲一直是个幸福的全职太太,家里雇着两个兼职保姆,一个整理家务,一个负责照顾我。母亲是那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娇弱女性,她甚至不会做菜,但父亲爱她,将她照顾的极好。
      而如今,没有了父亲的支持,整个家终于垮了下来。
      房屋贷款还有5年期,车子贷款还有3年期,医院欠着一大笔医疗款子,两个保姆也不来了,只是会打电话过来催工资,家里一团糟,亲友也从葬礼结束那天起消失殆尽了。
      我已没有换洗的衣服,每天都只能吃泡面,冰箱里连一只水果也没有。但我不敢问母亲,我不敢接触母亲的眼神,看了只会让人更快崩溃。
      我翻遍家里每一个角落,找到的钱都用来买食物。我已一个星期没去上课,因为我担心母亲,她每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喝水也不吃东西,如果不是会眨眼,几乎是个蜡象。
      我学会用洗衣机来洗衣服,虽然我不知道该放多少洗衣粉,在晾衣服时,我希望自己已经18岁,身高180,那样我至少可以够的到衣绳。而此刻我只能叠起两张椅子晒衣服,当晾到我的校服裤子时,裤角滴下水来,滴入我眼中,我忙用手去擦,结果身子一个摇晃,整个人自高处栽了下来,发出巨响。
      我躺在地上,额头火烧般疼痛,我闭起眼睛直叫,“爸爸……爸爸……”
      我希望父亲抱我起来,象过去无数次跌倒那样,将我一下抱起来,用他的大手掌揉搓我的伤口。
      但我耳边只听到母亲的声音,“小政,小政,不要吓妈妈,小政,对不起,对不起……”
      母亲抱着我再次哭了,眼泪将我的伤口浸的更痛了,我看向阳台外的天空,天很高很高。

      自此,母亲象是变了一个人。她开始拿起菜谱学起了做菜,虽然经常弄错盐和糖,但至少我每日又开吃到热饭菜了。我教母亲用洗衣机,她学的很快。没有了保姆,我们只好自己拖地擦玻璃洗碗碟。母亲甚至请邻居教其开车,条件是车子每星期借于他们用一整天。母亲没有多余的钱去考驾驶执照,但外出又要用到车,所以只好出此下策。母亲虽然会开了,但每次带我上街办事,两人总要东张西望好一会儿,怕被交警遇上。看上去简直似两个偷车贼。
      银行没有多少存款,身边现款也用尽。母亲的勇气也是一时逼出来的,一到困难关头,又气馁下来。而我又实在帮不上忙,再次抱怨自己为何不是18岁,那就可以出门打工添补家用。
      这日黄昏,两人坐在空旷的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日光将我们的影子拖长,拖长。
      母亲从来没有工作过,她伸手拣起地上一张旧报纸,翻看背面的招聘广告,人家要么招的是18-25岁的年轻女性,做服务生或做接待员,母亲一来年纪太大,二来也做不来那种活,还有是要技术经验的,会打字,会速记,会英文,会交际,母亲虽也是大学毕业,可那些书本上的东西早抛下多年,这些年她懂的的不外是时装,打牌,陪父亲应酬,懂享受,可这些在此刻却帮不了她什么。哎,人家要个经验证明,母亲能拿什么出来呢?拿我的出生证明出来给人家看吗?告诉别人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的唯一成就?
      母亲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不得其法的放下了报纸。
      我偷偷看着母亲的侧脸,觉得她目光呆滞。
      忽然想起过去,父亲带母亲去应酬,临出门前母亲嘱咐保姆照顾我,并亲吻我的脸颊,要我早点上床睡觉。那时我记得母亲有双最灵动的眼睛,轻轻一瞥,眼角流光。
      我忽然觉得难过,父亲的去世,亲友的避离,生活的落寞,我都懵懂不知,但却害怕母亲双眼光芒的褪却。
      “小政,小政,不要哭……妈妈会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母亲侧身抱紧我,喃喃自语,不停的安慰着我,或许她是在安慰自己。
      我永远都会记得,父亲离开我们的日子里,我与母亲在昏暗的客厅彼此依靠,连父亲去世也未流下的眼泪,此刻因为母亲的脆弱彷徨而流。我暗暗发誓,这将是最后一次流泪,我要代替父亲支撑起这个家,保护母亲。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一切不过是理想。
      家垮了下来。
      母亲一直找不到工作,家里的生活用品已用尽,已欠了几个月的水电费,电话也不敢接,都是银行打来催交房子车子余款的,我们不敢接,只好拔了电话线,横竖也没有亲戚朋友打电话来找。再过几日,邻居提出想买了我家的车,价钱给的极低,还暗示母亲,没有驾照上街是违法的。
      母亲站在人前,仿佛矮了一截,她犹豫的看着车,这辆车是父亲前年购下的,红色车身,是因为母亲喜欢这款颜色,车内部空间极大,皮椅十分舒适,光是更换音箱就花了几万块。但邻居有恃无恐,出的价格不及当年购入时的3成,完全似抢劫。
      我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母亲低着头将车钥匙交给邻居,邻居付了现款,然后将车驶离我家门口,其实也不过几步,又停在了自家门口。母亲呆呆的看着那辆车,这一秒,它已不属于我们。曾经它载着我们全家的快乐,但此刻,它也被人买走。
      生活不是不象一出戏的。
      我看着母亲落寞的转身,那背影足足老了十年,人就是这样被生活逼迫至扭曲。
      不是不仇恨的,那个邻居在我小时也曾狠狠将我抱起,笑着对父亲说,“这小子真沉!”
      人走茶凉,这句话我在初中才学到。
      车子没了,我和母亲出门坐公路车,母亲连自动投币都不懂,四处找售票员,我沉默的接过母亲手里的硬币,丢进投币箱,硬币象是投进空荡荡的胸腔,发出寂寞的回声。公路车里混杂着各种气味,有菜味,人的体臭,汽油的味道,车窗开着,风沙迎面扑来,将人的头发整个吹起,双眼被吹迷。我知母亲在忍耐,她的手紧紧的拉着我的,不知是保护我,还是想给自己勇气。是,她还有我这个幼儿要照顾,她不能彻底的被生活击垮。
      大房子也是住不下去了,我们搬了地方,拿着房子的差额租了套小房子,母亲说剩下的钱做生活费和我的学费。搬家那天,闻风而来的亲戚拿走了不少家具,美其名曰是新家地方太小,放下不如此多杂物,替我们先保管着。母亲拿了一张椅子坐在搬家车前面,看着亲戚们几人一抬的忙碌着,她只是呆滞的看着,一句话也不说。
      前个晚上我已将我的东西收拾好,放在一个皮箱里,这还是我父亲给我买的,每次旅行去远的地方,就让我带着。它象那辆车一样充满了回忆。
      除了必需品,所有的东西被瓜分,不是不象侵略战争的,但按他们的道理也是应该的,我们家多多少少欠了他们一些钱。
      二婶将母亲的梳妆台整个搬走,也不嫌重。表弟将我的登山车快乐的骑走,那是父亲去年买给我,我将箱子放下,走过去,“还给我,这是爸爸买给我的。”
      弟弟并没有下来的意思,他按着车铃大声说,“我妈说这里的东西随便拿,你家欠我家钱呢。”
      大人们停顿了一下,但随即当没事人似的各忙各的去了。
      我看他不肯下来,于是推了他一把,他坐的高,一下就摔了出去,整个车子倒在地上,发出响声。他一倒下就闭起眼睛哭起来,那哭声不见得有多痛,但却赖皮至极。刹那间,姨妈冲了过来,一把抱起他,心疼不已,眼睛一白,瞪向我,随即破口大骂:“没爹教的孩子就是野蛮,你家现在可赔不起医药费,拿你点东西怎么啦?你家可欠我们大伙的钱那。”
      我眼睛都红了,冲上去,使劲拉起姨妈的手来,嘴里大声的叫喊着,“谁说我没爸爸!谁说我没有!老巫婆!老妖怪!我有爸爸!我有!”
      到后来,只剩下含糊不清的哭喊声。
      母亲将我拉下,她抱着我,慢慢的抬起头来,那双眼必是十分凄厉的,因为那些亲戚都避开了。
      “我们家丰仁在的时候,你们还不是常常借钱借车借东西,现在人去了,一切作废,却念念不忘借你们的医药钱,他难道不是你们的兄弟吗?你们来拿东西只管拿好了,何必伤小孩子的心?”母亲推开我,将那辆脚踏车扶起来,一用力,将它推到那些人面前,“要拿什么都拿去,不要再罗嗦!”
      众人讪讪的拿了东西走了。临走表弟还瞪我一眼。
      我一直记得,这些情景在我成年后,也还常常在梦里出现。想的最多的是,希望自己那时已长大,有一双强有力的臂膀,可以将这些欺负我们的人都打跑。
      但那日的我,只是坐在搬家车上,伏在母亲身上哭着,“妈妈,妈妈,爸爸呢……爸爸在哪里?妈妈……”
      母亲含着泪抚摸着我的发,她轻轻的说,“爸爸……活在我们心里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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