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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竟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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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退,那便进吧。
我朝前走了一步,离悬崖只有半步之遥,瞥了眼下面,不出意料的万丈绝壁,其下流水滔滔。抬眼望,天上的白云就在触手可得处,如身后那从未沾染过纤尘的素白衣袍。
我转过脸来,望向那些步步进逼的暗卫:“你们要拿什么回去交差?”
见他们错愕,我不由笑了,向崖外伸出手去,浮云似在指尖缠绕:“如果我跳下去,是不是你们连尸体都找不到?”
看来皇帝竟真是死要见尸的,听我这么一说,那统领果然喝道:“你敢?!”
我笑得更欢:“横竖都是个死,不如自行了断。”
他急了:“司马竟览,你信不信在一丈之内我都有本事让你死都死得痛苦不堪?”
我悠然望向山那头的云彩:“那你信不信一步之内我就能叫你回去面不了圣?”
他终于动摇了,咬着牙问:“司马竟览,你究竟想怎样?”
我回眸,看了眼身后的人,看见他纯黑的瞳里闪过了然和焦虑。我笑着摇头,阻止他开口,转过身去对暗卫道:“让他走,他是不相干的人,你们主子也没下令杀他吧?”
对方显然是要犹豫的,于是我又往前迈了一小步。刚一抬脚,就听见那统领叫了起来:“你停下!”
我看着他,他握紧了拳,大约认为现在放沈延走,过会儿也还能有机会追杀他灭口,终于点了头:“好。”说着做个手势,让手下让出一条道路,随即盯着我:“他过来,你不许动。”
竹林便在迢迢的那条小径之外,我在这头遥遥替那人望着,没有回首,道:“延,你走吧。”
“竟览。”他走到我身前看着我。
我笑了笑:“快走,别等人后悔。”
他眼中波光流转,唇微启,却终无言。
掉头便走。
那是我第一次望着他的背影,第一次放他离开,第一次,为他的沉默,怔怔的心里像缺了一块。
他一步步的往那头走,踏上那生路,我一直一直看着他,不管黑衣人一步步逼来,陷我于绝境……
终于,他转过头来。
我承认,我有刹那的喜悦和残忍,就在他蓦然回首的一瞬——
我朝他一笑,同时向悬崖外迈了一大步。
风声呼啸,白云升腾,我闭上了眼睛,伸出手去,拥它们满怀。
谁知入手的却是那般真实的温暖,迷迷糊糊间,流云飞旋反将我包绕在内,我睁开眼,咫尺相对的是那温润容颜——“延?!”
他只及回了我几个字:“抓紧!闭气!”
我下意识的刚抱紧他,便被流水没顶。
亏得沈延叫我闭气,我才没在骤然入水后呛进水去,于是紧憋着气,虽然不识水性,身体也自然的就浮了起来,呼呼的风声换成了轰轰的水声在耳边激鸣,载沉载浮中,我睁开眼看向身边——他在!沈延也和我一样在水里挣扎,看来水性也并不强过我,手里还死死抓着我的衣角。
折腾半天,终于,我们俩都从水面上冒出了头来。
我大口的呼吸了下新鲜空气,沈延眼尖,当先看见不远处有一棵老树的弯枝一直垂到水面,且正好是在我们飘去的方向。于是,他抓了我一把,将我向那边推去。闭着气,顺着水流,我摸到了那树干。沈延在水下又托了我一把,我冒出水面,去抓那枝干,谁知这一动作却又影响了平衡,身体一下子就向侧面滑去。
我喝了一大口水,肺里就像是被个箍子绷住。我下意识的拼命蹬脚,感到谁又在关键时推了我一把,终于又一次浮上水面。
“咳咳……”也顾不得我咳得像要把肺都咳出来,沈延又使劲托了我一下,道:“抓住你右边的树干!”
我这才看清他原来已一手抓住了一根树枝,一手正努力帮我。
我依言伸出右手,努力的去够那根树干,但可惜,这是我的右手,镂花银丝九龙镯紧紧扣住的右手,却锁不住所有悲剧的起源——
果然,我没能抓住那树干,而这一扑腾只让我下沉得更快。
水一下子没过了头顶,已不知呛了多少口水下去,我感到肺像是被火在烧,意识也模糊起来。
“竟览!”
是沈延在唤我,水里,我看见水面上他焦急的眉眼,他的唇在对我说:这一次,抓住。
然后,他低下头去。
延,你要干什么?!我还没来得及问,就感觉身体被一股大力托起,我下意识的用两手抓住我能抓到的东西。
终于,我呼吸到了干燥的空气,抱着那树干,我的大半身体都脱离了水面。
“延——”我忙返过身寻他,却哪里还找得见他的踪影?方才他为了托我上来,自己松手入水,现下怕也耗尽了全力。
“延——”边顺着那树干往上爬,边声嘶力竭的喊他,然而滚滚水流,却将他的身影吞没。
我不敢放弃,挣扎着爬上岸来,顺着水流一路奔跑,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前方的滩涂上看见了他。
“延!”顾不得许多,我跳下河去,摸索着趟过齐腰深的河水,将昏迷的他拖回岸上。他呛了不少水,又在河水里泡了太久,半天也未醒转,我触他身体,倒是诡异的由冰凉转向滚烫。
我不敢怠慢,忙把他扶进了河边的岩洞。身上没有火石,我冻得哆嗦,他却热得像炭。谁身上的衣服都难干,我是因为冷,他却是因越来越多的冷汗。
钟乳石上滴滴答答的滴着水,我接了点水敷在他烫灼的额上。然而这点清凉显然还不能满足高烧的他,只要水一干,他就会蹙眉,更往我手心里贴。我只得不停的接水给他敷,最后索性在一块滴水的石头下坐了下来,让他枕在我大腿上,左右手并用,一手敷一手接,他这才稍觉舒坦,秀致的眉峰没了方才的纠结。
我的眉却不曾展。
令他高烧的不仅是溺水,还有外伤——为了保护我,从崖上坠下来的时候他一直抱着我,背上臂上被山石和树木割了不少道口子,此刻有的已凝固,有的则还在渗血。
我撕了自己的衣服给他包扎了几处,他有些吃痛的又一次皱了眉,却不呻吟。从头到尾都未听他呻吟过一句。他是个什么苦都往心里埋的人吧。看着他,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苦笑起来。
不是不曾后悔将他牵扯进来,在山洞前遇敌退无可退之时,就生平第一次出了冷汗……垂首,只见两颊酡红上映着低垂长睫的阴影,我掬水敷上,手下烫得像块烙铁:也许,真的不该牵连于他。他该更后悔吧,碰上我。我转眸看向右腕:如果可以,情愿他不曾触碰,情愿不曾进过那片竹林。
只是这世上有几厢情愿,几次可以后悔的曾经?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洞外传来脚步声响。
是敌是友?
我放下他,掏出匕首,走了出去。
离洞口越来越近,一个转弯后,山洞内的一切都已被隐藏在了巨大的石屏后面,外面无数火把的光只能照亮我的面前。
光亮太晃人,我索性闭了眼,将匕首横于当胸。
“公子?!”听到熟悉的呼唤,我睁开眼睛,见眼前跪了一地的是自己的心腹,这才松了口气。
“公子,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属下看见林子里有血。”
“没事。”我摇头,背贴在石屏上,其后是我全部的犹豫:直接离开?这石屏巨大,足够遮蔽,应当不会被人发现,而他自己又是大夫,这点小伤当不碍事,给他留下点伤药,相信便能痊愈。还是……
带走他,留下他。
我抬起右腕,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烫灼的气息。
我,不能抵御。
于是,我转了进去。
没想到,他竟然醒转,幽深的眸子望着我和我的属下,带着一点点困惑和迷离。
我扶起他来,轻声道:“延,跟我走。”
他看了我一眼,随即垂睫轻笑,没有拒绝。
我顺他目光看去,见他凝注在我的右手。
不是为了这个。从那时我就想与他说,却一次次错过了时机。
他很快又陷入了昏睡,而我的言语永远沉在了喉际。
下山时,我掀开了车帘,望了眼远山中的竹林。身边沉睡的人,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我的确是想过放手的,我情愿用我的生命化身为路,送他回那尘嚣之外安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