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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天亮请闭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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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flheim•雾国•混沌的尽头于是我想遇见你】
污黑。
污黑。
污黑。
——这是无休无止、没有界限与边际的污黑。
他慢慢地抬起眼,望向周围似绒棉一般的云。大片的云翳压了下来,凶狠得如同即将要侵吞了他。他身边浸染了刺骨的洁白,像是要扎进人心中捣碎那份柔软一样。他压抑地闭上眼睛,艰难地咽下掺杂血腥的唾液。
周围仍然是洁白的天堂边界,浮云围绕着他,像是温暖而……恶心的拥抱。
污黑污黑污黑污黑污黑污黑污黑污黑污黑污黑全部都要毁灭毁灭毁灭毁灭毁灭——
他看不见自己背后的翅膀——他曾经为之骄傲的翅膀——经历残酷的刑罚后是否仍旧纯白。他方才才苟且从监牢中逃了出来,离去前似乎也听到了天使们四翼挥舞的凄厉响声。
他活不过今天了……他想。
血液从翅膀被折断的地方滴下来。曾经他也是为众人所仰慕的四翼天使,两对巨大的羽翼环在他身体周边。如今他美丽的翼羽已染上了脏污,两片孤独的翅膀,憔悴得垂在他身体两侧。
——好累。身体不停叫嚣着,想要从这肮脏又过分干净的云端跳下去。
他的心跳得很快,像是即将触碰禁忌之果的夏娃。
但是超越了这片纯白之后——
地狱。
他的一切,都将被染上污浊。他的名字,将被钉在天堂的耻辱柱之上。
月亮悠悠升了起来,惨淡的光辉离他很近。月光将云层照耀地闪闪发亮。白色的云朵像是连绵的山峰,他站在第一重天,努力睁大了眼睛。
赐予他的只有审判。而那带领他们堕落的罪魁祸首,却站在光明的第六重天,在他的双生天使的陪伴下,接受父神的第二次的新生祝福。
父神挽留了罪恶的傲慢天使,而抛弃了他。
第一重天竟然如同他的内心一样起了雾。浓郁而冰凉的水气覆盖在他的脸上,让他有了一种已经泪流满面的错觉。
【Alfheim•精灵•唯美的如同我们在悬崖边界相遇】
天已经彻底暗下去了。
他抹了一把脸,把凝结而成的小水珠擦去。他身上只穿着白色的长袍,丝毫无法御寒。仅仅这样,在惩罚与逃亡中,白袍也已经变得破烂不堪。
能够看到黑暗,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的。光明的第七重天,他曾经生活着的地方。他曾经骄傲地看着神的御座,在一旁扑扇翅膀飞行,年复一年的没有办法抹去耀眼的日光。
一种从来没有的感觉浮了上来。
他很冷。
全部感官失灵,只剩下皮肤被冻的发疼的触感。
在他的脑袋晕晕乎乎之际,眼前飘飘渺渺地,出现了纤瘦娇小的身影。他悚然一惊,翅膀威吓性地膨胀了起来。翅膀上少的可怜的羽毛,像是在绝境中皮毛倒竖的猫一样,又可怜又可笑。
女孩没有翅膀也没有光圈,看起来是不同于天使的种族。
「你是谁?!」
他勉强吼出一句质问的话,随着最后一个音节从他的嘴中吐露出来,身上剩余的所有力气就已全部卸去。
他向后颓然倒下。
迷迷糊糊的,他想起了父神在初次祝福中曾经讲给他们的故事。在每一个天使穷途末路之际,都会有一个没有翅膀与光圈的精灵少女陪伴在他们的身边。精灵少女只能够用眼神和肢体表达自己的思想,却不能拥抱可怜的天使,也永远无法说出话来。
接受祝福过后,精灵少女的故事也就只能被看做一个美好的故事,让每一个天使都牢记心底,却又不乞望这能够实现。不接受故事的另一个原因就是——
天明的时候,女孩就会变成粉尘。这时候,天使们也要面临自己的选择。
他再次打量了一下女孩,浓重的违和感让他略微蹙起了眉。
一定是幻觉吧——
女孩脸上闪过忧虑。她抬脚向前,还没有跨出一步,就被虚无的墙壁挡了回去。
女孩向后跌坐在云端,双手伏地,杏仁一样的眼眸微微阖了起来,露出些微的疼痛之色。他脸上显出了细小的诧异,摇晃了几下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下,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我,过去?」
他轻轻地问着,话刚一出口,女孩就高兴地眯起了眼睛。
他移动着步伐,尽管每走一步都是锥心的疼痛。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想让精灵一样的女孩失望。
女孩满含希望的眼睛让他苦笑着,盯着面前穷尽的路。
「已经……不行了。」
「我已经不能飞翔了……」
微微悲凉的声调,震得他耳朵发痛。他看着那边同样垂下眼睛的女孩,反而勾起唇角,略带邪肆地笑了起来。
「这样……没有关系的……精灵小姐。」
【Asgard•神国•从前延绵虚无此刻我才身处天堂】
女孩对这个称呼很是中意,歪着头俏皮地露出小小的虎牙。他冷漠的脸有些松动,软化下来的眼神放在远方随着太阳落下而阴暗下去的云端。
「第一重天的天使们,该……升起星子和月亮了吧?」
女孩坐在云朵上,向后望了望,露出了不确定的表情。
「我只是听说过这样的事情。第七重天的天使只能够看到太阳。星星和月亮,又是什么样子的呢。还是新生天使的时候——就不停地,想啊,想啊,想看看天使怎样把他们挂在天堂的底端,而天堂之下的人们,看到的又是什么。」
他的表情带着些温柔,眼眸垂了下去,望向云端之下,然后淡淡道:
「后来就知道了,在挂着星辰的地方,有一条巨大的鸿沟,云彩环绕着这里,有光明与黑暗,白天与黑夜。越过这条鸿沟之后,就能够看到如同裂缝一样汪碧的洋流,名字叫做红海。穿过1676英尺的距离,就可以叩开地狱的大门。」
这时他抬起头,抱住自己的双膝,与女孩对上了眸光,声音嘶哑:
「我一直以为这也只能是拼凑起来的文字罢了,没想到——」他拖起长音,低低地笑了起来,语气挟着让人怖惧的心寒,「我现在,就面对着它。」
他忍不住抽噎了一声,随后又觉得自己太过懦弱,就倔强地把眼泪咽了回去。不想暴露自己翻涌的心绪,他选择了沉默。
月亮和星星都渐渐升了起来,第一重天负责这事情的天使们,大概也回去休息了。他们静静地对坐着。女孩时不时地抬起脸看看他,又一脸沮丧地垂下头去。
他长吁了一口气,用这狭小世界中仅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寂寞么?被困在永世无法出来的结界里。」
他张开嘴,询问着女孩。女孩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声音被阻断在结界。于是女孩抱歉地摇摇头。
「怎么会呢。自己一个人,总会寂寞的吧。」
女孩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用肯定的眼神望着他,否决了他这样的想法。
「也对。……比起一个人的结界,还是喧闹的世界更为寂寞。」他喃喃着,苦笑了起来。
「说什么天使是最为纯洁的种族?全部都……污黑、污黑……污黑……」
他定了定心神,拢下被晚风吹起的白袍,把腿搭在悬崖边上,想让自己离女孩尽可能地近一些。女孩甜蜜地笑着,白色的长袍在大风中稳稳地贴在她的身体上。
「我追随的那位大人,如此骄傲。他一定不会留在这里的。」他蓦地想了起来,暗悔自己刚才无边无际的怀疑,「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像是安慰自己一样,他一遍遍地重复着。终于定下心来,他看着女孩圆圆的脸,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冲动:他想要靠近这个女孩。
「你,是今天才新生的么?」
女孩看着他,娇憨地点了点头。
「原来那个故事……是真的啊。」他有些愉悦地轻笑起来,「也好。这么说,我也是穷途末路了?」
女孩迟疑了一下,然后安静地颔首。他回望过去,猛地一看到完全掉下去的月亮,又仓皇地垂下头:「天亮之后,你就会死去么?」
女孩游移着目光,低下眉眼,死死咬住嘴唇。
「我想说的是……这样也很幸福。你能明白么?」他向前伸出了手,假装在空气中握紧了什么。他嘲讽地挑起唇畔,「很不公平,可以算是遗憾——没有见到这世界的丑恶——也可以算是抄近路——不必亲身体味这污浊。」
女孩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这样才是天堂啊……」
他悠悠地叹息了一声,把收紧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向后倒下躺在地上。这一刻是他最为轻松的时刻,即使是新生之时,都没有这样像是要脱世的感觉。
「我一辈子,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他弯起眉眼笑了出来,说不清是嘲讽亦或是真心的喜悦,「天堂实在是太污秽了。你,又是如何诞生的呢。」
女孩坐在云端,不发一语地陪伴着他。
一瞬间,他竟然坚定了自己的选择——前往红海,然后坠入地狱。然后,妖精小姐,不照到阳光的话,就应该不死吧。既然如此,在天亮前,我们……
【Jothuheim•巨人•冤冤相报的背叛与期待】
「果然,还是不行。」
他坐了起来。虽然被抛弃的寂寥在女孩温暖的眼神中被一扫而光,但是再次被背叛这样的事实还是让他,心底一阵阵发凉。如同被残忍的刀片不停地刻划,冷风从胸口直接灌入直至心脏,整个柔软,似乎都要被冻结了。
女孩,并不是所谓的精灵。那个故事,果然是父神用来骗他们的!
欻然而来的凉风,让他不由得抱紧了自己,却抱不住再次受伤的心。
从他们新生开始,父神就用这所谓动人的童话绝了他们的后路。用不能说话和肢体接触的温柔女子——让他们无法辨别出来女孩的种族——来拖住他们。如果他再不发现的话,通往地狱的门,就要合上了。
「摆在我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往回走——然后被拔去剩余的翅膀,钉在十字架上;还有就是向前走,从这里掉下去,去往未知的地狱。」
女孩青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
「明天……不,大概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四翼们就会追来了。」
「届时就是选择的时候了。」
他装作无谓地耸耸肩,却在肩膀耸起的时候皱了一下眉。连这样小小的动作都会引起全身剧烈的激痛了……他用暗下的眸光掩饰自己的失态。
天边隐隐地有了些泛白的色泽。他看见女孩的身影飘忽着闪烁不定起来。
他看着结界那一边女孩的面孔,以及她头上的半透明的光圈和身后隐匿不住的翅膀,明了女孩种族的同时,他艰难地扼住嘴里的咸涩,自嘲地抬起手指。
「精灵……天使小姐,翅膀。露出来了……」
【Hel•亡者•我却心甘情愿让你扰乱我前进的方向】
女孩猛然向后看,却忘记了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背后。女孩惊慌的神情让他苦涩地笑了起来。
「追兵,已经来了。」
他呢喃着。
「父神从那时开始,就已经为我们昭示末路了么?什么不属于天使种族——被结界包裹的精灵小姐,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他自己都没有发觉,愤怒的低吼渐渐掺杂了浓重的哭音。
「精灵小姐,为什么,要帮助父神呢?」
听见他飘忽轻灵的声音,里面蕴含着那厚重的心痛,女孩在结界的另一边站了起来,双手贴在透明的结界上,表情痛苦地望着他。
「不要紧的。」
他叹了口气,用绝望的眸子看着天边泛红的云彩,竖起耳朵判断着追兵的远近。随后他张开残破的翅膀,站在云朵之上,缓缓地举起手——贴在结界上,与女孩一同合起手掌。
「温暖吗?」
女孩哭泣的眼眸紧紧锁住他,拼命地点着头。
突然女孩的手一瞬间消失了,短暂之间又恢复了实体。
「被下了咒语的精灵小姐——十分感谢。昨天晚上,我有被爱的感觉啊。」
他觉得脸上湿湿的,但是他没有空去擦。他用力地把手扣在结界上,把自己的温暖传递过去,温暖脸色苍白的女孩子。
「尽管如此,还是谢谢了。」
女孩露出欢欣的表情,呜咽着点点头。
「我不会怪你的。你只是阴谋的一小部分。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关在了这样恐怖的地方,我又怎么忍心。不过,天堂。果然是污黑的……」
「我要去地狱喔,精灵小姐。」他凑上去,用颤抖的声音说着,「这是我的邀请啊。一起去地狱吧,精灵。」
没有听见女孩的回答,他只是默然地看着对面渐渐化为齑粉的女孩,不知是哭是笑地扭曲着脸庞。他的精灵,他最后的一份温暖,在他面前微笑着向四面八方飞散。四溅的尘沙与泪滴,渐渐湮没了他的身体与灵魂。
结界轰然碎裂。
【Yggdrasil•世界•为你我垒砌最后的容身之地】
「他在那里!」
身后模模糊糊地响起了天使们的声音。他挥舞着污秽的羽翼,竖起足尖站在空中,周围是团团如女孩肌肤一样白皙的云块。他着迷地看着、触碰着,像是追寻着温暖的怀抱,飞身而下。
他从来都是错的。污黑的不仅天堂,还包括自己。
在层层的白云中,似乎连带着信仰,一并被抹煞。
他隐约想起了刚才,片刻的温暖,带着让他燕尔魂断的笑靥,催促他坠入梦魇。
他轻轻闭上了眼,满头金发随着他渐渐脱离天堂而一点点染上黑色。他毫无顾虑地向着地狱的方向坠落,如同新生的幼小天使,蜷起身子,安详地睡了过去。
【Midgard•中庭•无论背叛与信赖•一起下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