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英雄痴（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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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云台上空无一物，可周遭却是狂风肆虐，打得半空中一片呜呜嘶鸣之声，衬着这空无一物更显阴冷诡谲。
大片狂风中却忽地跑出一道人影来，娇怯明丽，不是炼剑炉中凭空消失的夙音又是谁？风刃打在她面颊上留下的刻印有如刀割，她一张脸白得半分血色也无，还不知有多疼痛。可她顶着这般逆风，脚下速度硬是半分也不慢下来。
她跑到卷云台最外之时忽地一跃而起。半空中毫无屏障，脚下是数百丈的山渊，她这是作甚？然后更诡之处出现了，一道紫光忽而闪过，夙音的身形竟生生消失在了半空之中。
所有的事都发生在那一刹那。
让夙音一生之中至痛至悔、确甚连痛哭失声的时间都没有的一刹那。
紫光闪现、夙音消失的那一瞬原本空荡荡的卷云台上忽然出现了数道人影，狂风中虽看不清面容，左右那两道一蓝一红的剑光却无比醒目。随着那两道剑光交错而行，蓝红愈发炽烈，半空中逐渐传来轰隆隆的响声，似连脚下大地也在不断震颤。随着这山摇地动的震撼力量，半空中逐渐显现出一面巨大的、狰狞无比的脸谱一般的物事来，被狂风撕扯着，仿佛厉鬼凶魂在嘶吼。
这张长宽皆有数丈的诡面直花了足足一炷香时辰才终于完完整整显现出来。云天青玄冥二人顶着过程中越发肆虐的狂风终于行到卷云台时，眼见的便是这幅景象。巨大诡面前站着面色惨白、神态迷茫的夙音，与她遥遥对立的则是神色较他往日淡然几可说欣喜若狂的太清真人，他身后站着宗炼、青阳和重光三人。而在诡面两侧持剑支撑起这一片诡谲景象的则是苦苦双修三年的玄霄夙玉。
每前进一步都像是穿越刀山一般艰难，云天青一步一步走到太清几人身侧站定，像是明白，又像不明白。
一时之间竟无人出声。
夙音穿一身琼华的白衣，裙裾和泼墨一般的黑发都给狂风撩得飞扬在半空之中国，她整个人衬着背后那巨大诡面更显娇怯惨淡，便那么目光直直望了众人，羸弱得随时都可能被那诡面吞噬一般。
受这可怖直觉的驱使，玄冥竟不自觉便开声道：“阿音，你快回来！那东西……那太危险了！”
良久动了动眼珠，夙音仿佛这才回过神来，幽幽笑了笑：“危险……你可知十九年前我就从这个危险的地方出来？只是那个时候，却没有任何人见到过这道对你们而言危险、邪恶，对我们而言却是最安全的屏障的门扇？”
玄冥面色刷地变白，猛然扭头看向神色不辨喜怒的宗炼。
说完那一句话夙音便重新面对太清，半晌颤声道：“为什么……”
太清捻须道：“数月之前你在琼华殿中闹了那么一出，当真以为几句谎言便可编排了我等？说起来亦是老道眼拙，你入门四年，身上携带可避世间一切邪气的至宝帝女翡翠，老道竟至那日才认出。”
夙音嘴唇奇白，颤抖得话音也跟着模糊起来：“那你……那你为何不拆穿我？”
太清捻须不语。
夙音无知无觉看向宗炼。宗炼半晌沉声道：“若不是师兄提醒，我也不会忆起你的脸竟与十九年前妖界大将秣陵如出一辙。夙音，这几年来为师百般疼爱你，但你上山拜师竟是一开始就存了异心、想要为你母亲报仇？”
夙音颤抖得面上惨笑全不成形：“我是……是报仇或者只是……师傅、师傅你说百般疼惜……你一点也不愿察觉么？”
宗炼再无言语。
良久平息一些下来，夙音再向太清问道：“那你们前几日言语，竟是心知我在场、刻意为之？”
“刻意为之只老道一人。”太清沉声道，“你若听后也当做没有听到，看在你入门数年的份上，宗炼又为你求情，老道也不会对你如何。可惜你一错再错，竟当真妄想为妖界通风报信。你既丝毫不顾念琼华情谊，今日亲领我等使妖界现形，也算老道代你师傅给你的教训。”
他说完这句话时，夙音原本眼中还深藏的一丝虚假的侥幸之色终于完全泯灭了去。
目光从在场的众人身上一一掠过，某一瞬夙音、不，是梦元音发现自己竟再无人可信。
他何时开始计划此事？
玄霄和夙玉竟、隐了身在此等着自己？呵，他们的隐身之术倒是比坐井观天狂妄自大的自己要高明不知多少倍去。
……那两个人呢？他们可知情？目光落在那个从到场便始终神色沉静全无变化的人身上，他终究、选择了他师兄？她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
玄冥？啊，玄冥刚刚称她所在之处为“那东西”，说她娘亲昔年曾用性命守护的地方“太危险”。
最后一点心意也落尽，梦元音忽然笑了笑，那笑容映着她背后诡面，竟美得不可方物，口中轻声道：“我娘亲……你们可知我娘亲十九年前何以会死？我又是怎生有家归不得、流落到人间？”
玄冥看着她极度疯狂、愤怒之后的绝望，再由绝望转向现在死水一般的平静，只觉心中蕴了巨大的痛苦焦灼，想叫她过来，却出不了声。想朝着她走过去，却又僵硬得无论如何迈不开步调。
“其实那年杀了那个老道，我娘亲纵然伤重，可到底也是能活下来的。咱们的寿元远远长过了人类，娘亲她好好沉眠一段时间……终究也会好起来罢。”梦元音续用那清浅飘渺的声音道，“只是那年娘亲原就是给用计骗出幻暝界入口的……你们倒本事，可当时到底也找不到幻暝界入口所在，怕当时就存了重创我娘亲、再由她犯下我今日这愚蠢错处的行径吧？可我娘亲却是比我聪明太多的……她宁愿死也不肯如你们的意。我是后来才想明白……当时我糊里糊涂，因为担心娘亲便也跟在她身后出来了，她让我走，不让我与她一起现身，也不让我回幻暝界……只说以后就要我自己照顾自己了。我不明白，可我也不能违逆娘亲，是以亲眼看着娘亲死后，我便走了……”
转过身望着背后巨大的紫色诡面，梦元音半晌笑一笑道：“娘亲曾经拼却性命也要守护的……终究还是被我的愚蠢给毁了。我、我现在也很后悔，我这些年哪怕曾经杀过一个人，想必此刻的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说到此她重又转过身来，目光掠过太清四人，掠过面色苍白的夙玉，最后停留在几与云天青一般面无表情的玄霄身上：“你们是要谁先上，还是一起？”她伸手慢慢扒去身上白底蓝边的外衣扔在地上，解去头上发饰，长发鬼魅的张扬在半空之中，竟衬得她整个人从未有过的妖艳美丽，“无论是谁，都要踩过我的尸体才能进这道门。至于我的尸体好踩不好，谁先来试上一试？”
良久一人自寂静中跨出数步来，众人齐齐回头望，那人一脸浅笑的，竟是从头至尾未出过一声的云天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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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各异神色中，梦元音目中坚硬之色迅速坍塌。
“不必紧张不必紧张。”云天青笑着挥一挥手，“我素来懒惰，还能主动寻事打架不成？只是你们打归打，我有几个疑问在这之前却是务必要问清楚的，否则心里头憋屈着总也不痛快。”
声音顿得一顿，他看向诡面右侧支撑着羲和剑的玄霄，面上仍挂着那说不清道不明却诡异的有些柔和的浅笑：“你……来此之前，你可知此行的目的？”
玄霄颔首：“既上来卷云台，便只唯一的目的。”
云天青又道：“那你可知这目的要通过何种手段达成？”
“我……”“不知”二字翻滚在舌尖，玄霄几欲脱口而出。可对面遥遥望他那人容色委实太过平和，在他的左侧方另有一个姑娘，对他由最开始的伤心失望如今怕已彻底绝望。他不由便再想一遍，不知、么？良久他缓缓接道，“即便知道，我也同样会如此做。箭在弦上，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细细察他面容，云天青半晌轻声笑道：“唯一的路？”
“……又或许不是。”玄霄沉默片刻道，“但这是最快的。”
云天青便不再言语，只闲庭漫步一般往前跨去半步。
他跨步一瞬青阳便已厉喝一声道：“天青！”
并不回头，云天青驻步叹道：“师妹，你罢手吧。”
左侧苦苦支撑望舒剑的夙玉颜色惨淡，可持剑动作半分不变，目中更少有的全是一片坚决之色。
云天青点了点头：“倒是我妄言了，我是一早明白你的选择。”即便有负同门数年的师兄师姐甚或是生死至交，可她到底也选择为心上之人倾一次力，全一次情。这原是他坚持了三年的事，可事到眼前，终究这看似柔弱的女孩儿却比他更能心无旁骛。
这般想着，他再次踏前一步去。
“天青。”太清沉声道，“你再往前，为师便要将你视作叛教了。”
“我早已叛无可叛。”仍是不回头，云天青淡淡道，“我心中守候的与今日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切全然无关，唯独我曾对阿音说过，她是我的亲妹子，有我在一日，就必定护她周全。对琼华，对自己，我都已失望透顶。唯独对她，我这一诺百死不悔。”
他说一个字便往前一步，待他说完这一句话，终于停步转身，却已正正挡在梦元音身前。
“云天青你直是疯了！”重光厉声喝道，“你竟要维护妖界？”
“我说过，我要维护的只有一个人。”满目轻倦，云天青叹道，“我没有那么大的心，孰是孰非孰善孰恶我如今已不懂了，也不愿再费心去懂。诸位要做什么，都只由得你们。可我要护在身后的人，也必定维护到底，无论谁想伤她，都须得先问过我。”
青阳沉声道：“没有人想要伤害那孩子。天青，你如今就带她离开此处。”
“你们早已伤了她。”云天青淡淡道，“如今要她离开，便不是伤她，是要直接杀了她。”
“时间有限，整个琼华大业在此一举，为师没有功夫与你等胡闹。”太清喝道。“宗炼，夙音总算曾是你的弟子，便由你亲自带她离开！”
宗炼还未见动作，一人已闪身挡在他面前，满目难为，赫然便是玄冥。
宗炼眉目紧蹙。
“师父……”玄冥颤声道，“徒儿……徒儿如今也与天青一般想法，请师父网开一面。”
宗炼道：“你竟要与为师动手？”
“徒儿不敢！”玄冥扑通一声便软下双膝去，“师父若整个要逼迫徒儿，徒儿也唯有一死！可在徒儿死之前，是万万不能看任何人伤害阿音的，只因……只因她不但是徒儿的师妹，更是徒儿的心上之人！是徒儿此生最重要的、与师父一般重要的人！”
他一生从未有过如此直接率性的时候，宗炼从小抚养他到大，又岂会不了解这率性背后是多少伤痛为难又是多大的决心？一时反倒哑然。
四周一片死寂。
方才孤身无援之时梦元音尚可维持坚硬心智，此刻心中两个最看中之人终于表明从未背弃过她更要在如此艰难的处境之下也维护着她，反倒令她死死支撑着的心神一寸寸崩溃下去，可她到底还是忍耐着没有掉下眼泪来。
“呛”的一声清越声响，却是昆仑出鞘。云天青目光终于再次投向玄霄：“你说过，昆仑在我手中，便由我决定它要指向谁。这个谁，自然也再一次有你在内。”
自他跨步向梦元音开始，玄霄双目便始终死死注视着他，随着他每一步的动作，他目中光亮也一点点泯灭下去，直至再无一丝希望。此刻两人相对，也不知谁的眼目更寂然一些。半晌玄霄终是颔了颔首：“……我对她做出这样的事，你能拼死维护她，总算公道。”
云天青无言，片刻又听他道：“只是你……再一次拔剑向我，此番怕再不是比武较量了。”顿一顿玄霄续道，“你总说这几年留在山上全然为我，直至此刻……”
目中终于闪过深重的痛苦之色，云天青紧紧抿着嘴：“你知道我不能任由你如此对待她。若非琼华今日如此利用于她，我……”他待如何，却连自己也说不出来。是非善恶他既已不辨，事到临头究竟要作何选择，总归连他自己也不自知。
玄霄竟淡淡笑了笑：“你不必解释。我负人在先，总要承担这后果，又岂可怪你。”
他这一笑难得的柔和，清妍婉然至极，看在堪堪明白自己心意却要面对如斯场景的云天青眼中，直比朝露晨光更要美丽。
云天青不得已别过眼去。
“大敌尚未现身，自己人倒先拔剑相对，成何体统？”太清喝道，“天青玄冥你二人明知夙音绝不肯离开妖界之门半步，护她便是保护妖界，你二人竟也要如此做？”
云天青并不多言，只扬了扬手中昆仑。
“真是糊涂！”太清长袖重重拂去面前肆虐的狂风，“宗炼，青阳，重光，你等制住他三人，待我现在就破开妖界之门！”
宗炼三人应一声是，四人几乎在同时动作。
云天青三人也在同一时刻跃身而起。
但饶是他们三人决心再大，又怎可能绕得过传授他几人道法武功的宗炼三人前去拦截太清？在六人半空中交手一刻，太清身形已闪电一般掠向巨大诡面。轰隆巨响和剧烈震动中便连玄霄夙玉二人也未看清其中的变化，梦元音与宗炼交手一招后落地，面容一片痛悔，终是忍不住痛哭失声。
“当着敌人的面掉眼泪，你可是越大越出息了。”淡淡的女声响起，幻境一般的紫光闪耀处，缓缓出现一道人影。待紫雾散去，众人这才看清那是个黑衣银发、容色绝美的年轻女子，眉目傲然，自有一股卓绝的风流风度。
梦元音失声叫道：“族长！”
女子凝视她半晌，目中不乏怜惜之色，终于淡淡开口道：“孩子，回家了。”
梦元音泪如泉涌。
自女子出现太清便已止住了动作，此刻沉声道：“妖界之主，婵幽。”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英雄痴（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