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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 番外之孟樟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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瑫山上有一个孟家村,全村三十余户皆冠孟姓。
我出生在那里,爹娘为我取名小虎,我有个妹妹叫桃丫。一家四口,日子清苦而安静,直到那年的山洪,冲走了整个孟家村。我抱着一棵樟树的树枝顺着洪水飘下山去,在一个山谷中被师父救下。
当我睁开眼时,看到师父背后有一个青衫少年,阳光下他对我微微一笑,瞬间便让我觉得周身暖了起来。那便是顾韪,后来,师父说我随樟木而下,给我改名孟樟。
山谷中的日子依旧清苦,可毕竟有师父和顾韪相伴,我终究渐渐忘记了失去亲人的伤痛,我跟随师父习剑术十年,十五岁那年,我和顾韪两人对着瑫山山顶拜了三拜,结成了异姓兄弟,顾韪大我两岁,我尊他为大哥。
那年冬天师父病逝,坟茔前,顾韪若有所思地望着山谷外,“小樟,山中不知世间事,我有意游历江湖,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自然惟大哥是从。我俩背着简单的行囊出了瑫山山谷,从此,塞北江南,高山长河,两人纵情河山,仗剑江湖,竟博了个“庆肇双侠”的名声。年少轻狂,剑术精妙,再加上顾韪的宽容忍让,渐渐养成了我狂傲的性情。
直到遇到今夕。那个比我更加狂傲任性的丫头。
那年的今夕年方十五,正是如花的年纪,因父母宠爱,也养成了骄纵的性子,初一见面,我俩却是为了“岚月居”一张靠窗的桌子争执起来。
她身量尚小,梳着娇俏的流云髻,因为生气,两颊泛红,一双琉璃般的星目紧紧盯着我,那目光太过清澈,我的胸口突然一滞。原本还口若悬河的我在那一瞬间,不知为何突然就舌尖打结,再应对不了今夕的伶牙俐齿,只能呆愣愣地看着她泛红的两靥。
还是大哥进门来才解了我的围,他轻声向今夕赔礼,又拉着我到了店内另一个角落,我被大哥拉着走,还是回头看了一眼今夕,她正踮脚往我们这边张望,见我回头,便冲我挥了挥拳头,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那时,便知自己是失了心了,可几日后再次见到今夕,她却已然将一双素手交到了顾韪手中,笑语盈盈地走进门来,对我道,“孟大哥,那天对不起,是今夕任性了”。
看她与顾韪相视而笑,我顿觉天旋地转。
在这世上,顾韪便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宁负天下人,也绝不会负大哥。于是我小心地藏好自己的心思,冲着今夕豪爽一笑,“看在大哥的面子上,我不与计较。”
从此,一连数年我都默默跟在顾韪和今夕身边,做他们最好的兄弟。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是多么苦涩,好像镇日浸泡着一株黄莲,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而我的目光只有在他二人背后,才敢肆无忌惮地落在今夕的肩上。
我的目光一直盯着眼前,所以后来,竟忽略了一直落在我身上的何夕的目光。
见到何夕,很是偶然。
虽然和今夕相识多年,也知她府上还有一个妹妹,可在那之前却无从缘见面。那天天光甚好,今夕力邀顾韪到陆府的别院碧波园荡舟。
到时,今夕雀跃地跳到我们面前,拽着顾韪往湖边走,还道,自己的妹妹何夕也在,原也想叫她一起,可惜她竟睡着了。想着今夕的心思,原是想与顾韪同处,我便婉言称自己惧水,在顾韪疑惑的目光中独自走了开去。
三个人的世界,我一早就选择了退出,又何必看他们两人你侬我侬的幸福。
我沿着碧波园的小径缓缓走,和风慢慢吹散我心头的郁卒。那抹粉红色的身影一点一点的映入眼帘,我原当是朵花,走近了才发现,竟是个粉雕玉琢的姑娘。
看她那装束,虽然素净,却也华贵,想来这应当便是今夕的妹妹何夕了。千金小姐居然在空旷的草地上休憩,想来也是不拘小节之人 。
我正想蹲下身子将她头顶的一抹草叶取下,她却突然睁开了眼睛,先是茫然继而惶恐,看她手足无措的样子,我不由好笑,起身退了一步,低头却又看到她头顶的草叶,遂伸手取了下来。
看着她如受惊的小兔一般跳开,我才知她除了与今夕容貌仿佛,个性却是截然相反,不觉脱口而出,“想不到姐姐张扬跳脱,妹妹却是如此温婉柔顺。有趣有趣。”
这话虽显轻浮,若我知日后坎坷,当日宁可毒哑自己,也绝不会说出这句话。
只因“温婉柔顺”四字,确然害了何夕一生。
若非温婉柔顺,她不会代替今夕入宫,不会将文清宫让给今夕,更不会在陆家灭顶之灾面前,独自一人扛起所有的苦难。
在牛家洼醒来的那一刻,眼前仍朦胧的我将守在床前的人紧紧拥入怀中,道,“何夕,我吓着你了吧。”我突然昏倒,定让视我如命的何夕日夜难安,那一瞬我才发现,原来有何夕守在身边,我是那样安心。
她却轻轻将我推开,语气冷静而哀伤,“孟樟,是我对不起你们。”那声音,却是今夕。
我顿时明白了一切,何夕再一次代替了今夕,只是不是入宫,而是进了天牢。上次的代替,等待她的或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而这次,却只是无穷无尽的煎熬和煎熬尽头的死亡。
何夕往日对我的好一幕一幕涌到我的眼前来,我只觉头痛欲裂,如野兽般嘶吼出声。门外,有人轻叩了几下门,今夕开门让门外的人进来。
“孟公子,此地不宜久留。请孟公子与娘……陆小姐移步。”进来的是一个三十余岁的长衫男子,他身后跟着一个青衣少年。
今夕默然着将整理好的行李递到那青衣少年手上,我突然就发了疯,扯过那些行李扔到一旁,我吼道,“你怎么忍心走?怎么忍心丢下何夕自己?你怎么配做她的姐姐?”
就是这句话打破了今夕的平静,她面上的纵横疤痕狰狞而扭曲,她用尽全身力气,挥手给了我一掌,“对,我是不配,可若非你让她心如死灰,她又怎会甘愿赴死?”
我无言以对,让何夕断绝生念的人,确然是我。我明明知道她的心意,我明明看得懂她的深情,却还是一意孤行,只珍重着今夕。从那日浑浑噩噩被定国侯派人一路护送,到了明州,我与今夕再未说过一句话。
陆伯父和陆伯母两人被安顿地甚好,虽说居处逼仄了一点,却也干净温暖。老管家陆玄和刘鞅锦罗依旧跟在他们身边,陆伯父见到痛哭伏地的今夕,出人意料地没有说什么,只是摆摆手让她起来。
他那目光是一种看破生死的坦然。
见一切安好,我便离开了陆家,陆伯母和今夕将我送到城门口,告诉我,我与何夕既已成亲拜堂,便始终是陆家的女婿。我故作洒脱地上马离开,却在驰英跑出十几里后放声大哭。
从此以后,漂泊江湖便只有驰英为伴了。
我还是回了帝都。就算何夕终难免一死,我也想知道她的消息。在帝都,听说济王遇刺,琛王登基,我想,琛王与何夕交情匪浅定会援手相救。
我日夜在刑讯司旁逗留,与刑讯司一个叫“瘦猴三”的典吏混得极熟,他一日醉后,告诉我,毒杀先帝的那个夕妃竟然得了当今的赦令,被接回了宫中。
果不其然,琛王对何夕的那句承诺还是算数的。我尚未来得及欣喜,“瘦猴三”手一挥,轻蔑笑道,可惜,红颜薄命,一场大火把她的居处烧了个精光,不仅她自己尸骨无存,连身边的贴身宫女都烧伤了脸,再没有玉容花貌。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明州,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陆伯父和陆伯母。伯父只是点点头,“好歹,还是何夕救下了我们。”
那时,琛王赦免陆家的圣旨刚刚到了明州,我随陆家人返回了襄宁,安顿好一切,还是选择了离开。
我在安江镇那间“安庆客栈”住了下来,只有每年的春节才返回襄宁一趟。后来,今夕让我给她的儿子行远做师傅,我答应每年春天会留在襄宁,春末时,宫中的一道圣旨绊住了我远行的脚步。
我和今夕带着行远又一次到了京师,探望几年前一直跟随着何夕的许顾若。据说她的脸在何夕殒命那场大火中被灼伤,见面时她一直戴着面纱,话也很少。
那场会面仓促结束,我和今夕在京师门口分手。直到我独自行到潞河边,才猛醒过来,从见过许顾若之后,便一直跟随我的一个念头,突然间明朗起来。
当年那场大火中,去世的根本不是何夕。
一时间,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高兴的是,何夕还活着,难过的是,隔着那深深宫墙,我与她再也无缘得见。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从此以后,伴随我的,只有这江湖上的风起云涌,断雁叫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