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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   畅思渊在畅思山,畅思山在畅思岭。
      畅思渊整片宫殿瓦舍铺居在畅思山一处浑然天成的渊壁下。
      背靠大山,便是背靠一处屏障,这屏障于无形中赋予宫殿一种壮大的底气,于是这些群落在人们眼中也立时壮大数倍,每观之,总不得不生出些敬畏的俗情来。

      似这山中任何一方去处,后山原本并非禁地,但自前代渊主过世,入口便用铁链拦起,闲人不得擅入。
      在这里待过十年的仆从都知道,其实渊里最美的梅花,不在钟秀馆,不在琳琅殿,而在后山。
      慕容墓前。

      后山无事,铁链完好。
      司马得到回报松一口气,此时天已将明,渊中却是无声的忙碌,今日樊音会何等重大,稍时还要迎接新来的武林中人,这震后零乱场面是万万不可示人的。
      无名已道日出之前必将一切恢复原状,此刻正和渊下三堂堂主并渊中百人加紧整饬。
      司马站在窗前,他的院子最先恢复原状,现下只留了两个侍童在院中铲雪铺地毯。
      他看着他们,看着这个寒冬清晨将醒未醒的院子,耳边低徊着别处宫院里忙碌却井井有条的脚步声。
      “你入畅思渊几年了?”他开口问身后。
      背后咚的一声。
      司马回头,十几岁的少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无可奈何地笑:“起来说话。”
      侍童起身,惶惑半天才想起主人的问话,“……两……年” 。
      司马看回院中,目光不仅停留在这处院落,而是随着思绪穿过一道道门墙,一片片树林,一年年光阴,一波波往事。
      他悠然道:“你喜欢畅思渊吗?”
      “喜欢……。”身后立时回答。
      “是吗?”司马轻声道:“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却不怎么喜欢这个地方。”
      摸上窗台,手指似触着渊中一花一草,一楼一台,他低低地笑,颇有些恍然味道:“没想到出去走一遭,回来后忽然觉得……。”
      指尖怀念地抚过去,之后的话便消匿在指尖的轻柔中。
      侍童发楞,司马半侧头,清晨淡阳正从云层里透出,晕着他俊美的侧面投进室内。
      这平和一刻,少年脑里莫名地飞闪出许多美好的画面。
      他忽然羞愧起来。

      “天亮了。”司马目视天际。
      半年。
      没人能预测半年前樊音会上将发生何事,但事情就是发生并且改变了他的人生。
      那这一次……?
      这一次……又会发生什么呢?
      毫无预兆的,他兀自一阵心悸。

      想到再次见到司马时的情景,令狐心里止不住沸腾。
      半年来他心绪纷杂,唯有对司马的思念,扎了根落了锁,怎么都除不去。
      即使分别时久,此时此刻,他仍能毫不费力地猜测出见面时心上人脸上将有的表情。
      他并不奢望会在畅思渊得到热情欢待,因为他绝对是抱着负荆请罪的心情去的。
      只是没人会像令狐这样,赔罪赔得那么开心就是了。

      所以当小文问他和司马大哥和好后怎方打算时,令狐笑道:“以他的打算为打算吧,若他离不开畅思渊,我便在渊里陪着;若他能放下,我们便游山玩水,携手江湖。”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扑满积雪的下山道上,小文听了笑道:“开心便好,人开心,哪里都一样,小武总说这话来着。”
      “这事,小武也知道了?”
      “你把司马大哥送回去,又独自到师父墓前常跪……瞒是瞒不过去的,我都对她说了,还被她训上一顿呢。”
      令狐问:“知道真相,她什么反应?”
      小文轻声道:“她比我们都看得开。”
      什么是看得开?说白了,就是不记恨,不钻牛角尖,以一颗真诚的心待人罢了。这一来世上便没有什么人是对不起你,没什么事能让你为难的。
      令狐放下心,紧了紧身后包裹,不由打趣道:“除了小武,我们这里最看得开的还有它。”指了指身边走着的小黄毛。
      “我在山顶上时,每天看它扑蝶玩草,饿了就找东西吃,倦了就尾巴一卷了睡,人们都说生活得像条狗最没出息,我却挺羡慕它,无忧无虑的怎么就不好呢?”
      小黄毛在雪地里踩出一路梅花印,此时汪汪数声,极是赞同。
      小文道:“大师兄,人心境不同感慨也不同,这世上很多一无所有的人,即使看到狗,也看不到狗的快乐……。”
      小黄毛忽然焦躁地吠叫起来,转了几圈又蹲下,摇着尾巴对不远处的道旁不断呜鸣。
      令狐一阻小文,两人静下来看向那处。
      西峰阴影铺就半边山道,雪地泛着光,让人看不清山道旁阴暗的草丛。
      依稀只见一团枯黄绕着树根,树根后埋着一方灰色石头。
      令狐心里一突。
      他分明看见那灰石上射出两道凛冽的暗红色的光。

      有时,人总不太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相信即代表着承认眼前的事实。
      文举干笑一声:“狼?”
      令狐苦笑,“怎么看都像。”
      文举小声道:“怎么办?”
      令狐轻道:“看它想怎么办。”
      两人遂站在原地不动。
      阴影中,暗红色的视线也不动。
      小文轻道:“为何…会在这里出现?”
      令狐无奈道:“我怎么知道?”
      令狐的确不知道。
      不仅不知道,他甚至比小文更诧异。
      任谁在一个山头住了七年从未见过狼影,他都会觉得这种野兽的存在和风声雨声一样无足轻重——即使他每晚都能听见狼嚎。

      但,无足轻重不代表不存在。
      虽然这是一个经常让人混淆的事实。
      生活中很多无足轻重的事,一旦遇见锲机,往往会以人们想象不到的速度转化成举足轻重的关键。
      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可以震断一座尘封的山壁,使地理界线不再成为阻挠两侧互通有无的障碍。
      无人知道,明年早春,左山是否会有某种不知名的藤蔓将触角疯狂送到右山。
      同样无人能预料,在地震发生的当晚,那些踏遍右山的狼蹄印是否已在黑夜的掩盖下,不知不觉延伸到这片从未涉足的土地上。
      事情的起因无从也无需探考。
      当灰色的“石头”终于抖动了站起来,慢慢步出树根的遮蔽时,令狐头痛的是:现在,他们该怎么办。

      这头狼看起来有些特别。
      它很安静。
      当你盯着它暗红色的眼眸时,你几乎感觉不到它的思维。
      它很强壮。
      当你感觉不到它的思维时,它的强壮便成了一种显性威胁。
      狼一步步向山坡上走,视线自始至终没离开过它的目标,直到终于在一处突起的,伸出山道的大石上站定,居高临下望着下面的人和狗。
      若世上真的存在“王者之气”这种东西,那此时此刻,山道上所有的人都从这头俯视着他们的狼身上,感受到了它。
      而这,绝不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感觉。
      令狐不知何时已悄悄夹了两颗石子在指尖。
      战胜对手的关键是探出对方意欲为何,所以当你探不出对方意图时,最好的方法是敌不动,我不动。

      令狐忽然觉得异样——对一个打了七年猎的人而言,他竟在一瞬间对一头狭路相逢的野兽生出棋逢对手之感。
      上一次,让他拥有这种感觉的对象是司马。
      盛夏,清风,小院,他们的首次比试。
      那时司马一手持剑,静静站在远处,静静看着他。
      当时,他同样猜不出司马在想些什么。
      他觉得司马已经成了那把剑。
      那场比试的结果他赢了。
      虽然赢得很惨!
      今天呢……?
      令狐没来得及想。
      因为就在他想岔的当儿,狼已不在山头了。

      风声掠掠,狗噪怒吠,扑面一重黑影跌落地上。
      小文闪身惊呼。
      狼定在二丈远处前腿流血,不断呜咽,被令狐的石子阻了来势。
      畜生却是畜生,这下血性被彻底激怒,狼卯劲反扑,避开令狐向文举而去。
      令狐一时身无利器,情急下将包裹运力投掷。狼虚闪过,蓄势又来,小文害怕后躲,而令狐手里已无可投之物了。
      扑哧一声,耳边响起利器入肉的声音,听得人五脏俱颤,一股烫热的液体溅到后颈。文举回头,只见令狐和狼滚在一处,狼的三道爪尖正扣在他肩胛里,血流满地。
      “大师兄!”
      “走……!”令狐大叫。他被扑倒在地失了先机,此时除了蛮力搏杀,再无法可想,但他最担心的是……。
      “走……快走……!”
      文举边哭边拣了地上石头扔。
      令狐脑门上挨了一下,受不了地大叫:“不走……也别帮倒忙!”
      满鼻子血腥,令狐知道血不是狼的,但他没觉得痛,任谁眼前三寸之地一张血盆大口,都不会有闲暇来体会痛不痛。
      可就这生死瞬间,这足该集中所有精力应敌的一刻,他不知怎么,脑里又闪进一些此时不该想起的东西
      司马。
      如果司马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
      如果司马在这里……
      令狐看着狼的瞳仁,暗红色的瞳仁近在咫尺。
      有谁知道,他和司马不也近在咫尺?
      令狐忽然生气了!非常生气!
      今天于他而言是什么日子?
      他怎可这般一身血污不堪地去见心上人!
      虽然他一早就料到,今日逃不掉一场皮肉苦,但……绝非这种方式!
      人在越危急的时候,越喜欢胡思乱想!
      令狐将手里摸索到的大石砸上狼脑袋的那刻,他忽然非常绝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狼终于倒在一边不动了,令狐呼着气慢慢爬起来。
      小文忙过来搀扶。
      令狐一把抓住师弟,只有力气说一个字:“……走……。”
      小文道:“大师兄,狼已死……你流了好多血,我帮你包扎……。”
      令狐拉起他,还是那个字:“走……。”
      小文发急:“包扎完再走!”
      令狐道:“来不及了……。”
      小文跺脚:“司马大哥不会等不及的!”
      令狐道:“后面。”
      小文回头看一眼前方去路,终于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山道上,令狐抱着一人,肩驮一狗,架持轻功一路狂奔。
      “为什么有那么多狼?”
      “我怎么知道!”
      “为什么盯着我们追?”
      “我怎么知道!”
      “它们要追到什么时候?”
      “我怎么知道!”
      “大师兄,你还好吧?”
      “我怎么……还挺得住……。”
      小文看着令狐越来越苍白泛青的脸,血一路嘀哒,正从肩伤处源源不绝往外冒。
      文举再朝后看一眼,吓得眼珠子收不回来。
      五十……?
      一百……?
      天,越来越多,一路追在后面,到底有多少狼?黑压压灰扑扑一片,血红的眼,流涎的嘴,这般凶神恶煞,像来自地狱的厉鬼。
      师兄不就杀了一头狼?怎会引来一群…一山谷的狼?
      惶惶白日,他在做梦是不是?
      可哪个噩梦会这般真实,哪个噩梦会这般……臭?
      狼骚臭……!
      北风怆恻,风中满是令人作呕的骚腥!甚至盖过大师兄怀里的血气!
      ……要吐了!
      忽然有声音在文举颊边耳语:“下山的路被狼堵死,我们回茅屋去……布阵……也许还能挡一阵……我……如果我晕过去……你别管我……师父床下有一个密室……你进去躲着,带点食物……这是狼祸……一时散不了……。”
      说到后来,语声越来越弱。
      文举眼睁睁看着令狐的眸子黯下去,速度慢下来。
      前方小屋影影绰绰,他看到了屋顶。
      “大师兄……你别说……别说。”小文有些语无伦次:“就到了……我们一起去密室躲着……狼很快会散……很快……。”
      终于回到小院。
      小文忽然狠狠摔在地上。回头,抱着他的人已全然是个血人了,一路狂奔加速血液喷薄,令狐精疲力竭倒在雪地里。
      一切刻不容缓,身后狼吠越来越近。
      令狐艰难地爬起来。
      去去躲起来,我布阵。
      小文一抹满脸雪花,我来!
      布阵石埋在雪里,不辨方位,他迅速看一眼茅屋朝向,令狐口吐一窜秘诀,小文按着秘诀,取出石头重新放置。
      一切都以极快的速度进行着。
      没人能保证这阵法对后面追来的狼群是否有用,但毫无疑问,这是他们如今唯一能够自保的筹码。
      一分偏差都不允许,一分偏差都可能送了他们的命!
      事已至此,噩梦也好,灾祸也罢,即使被逼,人也只有迎面而上!
      雪地上现出清晰的乾坤字样。
      乾坤天徵阵,朝廷武林一直想要得到的神秘阵法!今日重现天日,却是为了阻挡一群穷凶恶极的畜生!
      瞬间,狼群已至院外!
      小文搀起令狐欲退进茅屋!
      令狐急道,申位……
      小文回头一看,吓得差点心跳停止,狼来势凶猛,涌起的碎冰已推着那里的石头移了位。
      一分偏差,都会导致阵毁人亡。
      这不是容人犹豫的时刻。令狐来不及阻止,小文迎面向狼奔去。
      一定要把石头摆正……即使这位置,就在群狼眼皮低下。
      跑。
      果然,一对对狼眼红似剑芒,向他飞身猛扑。
      刹那,一道黑影拦在面前。
      石头摆正了,小文飞速奔回。
      他没有时间看一眼身后,可在他转身刹那,心里痛得裂肚穿肠,眼泪流出来。
      身后一阵狂吠,一阵撕咬。
      回屋再朝那处看,只剩一群虎视眈眈的狼,狼嘴里喷着碎毛。
      他们盯着地上的白骨。
      白骨陷在血泊里,红色的污渍浸润着洁白的雪地。
      小黄毛!
      等终于在密室里坐定,小文抱着令狐失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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