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桃花雪》多木木多

7、第 7 章

　　范氏问过了女儿，跟着就要问儿子。
　　“他们屋里的灯熄了吗？”
　　孙婆婆刚进来，道：“两位少爷屋里的灯还没熄呢，我刚才过去看，小少爷还差三张大字没写完，不肯睡呢。”
　　范氏看了眼天色，“让他们熄灯睡觉。欠的大字明天补齐。”
　　一个丫头答应了一声出去了，一会儿卢世丰和卢世禄房间里的灯就灭了。

　　儿子和女儿都安睡了，范氏才能专心干自己的活。孙婆婆过来坐下帮她，说：“老爷还没回来呢。我刚才让人去高家看过了，听说高老先生一直留着老爷说话。”
　　范氏嗯了声，“老爷刚回来，有不少事都要听老先生提点一二。”
　　在范氏面前的桌子上摆的是一摞摞账册。孙婆婆见东西太多，劝道：“太太，这么些东西不如明天有空了再接着看，现在都这么晚了，你也要顾惜身体才好。小少爷也七岁大了，什么时候再生个才对。”
　　范氏看了一眼桌上的账册，揉着脖子点头说：“那这几本先放到箱子里去。”说完听到孙婆婆的后半句话，笑道：“婆婆，我都儿女双全了，还生？”
　　孙婆婆把账册放进箱子，小心翼翼的把箱子锁上才回来，听见范氏的话就沉下脸，苦口婆心的道：“这世上的女人谁嫌孩子多？太太如今还年轻，不趁现在多生几个，日后就生不动了。”
　　范氏叹了口气，想了想说：“那也不能是现在。五儿大了，眼看着就要出嫁。老爷说不定就要进京，还有世丰，等这些事都忙完了吧。”
　　她翻看着手下的一本账册，说：“明天我要带五儿回娘家一趟。本来回来了就该第一个看爹娘，可高家跟咱们家关系好，老爷又跟老先生有师徒之情，只能先去他们家。”
　　孙婆婆劝道：“都是一家人，老太爷和两位老爷不会跟太太计较这些。何况他们也盼着咱们家过得好。咱们家过得好，太太才能过得好。”她嘴里这‘老太爷’和‘两位老爷’，指的是范氏的娘家，父亲范德沛，长兄范玉净，二哥范玉准。范氏在娘家排最小，闺名范玉妆，当年没出嫁时，是临洲有名的大家闺秀。

　　范氏叹了口气，想起明天就要回娘家，一直没接回来的女儿这次也带回来了，范家人一直都在替她担心，明天一去大家肯定都高兴。她心情变好，道：“把那个红木的箱子打开，我早就想着给爹娘带些东西过去。大哥家的芳松的长子都两岁了，我这个当姑妈的还没见过。芳朱出嫁我也没回来，说起来真是对不起这些孩子们。”

　　范氏的长兄范玉净有一子一女。长子范芳松三年前成亲，范氏是观了礼后不到两个月就回了卢家老家，所以长兄长子的第一个孩子出世，她也只是送信回来让家人送礼，连卢世丰和卢世禄都因为身上带孝不能去参加洗三、满月和周岁。
　　长女范芳朱在范氏走后的第二年出嫁，范氏还是错过了。虽然也让人送了添妆的东西，但在她的心里还是觉得对不起娘家的大哥。

　　孙婆婆就提起范氏的二哥来，“太太现在回来了，正好赶上二老爷家的芳杉成亲，也算补上了。”
　　范氏叹气，“也只能这样想了。”
　　范氏的二哥范玉准有两个儿子，长子范芳材也已经成亲了，倒是次子范芳杉今年九月成亲，离现在还有三个月。范氏打定主意，这次一定要再加厚三成的礼，不能冷了娘家人的心。

　　两人商量着这次回范家都带哪些东西，三个月后范家办喜事要送什么，还要给范芳松的长子带什么礼物，给范芳松的妻子方氏带什么礼物，另外已经嫁人的范芳朱这次回去可能见不着，但礼物也要送到范家去，再让范家人以娘家人的名义给孩子送去。
　　除了范氏以自己这个出嫁女的名义送的礼物需要排一份单子外，女婿卢定安也要各送一份礼。他的礼必定要更郑重才行。这次卢定安想补缺，那绝对少不了范家的相助。范氏想了想，决定他的礼物给父亲和大哥的都要加重。
　　卢世丰和卢世禄，两人也要另外送礼。不过他们是小孩子，只要送几幅自己写的字就行。范家并没有跟他们年纪相近的男孩子，这是范氏最遗憾的事。

　　这次回范家，最重要的是把她好不容易接回来的女儿让娘家人看。所以杨曼的礼物绝对要突出她这个人，还要让范家人记住她，喜欢她。
　　在老家时，范氏就手把手的教杨曼做了几条老太太喜欢的抹额，绣着五毒的小香囊是给范芳松的长子准备的。另外还有绣着葡萄、石榴等吉祥花样的手帕，这是准备送给已经嫁出去的范芳朱的。
　　给范家人准备的礼物都是范氏让杨曼亲手做的，一丝一毫不假他人之手。她没帮她，也没让丫头帮她。
　　也就是给范家的礼物和给卢世丰、卢世禄两人的礼物是让杨曼自己动手，高家的也只有高老太太和高妙章是杨曼自己来，其他人的就是丫头们动的手了。

　　范氏怕自己女儿在老家住得久了，卢家老太太又很少把临洲的事跟她说，怕她不知道轻重才这样安排。她觉得就算一时不明白，但也能在心底留下个印象。
　　“明天是爹娘第一次见五儿，我这心怎么都定不下来。”范氏叹气，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看着一件衣料子。
　　孙婆婆知道范氏担的什么心，笑道：“我看咱们姑娘是个可人心的，咱们老太爷和老太太见着姑娘肯定会喜欢的抱着不撒手的。就像我说的，太太和姑娘是母女，血脉相连。自从太太把姑娘从老太太那里抱回来那天起，姑娘可再也没有跟太太别扭了。姑娘心里也清楚这个世上谁对她是真心的。”
　　说起这个，范氏心中五味杂陈。接回来的女儿乖巧、懂事、贴心、听话还聪明，可这么好的女儿偏偏以前被人教得和她有仇似的。她越喜欢现在的女儿，越可惜她们之间错过的母女情，就越恨……
　　范氏长出一口气，“……罢了。不说这个了。”她点着打开的箱子说，“把镶了边的料子都留下来给五儿裁衣裳，剩下的都包起来明天带过去。”
　　孙婆婆让丫头把箱子里的衣料分出来，算出数目，然后留下来的还放回箱子里，拿出来的包好，明天去范家时带过去。

　　屋里正忙着，外面丫头掀起门帘：“老爷回来了。”
　　卢定安脸上泛红，身上带着酒气，大步流星的走进来。“这是在干什么？”
　　“收拾一下，我想明天带着孩子们回娘家看看。”范氏从榻上下来，接过丫头递上来的净面的热手巾给卢定安擦脸。
　　卢定安换了衣服，洗了脸，坐下喝了口热茶，舒了口气道：“应该的。本来今天咱们应该第一个去看爹娘，可孩子在高老那里住了三年，我就想着怎么着也要先去把孩子接回来，再谢谢人家。”
　　范氏笑道：“老爷说的这是什么话？高老是咱们家的大恩人，我知道老爷拿高老当父亲看的。我自然和老爷一样。再说我也想早一步看到咱们的儿子们。我爹娘那里不会在意这点小事的。”
　　两人一笑。卢定安看了眼桌子上摆的几样东西，说：“我记得家里有一个玉马，拿出来吧，明天带过去送给父亲。”
　　范氏立刻摇头：“那个东西要留着给你去京城后用的，我爹也不喜欢那些玩物。明天世丰、世禄一去，比送他什么礼物都顶用！”
　　“那玉马也不是多贵重的东西，就是意思好。我想着给了爹，爹也能留给大哥的芳松。芳松的长子都两岁了，孩子从落地到现在的大日子咱们都没去，这份礼正好。”卢定安放下茶杯，说：“何况咱们家看着稀罕的东西，到了京城也就不值什么了。”

　　礼物中就多添了一架玉马。
　　等丫头们都下去，他们洗漱过后躺到床上，卢定安迫不及待的把高朋宇给范氏说了。
　　“我已经问过高老了，他倒是没明着说，不过我看那个意思该有八成把握！”卢定安手舞足蹈的。
　　“你说……你想把咱们五儿嫁到高家去？”范氏却并无喜色，反而一脸担心。
　　卢定安看她这样，“怎么？你觉得朋宇不好？”
　　“你容我想想。”范氏把话在心里理了理，主要是她从来没想过高朋宇，要不是范家的孩子都有主了，她是想亲上加亲的。把五儿嫁到范家她也能放心。
　　“我觉得高老……看不上咱们五儿吧。”范氏说。
　　“啊？”卢定安给吓坐起来了，“你怎么会这么想？”
　　范氏也坐起来了，“你别急，我是想高老挑儿媳妇都是挑什么样的？你也知道啊。个个都是……那种……”她说不出来，高家的媳妇几乎都是规矩的范本，哪一个提出来几乎都能把女戒和女四书倒背入流。
　　“你明白！咱们五儿跟她们都不一样！”范氏急了，她又不想明着说她的女儿其实不是那么懂女儿家规矩的，那些女戒女四书一类的，连她都看不起。
　　卢定安倒是没想过这个，他沉下心来拿自己的女儿跟高家现在的几个儿媳妇一比，顿时明白范氏的意思了，这下他也后悔了。
　　嫁到这样的人家，上面一堆这样的长辈，他的女儿不就难受了吗？
　　这人都是比出来的。这一比，那他的女儿这日子怎么过？
　　再看高老挑儿媳妇都是一个眼光的，再往下挑孙媳妇应该还是一个眼光。到了那一天，就中间夹着他的女儿一个？

　　“……大意了。”卢定安倒回枕上，长长的叹了口气。
　　从心底讲，他一直是非常仰慕高家和范家这样的大世家的。他的老家和临洲比是乡下，从他到临洲后就一直觉得临洲是个好地方，高家却在临洲都是大家族，受人敬仰。
　　所以从想到高朋宇这个人选起，他就觉得如果自己的女儿嫁到这样高贵的人家了，那就像掉进了福窝里一样。
　　而且他知道高家门里都没什么深沉人，说是一门头脑简单的书呆子可是一点都不过份。唯一一个高老，算得上是有智有谋，可高老也是个心思通透的明白人。他把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他觉得自己能放心。
　　女儿嫁进高家是一定不会吃苦的，他不想让好不容易接回来的女儿在家里过两年舒服日子就要嫁出去伏低做小。就算是当别人的媳妇，也分当得舒服和当得不舒服的。
　　当高家的媳妇无疑是舒服的，所以他想把女儿嫁到高家。
　　因为退一步说，就算他的女儿从出生就住在老家，那也是从来不需要看人脸色的长大了。卢老太太把她看成了儿子的寄托，范氏又一年跑两趟的去看她。在卢家老家，他的女儿绝对是金尊玉贵的。就算是卢家的那些亲戚看到她也只会捧着，没有人敢给她一点委屈受的。

　　在老家守孝的这三年里，卢定安和自己的女儿朝夕相对，从手把手的教她写字念书，到父女两个对坐谈笑。他能看得出来，自己的这个女儿虽然有些小聪明，知道眉眼高低，但却毫无心机。
　　她的心底光明磊落。
　　他就知道他娘不会委屈了他的孩子，看到女儿就知道她从没求过人，也从没有什么想要却得不到的。她是满足的，幸福的。所以毫不畏惧，看着人的时候从来都是直视。正是因为备受宠爱，所以才骄傲。

　　这样的女儿才会长年敢和范氏顶着干，敢不认亲娘。因为她不懂这些，或者就算知道，也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个因为幸福而骄傲的孩子，他就想保护她这份脆弱的骄傲，让她能一直这么单纯又幸福的骄傲下去，永远不必低头，不必看别人的脸色。

　　但他什么都算到了，却忘了算会嫁到高家的外人会不会让他的女儿有压力，甚至会不会有流言伤害他的女儿。

　　“你说的对。”想到高家他还是有点可惜了，但可惜也不行了，不适合就不不适合。他拍了拍范氏的胳膊，“这门亲事……也不必拒绝，像你说的，以高老的眼光，也未必会挑中咱们五儿。”这话说的真让他难受，汗颜啊。亲口承认自己的女儿没那么高的能耐。但他不是认为自己的女儿不好，只是跟高家习惯挑的那种媳妇不是一样的。

　　就像桃子和苹果。

　　高家习惯挑的那种媳妇是苹果，规矩第一。他的女儿是桃子，是粉嘟嘟的，甜脆脆的桃子。有的是人喜欢他的女儿这样的儿媳妇。

　　卢定安放下高家这个女婿人选后，跟着就想不能直接跟高老说：对不起高老，我觉得我的女儿还是不适合嫁到你们家来。
　　那高老非活劈了他不可

　　他今天刚说想说亲，过几天又说其实还是不行。这不成耍着人家玩了吗？
　　不行不行。
　　不过卢定安不愧头脑灵活，他灵机一动，对范氏道：“高老说咱们家的五儿跟高大哥的女儿年纪差不多，能说到一块去，还说让咱们女儿多去高家坐坐。我看就这么着……”

　　卢定安的主意很简单，就是让范氏告诉他们姑娘，一切本色演出。不必守什么规矩，他们跟高家是多么亲热，两家人就跟一家人似的。让他们姑娘到高家后，千万别客气，有什么说什么，要把高家的每一个人当成自家的亲人对待。

　　这主意挺好的。范氏一听就乐得直不起腰，笑得在床上弓成了一只虾，拧着卢定安的后腰肉说：“你这个滑头！高老知道非让你气死不可！”

　　范氏心知肚明。高家喜欢的儿媳妇不是她女儿的这一款，只要五儿多去高家几回，高老肯定就会自己过来回绝这门亲事了。而且她相信五儿不是给脸上鼻子的傻子，说是让她别客气，她也不会真拿自己不当外人了。不过应该心会放松一点，这一放松，规矩什么的自然就松了。

　　卢定安在床上直往外缩，一边嘻皮笑脸的：“高老一拒绝了我，肯定心中觉得对不起我啊。到那时咱们看中什么人家，让高老去说，高老保媒多大的面子！咱们姑娘肯定能得一个好人家……啊！”
　　乐极生悲。
　　让他一直往外缩，结果他掉下床了。
　　范氏赶紧看他摔着没有，结果看到他像个翻盖的王八那样仰面翻在地上，在床上笑得浑身发软。

　　卢定安摔得呲牙咧嘴还不敢吱声，怕让外面的丫头听见了，一个老爷半夜从床上摔下来，多香艳啊！
　　他可不能让人以为他半夜让自己媳妇踹下来了。

　　范氏给他揉了一晚上的腰，可是早上起来时仍是有些直不起来。他扶着腰从卧室出去时，丫头们看到他的样子，都赶紧把眼神移开，然后脸上飞红，嘴角含笑。
　　笑就笑吧。
　　卢定安淡然的想。
　　吃早饭时，范氏挟着馒头，笑得馒头掉下去两三回。三个孩子，卢世丰是已经十一了，算大人了，多少也懂了点事，一早上他就没敢抬头看自己爹娘，一直红着脸把头埋低吃饭。卢世禄还小，左右看看，低头乖乖吃饭。

　　杨曼看出来大家在看什么，可她看范氏的样子，倒像是个什么误会笑话，不然她不会时不时瞄着卢定安偷笑。卢定安也时不时的回她几个‘愤怒’、‘克制’、‘别笑了！’的眼神。
　　夫妻两个用眼神打情骂俏，下面的孩子们有的半懂不懂在那里脸红，有的懵懂。杨曼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这一幕挺温馨好笑的，脸上就露出来一个笑。
　　卢定安看见女儿看着他们笑，本想沉下脸振一振父纲，可又实在舍不得教训女儿，只好咳了咳，道：“都再多吃点，一会儿咱们坐车去你们姥爷家。”一边给桌上的每个人都又挟了一个小笼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