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阳道壹号》莫 离

9、9

　　冬去春来，夏至又至。请了假，独自飞回旧城池。
　　在文华定了房间，透过高层玻璃望下去，满城繁华，满城疲惫。好像只自己是闲人，可有可无。
　　挑了大束开到极致的保加利亚玫瑰，用旧报纸包起，一面想，母亲应该会欢喜的。

　　到了墓园，却见到一个最不想见到的身影。
　　他瘦了一些，年近四十的男人，面部轮廓已经开始微微松弛。记忆中的桀骜锐利也逐渐被沉稳端重取代。
　　然而，人还是那个人。
　　“孙幼庭，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有些焦躁。
　　他看着我，神情些许疲倦，半晌说：“我想……你也许会来这里，今天。”
　　“孙幼庭，请勿打扰逝者安息。”我别过头不再理他，跪下来把花小心放置墓前。小小的黑白照片上，母亲这样年轻，笑的十分美丽。她一直是天真娇怯的女人，一辈子没生过坏心，唯一的罪孽就是跟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生下一个没名分的孩子。
　　“明明，我要结婚了。”非常平淡的口吻，但是声音里的疲倦无法遮掩。
　　我愕然抬头看向他。
　　他苦笑：“就是想……再见见你。”
　　霎时忽然手脚冰凉，关节麻木再也直不起来。只是面上不动声色，就这样保持着跪坐的姿势。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飘忽，像萎了的叶子：“恭喜你。”
　　“明明，这些年，你恨我么？”他点了一根烟，狠狠吸了两口，吐出苍白烟圈。
　　“不。”我漠然机械的摇头。有点迟钝的想一想，再摇摇头：“我自己做的选择，与人无尤。”
　　他看着我，眼神有些悲哀：“去年冬天，我买下了落阳道贰号的宅子，本想送你作新年礼物，就去英国找你，后来……现在想想，大约你也不会愿意再回到那里，是我一厢情愿了。”
　　半年前种种在脑中一闪而过，我闭上眼，企图让自己镇静下来。
　　“贰号不是李安森买下的么，这么快又被卖掉了？”
　　“你走后不久，李氏家变，李安森与父兄争执激烈几乎闹到脱离关系。最后，分走近三分之一财产，并通过各种途径急急变现。有几宗就是从我旗下的财务公司走的，所以算是近水楼台。”

　　多么荒谬的世界。
　　我想起记忆中那个开朗正直的年轻人。沈南希终有一天会后悔，她亲手放弃了这样一个人，或许也使他的人生从此偏离航道。人生短短几十秋，有些东西错过了，就再不会有了。
　　“若我猜的不错，你一定趁机狠狠压了价钱吧？”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没有办法同他好好对话，一定要带刺见血，即使自己也已然千疮百孔。
　　“明明，我从来不是个好人。”天色渐暮，孙幼庭又点起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有些自嘲的笑了一声，用一种强装轻松的语气说，“从小，我就习惯被骂作是坏种子，扑街仔。”
　　我看着他，夕阳的光在他周身勾勒出暗金的轮廓，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气息从这个男人身上发散蔓延。

　　我的母亲，也是侧室，并且是众多外宅中不甚得宠的那种。我九岁那年她死于难产。
　　孙家子嗣众多，光嫡出就有三名，我被带回大宅，在正室眼皮底下当成小猫小狗养，直到十五岁那年离家出走。也没人寻过，只当我死了。
　　之后，翘课，混帮会，从看场子砍人的小喽喽开始混起。我下手狠，肯拼肯杀，很快得到帮里大哥赏识，十七岁起手下就开始带人。
　　再后来，大哥犯事跑路，我接了班。为了活得更好，我想尽办法拜码头，认了道上大佬做干爹，替他四处搏命，手下罩了几十个场子。再后来，得到老头信任，接过了他手里的白粉和军火生意。那时候，谁见了都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庭哥。
　　姓孙的临死前只肯让嫡系接掌家业，我偏不让他如愿。一年之内，他的儿子女儿不是出车祸就是染毒瘾。最后他老婆来求我，说情愿放弃只要我不伤他们性命。我一人给了五千万，派人盯着他们一个一个移民。
　　三十岁那年我正式入主孙氏。
　　三十一岁那年，我遇见你。那时你是这样漂亮的小东西。
　　我没有想到自己后来会爱上你。
　　明明，我有一千种手段可以迫你就范，可是，我舍不得。

　　已经不记得那天后来是怎么回去的。神智迷茫，每一脚都好像踩在云上。
　　陆明，一切到此结束。我对自己说。
　　这样也许反而最好。

　　我回到英国，继续念书，试验，考试，做论文。偶尔和周氏兄弟小聚一下，每次周二都带不同的女孩子出现，周大则依然斯文寡言。
　　这是我喜欢的生活，安全的，温和的，可以细水长流一直持续下去而不用害怕。
　　导师很赏识我，他说东方人的聪明与刻苦是一种优秀的品质，希望我保持。我计划一路念下去，毕业后投考研究所，如果可以，就这么过一辈子好了。
　　偶尔，午夜梦回，发现自己又变回那小孩，在旧日大宅空荡荡的走廊里气喘吁吁来回奔跑，绝望的推开一扇又一扇门，却是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怎么都没有尽头。
　　奇怪，我从未梦到过人，无论是父亲、母亲，亦或是孙幼庭，这个曾在我过去人生中烙下深刻疤痕的男人。
　　我想，我是真的不恨他。但我也没办法同他好好相处。我过不了自己那道坎。